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自由的日子也并不是好过的。除了一个人独居的孤独(艾琳现在不想在当地随便找一个男人同居,她想的是一切等她成名以后再说),她也时时面临着经济的窘迫。辞职以后她每月从爹妈那里领到600元的生活费(老艾说:这是我们家的“希望工程”啊八这笔钱过柴米油盐的日子也许刚刚够了,仴要泡酒吧、买名贵香水显然就捉襟见肘了。所以艾琳时常把自己弄得很贫穷。她经常在后半个月只吃方便面和水煮青菜,急了甚至下褛去偷农民种在大棚里的萝卜。这些都是将来写进文学史的绝好材料,只不过艾琳必须真正成名才行。
这一阵报上还真有说到艾琳小说的文章,而且篇幅还挺大。文章作者点了好几篇艾琳小说的篇目(绝不比我前面列举的少),看来他(或她)还真是很注意艾琳的小说的。但读了这篇洋洋数千字的文章/口艾琳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或她)根本就不是在吹捧和表扬她,甚至连一点吹捧和表扬的意思没有不说,还毫不留情面地指出了她小说的种种不足,比如反映的生活面过于狭窄,主人公总是在床上和酒吧;比如小说中除了同龄人看不见其他的人物形象;比如手法趋于雷同,不断克隆自己;最让艾琳无可忍受的是他(或她)竟然不问青红皂白地攻击她的某几篇小说是模仿之作。他(或她)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模仿”?艾琳认为自己最多有一些戏仿,“模仿”与“戏仿”一字之差,意思却差了去了。再说,模仿卓别林比赛时那个比真卓别林还真的人,他倒是十足的模仿,但这样的模仿又怎么说?这样的模仿本身就是创造哎,能说它一钱不值,是一堆烂狗屎吗?艾琳真不明白他(或她)如果不是出于有仇或者嫉妒,干嘛要写那样一篇文章?我们已经够弱小够艰难的了,干嘛还要跟我们过不去?!一这倒也给了我一个感悟,我们的纯文学就是在这样一种境况下成长起来的呢,天青日丽,或者风雨如磐,风刀霜剑,我们自生自灭。我们也是挺不容易的呢。一艾琳想不出这个作者是自己什么时候得罪的?或许就根本没跟他(或她)见过面。一个压根儿就没有过往的人也会兴之所致来咬你一口,你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只能说江湖险恶啊!那天艾琳坐在书桌前吸了一整包骆驼牌香烟,才从遭受打击的低落情绪里慢慢缓了过来。
经过这么多起起落落,艾琳终于在心里承认成名是艰难的,成功是艰难的,而生活本身是更加艰难的。她扪心自问,觉得自己向来是努力的,也从来没有让来到身边的机会白白溜走,自己也是豁得出去的,甚至不惜血本。也就是说,她能做的都做了,能试的也都试了,她为自己已经尽力了。现在她没有了爱情,没有了工作,难道也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机会还是很快就来了。
有一天新居里的电话响了,艾琳第一次在这个新家里听到了来自外部世界的动人的声音。电话是北京某文学刊物的一位大牌编辑打来的,艾琳有幸在第三次进京时在一个大场合下见过他一面,难得他还能够想到她。
这位大牌编辑在电话里语调亲切地(说得上慈祥和语重心长)询问了艾琳近来的生活与创作状况,鼓励她不要松劲。他说:你离出大名其实就只差半步了。
艾琳真是兴奋无比,她还以为她已经完了呢。
大牌编辑又说:想问问你是哪年出生的。
一时艾琳不知道他究竞要干什么。但她还是飞快地报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这么说啊,你还是早出生了两三年!大牌编辑在电话里用吟哦的声调,不无遗憾地说。
艾琳问:你们要干什么呀?
大牌编辑说:当然是派大用处啦。你看人家把“70年代”都推完了,我们不能自甘落后,我们要马上推出一批“80年代写作新青年”,那会是文坛新的风景线,对我们文学刊物来说,也是新卖点啊。
艾琳听了也是不无遗憾。她有一种一脚踏空、向下坠落的感觉。自己一趟车没赶上,眼看又把刚刚出现的这趟车错过了。她带点绝望地问:那我改改年龄不行吗?
