仁义村到古县,十里左右的路程。秋种后父亲的皮货铺子,才在镇上开张。镇上的铺子很少,一家染坊,两家杂货铺,铁匠铺,饭馆和盐行等。一个钟点后,成怀珠进了镇子,和红道克城的集市一样,古县单双日。不逢集会的日子,镇上很冷清。逢集会的日子,十点后四方八面赶集的人,才陆续涌进镇来。那热闹仅两个钟点左右,人渐渐散去,地摊生意冷了场子。
人群里挤了几丈远,成怀珠看见了,父亲说的剃头幌子。一块脏兮兮的刮刀布,在屋檐下荡着。剃头匠是一个中年人,正给一个老头儿刮光头。进去人不吭声,只瞥了他一眼,五指把了葫芦似的脑袋,细细的刮。一片片花白的头发,从刀锋儿掉落下来。剃头的老头儿闭着双眼,很舒坦的模样。
成怀珠站在旁边看,刮光头或许是这个剃头匠,顶刮刮的手艺。但很少剪学生头,甚至不知道新发型怎么剪。他想转身离开铺子,迈出一步又站住了。镇上最多三二家剃头铺,剃头匠多半是祖传手艺,换一个剃头匠,也好不到哪儿去。在北塬人的理解,剃头就是由长变短,或图凉快。
那老头儿睁开眼睛,伸手抚摸光头。剃头匠站在背后,拿了桃木梳子,梳理尺长的发辫儿。尔后仔细的打辫子,很细,麻杆粗细。撂下一枚铜钱,那老头一声不响,脑袋后茶壶盖儿,拖了花白的发辫,慢腾腾的出了剃头铺。
塬上留辫子的人很多,大清都亡快三十年了,习惯变成了习俗。但多半是从前清走来的老人,或极少数的中年人。成怀珠的祖父,那位成家大爷,直到去逝还留着辫子。镇上的剃头匠,剃头的手艺外,打辫子也是绝活。
成怀珠一屁股坐上方凳。
留洋头?剃头匠问。
学生头。
那也是洋头。哦这活比不了刮光头,你捏搁些。
半天,成怀珠说,剃头。
剃头匠拿了剪刀,在他头上比划。半天突然问,你是谁家的少爷?
仁义村的。
那剃头匠咧嘴笑了,说怪不得眼熟呢,仁义村也就是皮货客成掌柜的少爷,送太原读洋学了,猜的不错吧?
那是哦爹。
咔嚓一声,剃头匠动了剪子。又说成掌柜是个精明人,见过世面儿。你一准记不得了,从前呵,都是成掌柜,牵了你来铺子剃头。那一年你还弄碎了哦一块小镜子,成掌柜从城里捎回一块大镜子送给哦。好人!
成怀珠不响。
那省城大吧?尽是富贵人。回塬上不习惯了,穷哩。太原的洋学生多嘛?那些官老爷们,都吃啥穿啥?
说一句洋文哦听听。念了洋学校,那就跳出塬上的苦海了。出了洋学校,衙门里给你几品官儿?
少爷当了官儿,成掌柜就不用捣腾皮货了。
剃头的成怀珠,又想起了太原省立一中,想起了张先生的书屋——
出了剃头铺,成怀珠挤进涌动的人群,突然没有方向。找一个宽敞的地儿,站在那儿看街景。丈外的一棵槐树下,一个老去的盲人,卖力的敲打圆鼓。聚集有三二十人,或蹲或站或席地而坐,晒着太阳听鼓书。他听不清唱什么,往前挪几步。在北塬他只能找到,这样的民间文化。
父亲和母亲,都是这些鼓书艺人的粉丝,他幼年时便受民间文化的曛陶。讲述中一听明了的忠臣,奸臣的脸谱儿,才子佳人的故事,曾经给了他很多奇思妙想。比听一场蒲戏方便,也便宜乐于被庄稼人接受。也成为塬上,最重要的娱乐方式之一。对这些艺人们,成怀珠很迷恋。因为他们的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
听了会儿,那白话越听越没味儿,不似从前的神奇了。在他的记忆和印象中,艺人们的唱腔道白,无不充满诗意。他怀疑这个盲人的水平了,犹豫着离开那棵槐树。回头去,那些听众表情和从前一样痴迷。
成怀珠,是你嘛?
突然有人叫他。怔了半天,人站在了跟前。
想不起来了,郭崇仁。
哟!是你呵?正想找你们呢。高小那帮同学,一个都没见呢。
郭崇仁说,咱那班同学呵,就你一个考上太原了。啥时候回来的?
快一月了。成怀珠说,不是赶秋收,早找你们去了。你怎么来古县了?嗨!这北塬哟,啥时候也变不了模样。
你当是太原呵?郭崇仁说,塬上苦呵!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不回没办法,省城乱,哪儿有北塬人厚道呵!成怀珠说,听说九一八事变了嘛?日本鬼子占了东三省。
听说。日本人也太霸道了。郭崇仁气愤的说,跟日本打仗收复东三省,我算一个。国民政府无能,打内战倒是好手。
太原的大学中学,发起了学生爱国运动,反对内战,一致抗日。成怀珠说,当局血腥镇压学生爱国运动,北平南京上海的学生爱国运动,也遭到了国民政府的镇压,引起了全国人民的愤慨。就是这样一个背景,我才离开学校的。崇仁,毕业后都干了什么?不能守着北塬了,民族到了存亡的关头。
我到哪儿去?你也不是回来了嘛。郭崇仁无奈地说,这么一个妥协的政府,软弱的还没有老百姓有骨气。有打算了嘛?
