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悄悄地把阿倩当作我的一个观察对象，我甚至偷偸写了一篇以她为女主人公的小说。我写的是一个都市里的爱情故事，里边的男男女女都是最最时髦的城市青年，而阿倩是最纯情的。小说里的阿倩在一次旅行中爱上了一个艺术家，在长久的时间里她等待远方的恋人。那是她的初恋，她决定把自己的心灵和身体完整地交到自己深爱的人的手里。可是她生活在一个灯红酒绿的城市，她的朋友每天晚上都打来电话约她去玩，去酒吧和迪厅。有不少男孩子喜欢阿倩，他们把她当作自己的梦中情人。我实在不知道阿倩会怎样拒绝他们。对了，阿倩的上司也喜欢她，对她的好感有目共睹，而且在公众场合也时有流露。我同样不清楚阿倩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拒绝他。我发现这对我是一个极为难写的故事，因为里面为了一个有光彩的人需要拒绝那么多的追求者，而拒绝是伤神的，令人厌烦，尤其是在小说里，它一点也不轻松。而不轻松只有在那些故意不轻松的小说里才有可能讨好，其它时候就只剩费力不讨好了。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是不爱做的，所以慢慢地我也就丧失了对这篇小说的兴趣。而且我还发现，阿倩在我心目中太完美了，而一个太完美的人是很难写进小说的，因为他（她）立即就变得不可信起来。小说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它就像阳光底下的影子一样不可捉摸。我决定先放下笔，继续好好地观察阿倩。也许这里面确实存在着一种什么机缘吧，肢然现在机缘还没有到来。
我又开始了约会。对这个新情人我真是有点难以诒齿。他是我家里来往了二十年的朋友，是我父亲的老战友，当然他的年龄比我大得多。我不是为我们俩之间的年龄悬殊觉得不好意思，因为这实在没有什么。我深深感到羞耻的是我跟他根本没有一点爱情可言，每次和他做爱我只觉得是在背着人做一些偷偷摸摸的勾当。可是这依然能给我快感，我就是从他那里体会到了那种凌空欲飞的快乐。和他的相处是我最轻松的时刻，因为我不必顾忌他的感觉，我甚至不用担心会得罪他。他对我永远是宽容的，他在我面前从来是一个宽厚长者。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这是和他交往了二十年的同样非常聪明的我的父亲对他的评价，他从不对我说他爱我，他只说他想让我高兴。他的动作准确娴熟，了解我就像了解一架精密的机器。他总是在外面跑，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我猜想他经历过众多的女人，他肯定是一个情场老手。他跟我开始得特别简单，他到我房间里来看我，当时我正在痛经，他伸手摸着我的头发，随意说了一句：“有正常的性生活就不会这样了！”他用热乎乎的巴掌抚摸我的脸蛋和脖子，我没有觉得反感，对他产生了一种对父辈的依赖。他俯下身亲了我的脑袋，然后亲了我的嘴。他用嗳昧的眼光望着我，约我过两天跟他做爱，而我的父母就在外面的客厅里。
性爱在他这里简单极了，没有任何的禁忌和顾忌，也没有任何的铺垫和遮遮掩掩，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他约我到他家里，进门就把我抱在怀里。我有点害怕，问他家里人会不会回来？他哈哈大笑起来，说：“没事的，我们做完他们才回来呢！”他总是能让我很快放松下来，跟他一样无所顾忌。我变得越来越厚颜无耻，只要他一叫就跑到他那里去。他还像以往一样保持着和我父母走动的频律，有的时候我父母正好外出未回，他会抓住时机在我的房间里和我睡上一觉。我已经没有了惧怕，那种巨大的性的诱惑和无法言说的感官满足让我忘乎所以。这个叔叔替我把性爱的外衣彻底脱去，让我觉得爱情不爱情其实很无所谓，这件事本身就是赤裸裸的快乐，既然别人能享受为什么我不能享受？
除了和我做爱，他也很宠爱我，就像宠爱一个孩子。他常常给我钱让我自己去买衣服，他说：“小姑娘应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给我钱我就拿，因为我对他无所谓，我不怕他会看不起我。我拿着他给我的钱到我从来不进的专卖店去买衣服。穿给他看他说好，两眼放光，然后替我把那些新衣服一件件脱掉。每次差不多都是这样。每次我都在心里想，如果他是一个我深深爱恋的人，这个时候我该多么幸福啊！我会下意识地把自己设想成阿倩，我想：阿倩才是一个真正幸福的人！为什么我不是阿倩呢？
那个秋天和冬天我穿着我心爱的十分昂贵的衣服在我们小小的城市里走来走去，出尽了风头。好在我的父母对时装品牌一窍不通。许多年之后当我回顾青春的时候，我想我依然会记得这种得意和飘逸的感觉，尽管它们像羽毛一样轻盈，像清晨的薄雾一样随风而逝。它们是我青春期的一抹亮色，然而给我这一切的却是一个我看得非常平常的人，一个有妻室的中年男人，我甚至没有想一想我是否要爱他。
后来出了一件事顷刻之间改变了这一切。