大牌编辑沉吟良久,回答说:先不用吧,让我们再找找人,实在没有再说吧。
艾琳只有出气的份儿,她对着话筒骂道:傻一一X!
电话已经挂断。
艾琳狠狠地把手中的笔摔向墙角,她发狠从此不写了3艾琳走到阳台上,从12层的髙楼上向下俯视芸芸众生,他们在冬日尘土飞扬的小路上神情麻木地快步走着,一个个好像都有军国大事等着要办。艾琳好笑他们都是些跟她一样无事忙的人,忙而无功。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还不如她,当然她也不比他们好多少。写作和生活都让她觉得没有意思,她已经非常非常疲惫而且绝望了。她不知道如何能够找到新的剌激?她以《泰坦尼克号》女主角的经典化姿势张开双臂站在了阳台的围栏之上,立刻就有了一种凌空欲飞的感觉。她知道现在她只要把头往下一栽,马上就可以跟这个自己苦苦追寻也没有找到多少乐子的世界说“拜拜”了,她可以在一秒钟之内让这个世界整个他妈的见鬼去。一切都很简单,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她之所以还留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看看它还有什么更平庸、更无聊的节目了,看它怎样一天天垮下去、烂下去,直到烂光为止。她活了21年,活了21年的她已经揭开生活的全部秘密啦。生活主要是由一些厚颜无耻、不断破灭又不断再生的梦想和梦幻组成,而实际情况跟梦想和梦幻永远差之甚远。
1998.12.22
轻的女作家艾琳总算红起来了,突然之间就像强庄股一样窜了起来,甚至一度跻身领涨行列。翻开文学和非文学期刊差不多都能见得到她,舆论对她常常是贬褒不一,毁誉参半。
大约五年前甚至更早一些我第一次读到艾琳的小说,当时非常惊叹她的年轻而且文笔那么流畅,也很为她小说中的直率和苍凉吃惊。她可能是中国最年轻的小说家之一,如今又成了中国最有名的年轻小说家之一。从看过她第一篇小说我就很想找一个机会接近她,这在我并不是常有的冲动,我很想为她做一个访谈,并借此了解更多关于她写作与写作之外的情况。多说一句,假如没有足够的兴奋感,作为一个资深记者是不大会闻风而动的。没想到机会在2000年7-8月间来了,我有幸和当红作家艾琳谈了三次,隔了一些日子我又与她在一次郊游活动中不期而遇,我们说了很多话,而且热情相约做那种没事坐在一起喝喝茶的朋友。做朋友是艾琳提出来的,也许这没必要,做访谈是我的工作,而我通常没有在工作中交私人朋友的习惯。不同的是现在艾琳已经有了相当不小的名气,许多人都盼着能够一睹芳颜。前不久我还听说她到成都签书的时候狂热的读者把一家小书店临街的一面墙都挤塌了,真是盛况空前。我早就知道成都的传媒非同一般,我的那些吃辣子的同行笔底下一样也是火辣辣的,因此艾琳天府之行的动静相当巨大,报纸不惜版面夹叙夹议夹枪带棒,弄得艾琳一度声名狼藉。据说自她离去之后连国际大牌影星巩俐那样的腕儿都不敢轻易再踏上那片山葱水绿的盆地。但我对艾琳却不同于我的那些积极投身事业的同行们,我对她怀有一份读者面对作家,凡人面对名人的虔敬,因此她说要和我做朋友还真让我深觉荣幸。
约艾琳见面,就跟遇到恶劣天气的航班,总在事到临了因故取消。说实话已经快把我热心的劲头儿都磨光了,要不是我们《日常生活周刊》老总对这位70年代出生女作家情有独钟,我实在觉得不访也罢。艾琳不用我们捧已经出了这样大的名,假若这个访谈早上半年也许还能赶上人家领情,现在整个儿一个马后炮了,多少我们还有点儿上赶,至少也是跟风吧。但当我和艾琳一见面,马上感到访谈怎么说也是一个大好机缘,无论对我对她根本就没有早晚好计较,除非是相见恨晚。
我们在电话里热情地约了三次,总算见上了面。当我们终于面对面坐到一起时,已经没有了生疏感,并旦都笑了。
第一次谈话,豪夫门,7月6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