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天却不同以往,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大家都拿出了课本,我却是懒洋洋的,桌面上空空的。老师盯了我一眼,他没说什么,我也仍然没动。他开始讲课,说了许多他外出旅行遇到的新鲜事,他很会渲染,一点点小事讲得有声有色,惹得全班一阵阵笑声。我突然就烦恼起来,心里觉得委屈无比。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内心凄凉,觉得别人都在快乐的圈内只有我一个人在快乐的圈外。一股热热的东西顿时涌上了我的喉头,我控制不住眼泪滚滚而下。我趴在课桌上,拚命忍住不发出声音,可是还是引起了周围同学的注意。在我的抽泣声里老师也停下了讲课。那是一个相当长的停顿,在我的感觉中就像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光。
老师终于走了过来,他就站在我的课桌旁,用温和的声音问我同桌:“她怎么啦?”我的同桌没有回答,我感觉到了他困惑的表情。换谁都会困惑的,即使让我自己说为了什么我也一样回答不上。但历史老师显然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人,他伸手在我脑门上一摸,他对全班说:“艾琳同学不舒服,她有热度,正发烧呢。”他用更加柔和的声音问我:“艾琳,能不能坚持?要不要让同学送你回家?”
我摇头。我已经慢慢平静下来。尤其是他帮我找了一个如此顺理成章的理由向全班解释,真的让我十分好受。否则我还真不知怎么混过去呢。我心里非常感激他,他真是一个好老师。
到历史课结束,我已经彻底好了,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刚刚怎么会那样。老师走出教室之前又一次走到我座位旁,关切地问我感觉怎么样。他又一次伸出手在我脑门上摸了一下,这一次我感觉到了他手心里的温度。他说:“好多了,应该没事儿了吧?”
我吃惊地发现他向我绽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这真的把我吓坏了。但我马上就镇静了,因为他又飞快回复了他的师道尊严的表情。而且,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老师,成年人在我心目中永远有着至髙无上的权威,让他识破我也并没有过多的难受。假如面对的是毛毛,我一定会无地自容的。所以,当历史老师挟着书本离开我们教室,我立即就把这件事给忘掉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长长的暑假。原来我是一个最最热爱假期的人,现在我却觉得暑假冗长得让人不耐烦。每天醒来我已经没有了原来总有的盼头,我已经不可能走出家门进入教室然后一眼就看到我的同学毛毛。现在想看一眼毛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有几次我到他家附近的街上,一个挨一个地逛店,希望能够与他意外相遇。但是最后我发现这种机会简直就像摸彩中奖一样。后来我就再不出去了,即使是我妈妈要我跟她一起上街我也不去了。既然见不到毛毛,我还去干什么呢?
一个暑假我在家都快闷死了,所有来我家的人都惊讶我脸色苍白。连我爸爸都说:“艾琳,你别闷出病来,也该出去走走透透气吧?”
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一个丢了魂儿的人。为什么还要出去呢?一个没有了魂儿的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不过是一个空有人形的人,其实真的什么也不是。我知道自己不过是徒有其表而已。我的兴趣根本就不在这些日常的事情上面了。
直到开学。
去报到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令我震惊万分的消息,我简直没有勇气写下来一王皓同学……见义勇为……与歹徒搏斗……献出了生命……我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天哪!这不是真的,这怎么可能?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呼吸,就在我的眼前,就在我的耳边,就在我的身边,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我不知自己怎样走出了教室,我趄趄趑趑,步子错乱,就像还没有学会走路。有一只手扶住了我,是也美。我伏在她肩膀上,喷发一样哭了起来。
顿时我的周围哭声一片,我们班的同学都哭了起来。然后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昏倒了。
开学已经两个星期了,但我依然是迷迷糊糊的。我的成绩直线下降,老师把我妈妈找到学校,和我妈妈关在办公室里密谈了三个小时,她还建议我妈妈带我去看看病。当时尽管在一些大城市已经开始有了心理诊所,但在我们这个小地方还没有那么时髦的玩艺儿。所以我妈妈只是带我到县医院验了验血。医生说我贫血,让我少用一点功。我妈又到学校找了我的班主任老师,跟她说了。她们两个人商定让我不重要的课都可以免上,因为“要以身体为重”。这等于是给了我特赦,我有了更多的时间一个人胡思乱想。
现在,我常常在同学们上自习课的时候一个人在太阳很好的校园里游荡。我喜欢去池塘边和树林里,那些地方总是空无一人。这样我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思念毛毛。以前我对死者心存恐惧,不敢去听和死者有关的消息,惟独毛毛是个例外。我一点也不忌讳别人跟我说起他(我们班的同学仍然不时会说到他,他们说他的感觉就像他还活着而且,任何时候我想到他都是栩栩如生的,如果不定神想一想我根本不能确定他确实已经不在了。这是离我最近的死亡了,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每一次当我在心里确认了王皓已经死去,我的心就像被劈开了一样疼痛。我知道我的贫血因此而加剧。
秋天来了,天气凉爽极了,天空又髙又远。班上组织了秋游,去一个很远很有名的湖。那天同学们带了吃的,一直玩到天黑。大家还在一起合影,一起髙叫“茄子”,一起笑得合不拢嘴。惟有我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我忘不了王皓,可是人生就是这么没意思,在死去之人的边七,我们仍能找到我们活着的乐趣,根本想不到或者说根本不去想还有死亡存在。所以我真的觉得毛毛死得挺冤的。尤其让我受不了的是我时常能在学校和街上看到那个毛毛保护过的女孩,她梳着两条辫子,脸蛋红扑扑的,走路的样子非常文雅,有人开始把她评成我们学校的校花。没有人知道她在我的眼里是那么的触目惊心!一一真的,毛毛死得太冤了,特别特别冤。
死亡真的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越往后我越觉得死亡也是件很没所谓的事。在死亡的边上我们活人照样寻欢作乐,毫无顾忌。回想起来,就在我深深沉湎在对毛毛的感情和对他死亡的悲痛之中,我作为活人的生活其实一天也没有中断过。就在我一个人在校园里悲悲哀哀地迎风洒泪的时候,那位曾经为我解围的历史老师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来得正是时候,而且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既温和又充满了成年人的容智,给了我无限的安慰。
他说:“你是一个多情的女孩,而且你正为一些事情苦恼和烦躁。”
他说:“你很敏感,所以你的内心很容易受到伤害。”
他说:“我还没有看见过一个女孩子像你这样悲哀,你真可怜!”