他在一次公务应酬当屮酒精中毐倒地身亡。他所在的单位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我父母也被邀请去参加了追悼会。回来之后他们在晚饭桌上相对叹气，感叹人生无常，感叹好人不长寿，感叹他们又失去了一个极好的朋友，一个二十多年的老朋友。我愣愣地坐在一旁，一声不吭。我害怕自己一说话就会哇地哭出来。我说过我并没有爱上过他，可是我也没想到过他会死啊，而且是这么突然地就死了。那个夜晚非常阴冷，我家的灯光也一片昏暗。我抑郁而又恍惚，欲哭无泪。我的内心悲伤而混乱，好像到这一刻才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大概是爱他的，否则何以如此难过9那些人在说他们失去了他是失去了一个好领导、好同志、好朋友，是他们5大的损失，可和我的损失相比他们那损失算得了什么呢？他们哪里知道我失去了一位秘密情人，我和他才是最最亲近和亲密的，我们的关系甚至都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我的父亲母亲。
那个悲哀的夜晚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在窗外一夜不断，风一阵紧似一阵。我点亮一支细细的蜡烛放在窗台上，我为他彻夜流泪，祈望他能够到梦里来与我相会。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是在梦里，我已经无处寻找他了。当他还是一个生龙活虎的男人的时候，他给过我多少快乐！现在我只能默默地在心里面送他一程，即使我对他说我爱他也已经太晚了。
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由死亡会使一些东西升华，即使一些平常小事在死亡面前也会变得熠熠生辉，死亡会把原来美好的事物成倍放大。因此注定了我对他不能忘怀，那一段我落落寡欢，失魂落魄。我被凄楚的阴影笼罩，不知道我戛然而断的情爱生活如何再一次复活。我继续呆在家里，我厌烦极了按点上班的工作，我给一呰流行的杂志写文章，挣一点稿费。好在我父母对我没有经济方面的要求，我可以一分钱不交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有正常的收入，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可是眼下显然还做不到。在心情稍稍好转的时候我又坐到V桌前写小说。我心里有太多的感触，也有太多的感慨，可是我仍然找不到一个顺畅的方式将它们一一写逬故事。总之这一段我前景灰暗，了无头绪。
我又跑到阿倩那儿。阿倩还是那般光彩照人。她生活平稳雅致，保持着我可望不可及的水准。尽管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城市，但在阿倩那儿完全是和国际大都市接轨的。她的老公小夏一如既往地宠爱着她。阿倩的一切都让我族妒得发疯。
阿倩从来不对我讲具体的情感上的事，我想可能是她觉得我年龄太小。其实她哪里知道我经历过的男人比她还多。在阿倩面前我总是显得稚嫩，我倒也不是故意假装。她是有一种气质的，尽管她冰清玉洁，可是照样流露出阅世颇深。有的时候我忍不住说她：“阿儐，你真是一个妖精！”她听了衆然一笑。
可是有一天妖精的老公出走了，那个可亲可爱的小夏去了北京，他甚至没带走自己的衣服，买了一张机票就走人了。在机场他给阿倩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再不问家了，让她该怎样就怎样吧。说了两句话，电话就挂断了，从此他也真的再没回来。阿倩完全傻掉了，即使是天上陨石掉下来砸了她脑袋她信，可她不信小夏竟然会说走就走。
“这他妈北方男人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阿倩坐在我对面，蓬着头发，像一个真正的弃妇。她第一次这么没有风度。不过她始终没有哭。
我每天去阿倩那里，了解情况的进展，看看小夏有没有回心转意，也看看阿倩有没有求他。我承认我的心理很阴暗，可是我无事可做。不过我在阿倩那里还真的没看到什么好戏，因为一切都风平浪静，他们两个真是一对奇怪的男女，两个人竟然都不再和对方联系，美好的从前就这样一笔勾销。
阿倩的心情我不得而知，因为她从来不对我说。我也试探过，她仍是不说，就像一个被敌人抓获的坚贞不屈的女战士。从情绪上感觉她肯定是沮丧的，肯定非常伤心。她有一个多月没去上班，说是休假。她一个人闷头大睡，从清晨睡到午后，有时还从午后一疗睡到傍晚。我知道她有早起的习惯，而且她说过不喜欢睡很多觉，显然她非常反常。但是起床之后她就没事了，打电话约丫朋友去酒吧。很快我坐在家里就能听到阿倩的流言。说她喝得不像样子，和谁都上床。我听了心像被锥子扎那样疼。我觉得阿倩挺可怜的，小夏也挺可怜的，我不知道他们”嘛要这样。
后来阿倩去南京出差在一个餐馆里认识了一个法国留学生，那个留学生一眼就把阿倩看上了。阿倩东方美女的长相和开放的风情迷住了他，他们当晚就有了约会。两个人一定是感觉颇好，他们确定厂恋爱关系。我们小城的人对阿倩更加侧目而视，而阿倩则镇定〖若地过自己的日子。她比以前更加倨傲和风头十足，对那些窃窃私语议论她的人根本不拿正眼瞧他们一眼。不久她辞掉了工作，去了南京。再之后她和留学生结婚，去了法国。
