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露得意,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还吹起了口哨。他说:“别的人还在其次,其实她是最希望我能当上去了,以前总埋怨我官运不行还不如她,她当正处比我还早了半年,那得意样儿!现在怎么样了?这下轻轻松松让我甩后面去了吧华明鋳躇满志。一个男人在这个时候真是很有男子气概,他特别自信,特别自我感觉良好,人就像点亮的灯一样明亮,刚才的忧郁情绪也一扫而空。这就叫春风得意吧?男人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单纯和没有城府。在光线渐渐暗淡下去的黄昏里,华明很轻松随意地对我讲起了他的妻子,过去他在我面前对她几乎是守口如瓶,就像保守着一段机密一样。是凡涉及到她华明总是出语谨慎,小心翼翼。所以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我所知甚少,其实也挺好奇的。
“我从来没见过像她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女人。你想象不出她的上进心有多强,我真不知道她的那些同事部下的都怎么跟她相处的,生活里有这样一个人,别人跟着她都受累,反正我真是挺受不了她的。”
“你们关系还不错?”
“勉勉强强吧,最多。而且那是很早的事情,其实早就说不上了。我们倒是不怎么吵架,她对什么事好像都挺无所谓的:,“这不是不错吗?”
“是啊,性格还行。不过有她较真的方面。什么事只要是跟她沾边的,答应了就一定要做,而且要做得非常完美,不能有分厘差错。这谁受得了呀?真的很累人的。我尤其烦她对冰冰这样,真想带着冰冰逃出她的魔掌。”说着华明忍不住笑了一下。
“要是她知道我住在这里……会怎么样?”我知道我提了一个具有杀伤力的问题。
华明好像被烫了一下。他慢吞吞地说:“也不怎么样吧,她是一个粗粗拉拉的女人。”
这叫什么回答?我已经看出来在潜在的方面他还是帮她的,明明白白他仍然站在她的一边。我不再说话,到厨房去准备晚饭。
华明并没有跟过来,他一直在房间里,不再发出一点声音。我去叫他吃晚饭的时候看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填一张表。
事情的转机是她打来电话说她暂时还回不来,她要在那里再延长一个月。电话是打到家里的,好像她在与华明商量,问他是不是同意这件事。接完电话华明就来到我的房间,他坐在我的小床上,向我伸出手。他说:“她已经决定了,还问我干什么?”他拉起我的手,放在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笑眯眯地说:“又给我们延长假期啦,宝贝你开心吧?”
这是意外获得的一个月,况且又沉浸在即将升迁的喜悦里,华明的热情从来没有这么髙涨过。而我却在心里计算着她的归期,想到不久我就将一个人回到清冷的小屋,过我前景未卜的生活,不由悲从中来。有一次,我在厨房里准备晚饭,黄昏的光影斜斜地照在墙壁上,我的眼泪飞快地流了下来。真的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大概我的身体比我的大脑更清楚我就要和这个家告别了。
可是在这一个月即将结束的时候华明又接到了她一个电话,她说还有一些事没有完,还要再延长一个月。华明放下电话就生气了,他恼火地说:“他妈的怎么回事,说话还算不算话?”
我就在他边上,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去分享他的心情。处在我这样的位置实在是很尴尬,我无法准确理解华明是在盼着她快些回来还是盼着她回来之后好跟她办理离婚手续?我去拉他的手,伹是他没有什么反应。他真的是心情很烦闷。
这个烦闷在最后的一个月里一天天地积聚起来,变得有份量了,沉沉地压在我们的心上。我们似乎都不敢正面去碰它,就好像它是一道伤口,碰了它很可能会有脓血冒上来。有一天我终于忍受不住了,我有一种逆反心理,极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算了。我开始整理抽屉,把我的东西收进我的箱子里。我心情平静,没有太多的感伤。我想原来不过就是如此,我还以为我是多么离不开他呢。