没有。成怀珠摇头说。
真能出去,别忘了我。郭崇仁说。
记着呢。成怀珠说,对了,还没讲你来这儿的事呢。
郭崇仁笑着涨红了脸,腼腆的说,一家亲戚为我说合一媒亲戚,也算是亲戚,八杆子打不着的远亲。
是嘛。好事呵。成怀珠说,那你一定乐意。是古县的吧?
郭崇仁说,我们这个年龄在塬上,都属晚婚了。我都这样了,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男大当婚又是早晚的事儿,眉眼儿我也满意。今儿不是逢集会嘛,约好了来见她。想不到,撞见了老同学。
真满意呵,她识字嘛?成怀珠问。
不识字。塬上的女子,有几个识字的。郭崇仁嘿笑说,我家的情况,不比你们家,出不起彩礼钱。不是连着亲戚嘛,只要了六十块大洋。换了人家少说也要二百块,地卖了,也娶不起媳妇呵。
成怀珠愣在那儿,不知道父亲,为自己选择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你有事嘛?郭崇仁问。
刚从剃头铺出来,没事。成怀珠说。
跟我一块儿见她去,我都怕得哆嗦了。郭崇仁说。
两个人一边走,成怀珠问,她叫啥名字。
巧儿。郭崇仁回道。
这名字好听。成怀珠说,那眉眼儿准不差。
见了她,你别笑。郭崇仁说。
笑啥?成怀珠说,那是你媳妇,我嫂子呵。
不敢乱说。郭崇仁大红脸说,你还不知道吧,郭兴堂就在这小学当老师,教初小三年级。他还问过你呢。
哪个郭兴堂呵?成怀珠问。
瘦高个儿,说话大嗓门儿。郭崇仁说,坐最后一排。你们两个还干过仗呢,给你鼻子揍流血的那个。
我想起来了,大个子郭兴堂。成怀珠说,这小子当老师了?等会儿,一块儿找他去。高小毕业后,我就没去。
我带你去。郭崇仁说,见了你,他准吃一惊。同学中呵,就你出息了,太原见过世面,又灌了一肚子洋墨水儿。
不讲读书的事儿,我不是也回塬上了嘛。成怀珠说,我带回了几本塬上看不到的书,推荐你们看。对了,他结婚了嘛?
结了。郭崇仁笑说,什么书呵?
可以改变思想观念的书。成怀珠说,帮助我们客观的认识这个世界。我们上学时候读的那些书呵,全白读了。
啥样子的奇书呵,世上有这样的书嘛?郭崇仁问。
救世救人,新文化新思想。成怀珠说,说了你也不信,读过之后你就明白了,世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明白很多道理。
那我一定要看。郭崇仁说,往后多给我们讲讲,太原发生的那些事儿,讲讲那些新文化新思想。这个封闭的塬上,外面的消息,一丝也进不来。
好呵。成怀珠说,我们是读过书的人,要了解这个世界。那是一个远离北塬的世界,一个新世界。
我都听胡涂了。郭崇仁困惑地说,真还有另一个世界呵?在哪儿,啥模样?那我们就结伴,去那个世界。
成怀珠笑了。就像曹先生讲给他的,越听越糊涂。
南街的一个小胡同口儿,有来来往往赶集和散集的人,比起那条南北街,少了嘈杂多了清静。一棵柳树背后,伸出一双不大不小的脚,秋风里飘着辫梢的红头绳。那是一双缠裹了,又放的脚。一件斜襟的印染褂子,带了几分羞涩,树左树右动态,似是等的焦急,蕴含着渴望和憧憬。
郭崇仁站住说,到了。
成怀珠笑问,到哪儿了?
郭崇仁说,树后站着呢。
你大声点,我听不见。成怀珠嘿笑,推搡他一步。
郭崇仁慢腾腾的过去了,一个站在树的左边,一个站在树的右边。成怀珠听不到他们的情话,但那美妙的情景触动了他,令他陡然激动。在熙熙攘攘的集市,生出诗一样浪漫的幻象。爱情对于他们是陌生的,又充满不可抵御的诱惑。在太原曾经飘浮一缕风儿,吹皱了他心底的一池春水。
不到一刻钟,郭崇仁跑着回来了。
手里多了一个小布包,纂在手里似是纂牢了一颗心。成怀珠回头去,树后早没了人影儿,胡同里窄窄的道上,飘着楚楚的背影。
一双鞋。郭崇仁说。
送啥也用不着躲躲闪闪呵。成怀珠说,太原的年轻人,都自由恋爱了。师范的校园里,有很多同学情侣。
你自由恋爱了嘛?郭崇仁问。
成怀珠摇头,半天说很羡慕他们,多浪漫呵!我也想过,考上师范自由恋爱的。回塬上了,哪儿还有机会呵。
郭崇仁噗哧笑了,说你想自由恋爱,哪家的女子敢呵?连这明媒正娶的,也是偷偷摸摸的看一眼。真有了自由恋爱,那还不成塬上的怪物了。
成怀珠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