临走的时候阿倩把自己心爱的一条桃红色的羊绒围巾送给我，她对我说：“只爱一个人真是一种幸福。”说这句话的时候她非常平静，我感觉她把自己的未来全部抵押给了这一份想象中的纯洁生活。我想她是有感而发吧，因为她看上去真的非常幸福。
阿倩去了法国之后不久的一个傍晚，我在家里接到小夏打来的一个电话。当时我觉得十分意外，一时竟想不起电话里这个好听的北京口音的男人是谁。他问我阿倩是不是真的走了，还问阿倩是跟什么人走的。我都如实地对他说了，他只用简短的“嗯”字答应，随后是长长的沉默。我想不出什么话对他说，也没想到要安慰他。我们就在电话两头沉默了。没想到第二天小夏就来到了我们的城市，还是在傍晚时分，他给我打来电话，他说他就在我家楼下报亭边上。我从窗户里望出去，果真看到他拿着手机站在马路边上，穿着一件带风帽的绿衣服。我放下电话就下去了，见到他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来得太迟了！”
我和小夏在起吃了晚饭，又一起去了酒吧。他一直在抽烟，用一些没头没尾的话对我说着阿倩。他说的都是一些和阿倩在一起时的很有趣的事情，一次次把我逗得哈哈大笑。我不能判断他是不是非常后悔，也不能判断他是不是很痛苦。他胡子很长，所以我也看不清他的脸色。他喝艮多的酒，也不停地劝我喝。有一个时候我对自己坐在这里陪小夏喝酒感到有一点诧异，我觉得这是一个错误的搭配，或者应该是阿倩和小夏，或者应该是我和阿倩，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我还是没有话对小夏说，就低着头坐在他对面。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用一种非常温柔的态度问我：“你为什么不安慰安慰我？”说实话我有一点局促，但我反应得非常机灵，我回答他：“我真不知道我该说什么，万一你是那种特别坚强的男人，那我不就伤害了你的自尊了吗？”我心里想的却是他活该，《红楼梦》里的话：“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小夏变了一副神情，很诚实很感伤的样子。他说：“我真希望我他妈真是一个坚强的人！”他一口气喝掉了一扎啤酒，他咳嗽起来，一直咳出了眼泪。我突然不想再和他在一起了，我站起来就走。小夏拽住我，求我再坐一会儿，再陪陪他。他凑近我，对我说：“让我吻你一下好不好？”我摇头。他又问：“比我吻你一下好不好？”我说不。我的态度非常不耐烦。因为我开始心疼他了。
我们一直坐到深夜才离开酒吧，我很少这样，我知道明天我爹妈又免不了会盘问我，还会骂我。可是我不能把小夏一个人留在这里，他实在喝得太多了，而且他在这个城市里举目无亲。原来不是的，可是现在他确实举目无亲。我扶着他，帮他找了一个饭店。我-直把他送进房间才离开。他又一次抓住我，紧紧地搂住我的腰。潮湿的舌头迫不及待地卷过我的脸蛋。但是我坚决地推开了他。他已经把我弄得太累了。
第二天小夏就离开了我们的城市回北京了，这是他后来对我说的。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他常常在深夜给我打来电话，我也会在需要一个人倾述的时候把电话打给他。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知己，甚至各自的男女私情也告诉对方。小夏对我说那个夜晚是我挽救了他，因为他从来是爱着爱情的，他总是在爱情的引导下追求美好，不惜一切。他说自己是一个真正的性情中人，而那个晚上他差一点儿坏了自己的规矩。
和小夏交往时间长了我觉得他真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朋友，我也就理解了阿倩在离开他之后的迷失。由于我所处的特殊位置，由于我和小夏以及我和阿倩的关系，尽管我没有和小夏恋爱，但我觉得就像跟他恋爱过一样。这话说得有一点儿绕，但意思是十分清楚的。因为有了对小夏的感觉，反过来我也对阿倩有了更立体的认识。有一天我又一次试着写一个关于阿倩的故事，那是不是一篇成功的小说我不好说，但是就在小说结尾的那一刻，有一个灵感袭来，我好像一下子钻进了阿倩这个人物，对她一切悉知，完全把握了她。而生活中真实的阿倩，她的生活，她的感情，她的体验，顿时成了我的过去和历史。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当晚我打长途告诉小夏。小夏跟我一样兴奋，他说：“你会越写越好的，其实你比阿倩强多了！”
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阿倩一直是我的偶像，现在小夏这样说了，我一下感觉我已经在慢慢接近我心中的目标。就像有一道闪电从我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非常清晰：我是为写作而生的！既然这样，那么我眼下的生活、眼下的委屈、眼下的种种不如意也就没什么了。我知道只要我写作我就能超越任何一个我比不上的女孩子，超过我的偶像，打败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对手。写作能使我美好，胜过青春和美貌，写作能够使我越来越像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