“还有三天华明走进厨房对我说:“还有三天她回来。”他尽量表现得很平常,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他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好像是想要帮我,但他插不上手。他在自家的厨房里已经插不上手了,我心里暗笑。他又转了一圈,在我的后脖颈上轻轻吻了一下,似乎要用好意和温存来打动我。可惜我没有什么反成。他就出去了。我继续忙我的晚饭。我听见卫生间里响起了哗哗的水声和刷东西的声音。我把饭菜端到饭厅里的时候看见华明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擦鞋。我看清楚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只褐色沿口带一圈皮毛装饰的高跟鞋,擦得非常仔细。我走进卫生间,一双洗干净的女式拖鞋斜斜地倚墙而放。我顿时感到自己在这个家里是多么的多余!这一幕深深地刺激了我。伤心和失望一阵阵向我袭来,我知道其实我早知道好多好多事情我是根本改变不了的,谁都改变不了。一份爱情要打穿另一份经年累月的爱情是很难做到的,即使那份爱情已经千疮百孔。这种计较是没有意义的,只会让自己饱尝痛苦,越陷越深。这个道理其实我早就懂的,怎么偏偏又忘记了?我真想提起箱子马上就离开,但是我听见了冰冰在那边喊我去吃饭的声音。我忍住了一时冲动,极力控制着没让眼泪流出来。我走过去,跟这对属于她人的父子共进最后的晚餐。
我又回到了我自己的小屋,现在它已经是一个尘积的小屋,四处都透着备受冷落,就跟我一颗空荡荡的心一样。他偶尔会到我这里来坐坐,多半是下班以后绕道过来,掐算好时间再赶回去。有时会跟我做爱,有的时候他时间紧,不过就是坐一坐。现在他成了一个满怀负疚感的情人,我一次次地劝慰他其实真的不必这样。他搂着我说:“我真的觉得挺对不住你的,我一生中还没有觉得自己对不住哪个女人,但对你真的不一样。”一次他把装着钞票的信封放在我的书桌上,我拿起来还给他,我们拉拉扯扯的,就像打架一样。我对他说:“你这样你把我当什么了?”说了这一句我就哭了,哭得-塌糊涂,悲从中来。他一个劲儿地哄,用吻吸去我的眼泪,他这个样子让我更加伤心。他很急地解释说:“我没别的意思,我怎么会有别的意思呢?我就是心疼你,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啊?”
他终于对我提到了他的心,其实我想要的不就是这一点点吗?但我马上就想自己真的很痴很傻,我为什么总是对感情啦、感觉啦这些虚幻不实的东西感兴趣,我为什么不去抓住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比如金钱、住房、汽车或者一份对胃口的工作,凭着自己的年轻和至少是说得过去的相貌,去搞一些靠得住的东西,就像大部分我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做的那样。青春易逝啊,这我怎么可能不懂呢?但我常常不由自主就迷失了,我知道我真的是很傻很傻。
我们静下来,手拉手安安静静坐在床沿上。他的时间不多,他在下班之后绕道过来看我。他对我说很多很多的话,告诉我他生活的枝枝杈杈。他看我的眼光变得澄澈透明,少厂欲望,多了信任。他说他的副局迟迟批不下来,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也许还得等一段时间上面还在考察他。他说当然在这个时候他不能提离婚。我说是呀,何必自己节外生枝呢?他说是呀,想想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多不容易,哪头都得顾啊!
到了这个份儿上我清楚其实我与他之间的故事已经该落幕了。本来我只是准备了心情来跟我的故事相遇的,我并没打算去了解一个男人,更谈不上要胸怀博大地去理解他了。但是我不小心和他走得太靠近了,而且我自以为比别人更懂得他。我对他产生了依恋和好感,尽管我们两个人一次也没对对方说过“我爱你”。这句话就像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防洪堤坝,其实我们从根本上说都没有打算让爱情的洪流真正把我们卷走。我们都是有保留的人,即使面对爱情我们也没有办法放纵自己。
我们手拉手坐在渐渐消退的黄昏的光影中,因为失落也许是因为渴望他两颊苍白,而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脸色。我们静止在时间里,各自的血液在各自的体内循环流淌。我们甚至没有接吻。再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连爱情都派不上用处了,就只能是分手了。不过我还是暗自庆幸我从他的魅力之下解脱了,我自由了,从此一身轻松。
艾琳和她同龄的作家尤其是女作家比起来,起点不算高。在棉棉写出她的《啦啦啦》卫慧写出《纸戒指》、《水中的处女》周洁茹写出《让我们干点什么吧》、《午夜场》魏微写出《到明孝陵乘凉》的时候,她在写什么呢?她在写《镜子里的抚摸》。这是什么东西?一些顾影自怜的文字而已。无论是语感、写作手法和贯穿其中的小情小调都是对法国女作家杜拉斯的很不到位的模仿。艾琳那会儿的写作资本就是经历了一次两次三次的爱情失败,不过是通常意义上的失恋,一般女孩子偷偷哭上一回两回就过去了,但是她的与生俱来的自恋让她沉溺其间,并无限夸大自己受到的创痛,一层一层堆积起来,成为她日后写作的一个矿脉。髙考的落榜从某种意义也使艾琳积攒起了把写作坚持下来并通过写作出人头地的心理能量。起初老实说艾琳对自己并没有多少自信,但是因为意外地贏得了喝彩,将信将疑,不自觉间就流光溢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