他说:“有什么可以对我说吗?我真想帮你。”
他说:“到我那儿去坐坐吧,也许我们会有许多话可以说。”
他把我说动了。
我在下午的第二节课去了他的办公室,他正好在。看见我他就招手让我进去。我有点局促,但他一跟我说话我就不局促了。我已经记不清楚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反正是一些非常轻松的话题,而且我们一直说得很髙兴。直到下课铃响,我才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再到我们历史课的时候他频频与我对视,我感觉到他对我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我一颗孤寂的心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温暖。这种温暖就这样打动了一个十七岁少女的芳心。有一种变化在我心里悄悄地不知不觉地产牛。我越来越喜欢上历史课,与以前不一样,现在我不仅仅是喜欢听他讲述那些生动的故事,而且喜欢他出现时带来的那种迷人的感觉。我们一直在用一种心照不宣的神秘的第六感觉相互交流,我被这种甜蜜所陶醉。
终于有一天我在他的盛情邀请下坐到了他的宿舍里。他的宿舍整洁、优雅,跟我想象的完全一样。而且有许许多多的书,精装的、平装的,都是我没有见过的。我随手拿起那些书,就像抱宠物一样把它们抱在膝上。我下意识地抚摸它们,对它们爱不释手。
“喜欢你就拿走。”他说。
他朝我微笑,让我觉得就像有一束阳光照在我脸上。
“还没恋爱过吧?”在一个晴暖的下午他这样问我。我脸红起来,不知如何回答。他笑了起来:“我说对了吧?你一定没恋爱过。”
我说:“不,你猜错了。”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马上就带上了一种夸张的色彩,就像在故意逗我。
我认真地说:“真的!”
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突然我有了一种倾诉的冲动,就像开闸放水一样。我对他说起了大约一年时间我暗恋一个男孩,不过我真的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恋爱,当然说它不是恋爱肯定不对。他一直专心地倾听,善解人意地朝我微微点头。就是这样,整整一个下午我就在说呀说的。我除了没有说出那个可爱的男孩就是王皓,我几乎把什么都告诉他了。当然,我也没对他说他已经死了,我怕他会猜到是谁。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毛毛在我心中的位置,因为我天真地认定他是我一个人的。我也不希望别人再记着他,我愿意他无牵无挂就像风一样潇洒。我一直说到太阳收起了金色的光泽,窗外的光线暗淡了下去。突然我觉得悲从中来,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哭了。
他递给我纸巾擦泪,等着我平静下来。我哭了一小会儿就不想哭了,因为我心里不再难过。他为我冲了一杯加鲜奶的热可可,喝完之后我就完全好了。
他在接过空杯子的时候握住了我的手,他说:“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来找我,好吗?”
我点头。
他又说:“你答应了,是不是?”
他把我的手又握了一握。
他转身放杯子的时候我回味着他握我手的感觉,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和空虚。但是他很快又转过身来,继续和我说话。天完全黑下来他才催我回家。他说:“走吧,你父母该出来找你了吧?”他穿起了外衣,替我拉了拉衣领,把手按在我肩膀上说:“天黑了,我送你一段。”
他一直把我送到离我家不远的马路上,老远我已经看到了我妈妈翘首以盼的身影。他没有再往前送,只是朝我轻轻地挥了挥手。
他的恋恋不舍的眼神让我心有所感。我的心跳得有一点快。我让自己不要回头。我朝我妈妈飞快地跑去。
我发现我开始依恋他。到了他的课我总是翘首以盼,假如他因为什么事稍稍晚了一会儿,我就会变得非常紧张,担心他出了什么事。而只要他的身影一出现,我就会大松一口气,竟有再生之感。我真的太在意他了,我真害怕再一次失去一个如此重要的朋友。我的日记里也频繁地出现了对他的记载,我用“他”作为他的专用称呼,这样他在我的日记里就有了特殊的地位,就像从前的毛毛一样。现在我已经把心思越来越多地用在他的身上,他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感到既佩服又喜悦。我一有空就会情不自禁地往他那儿跑,而他对我的每一次到来都表现得喜出望外。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对一个成年人产生这样的影响,这一点令我无比地骄傲。
我们在一起说各种各样有意思的话,他会给我弄一些新鲜的和好吃的东西,把我当小女孩。有的时候他也辅导我做作业,就像辅导一个真正的学生,对我非常严格,我不懂的地方他总是细细地讲给我听,不厌其烦。我的身体不知不觉就好了起来,不再头昏。到期中考试,我又回到了好学生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