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我不是在意,只是心情突然一下子……我情绪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变化很快,不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没关系的。
记者:你要不要再来点儿什么吃的,和缓和缓?我给你叫一份冰淇淋好不好?
艾琳:好吧。
(突然间艾琳流下了眼泪,大大吓了我一跳。我不知怎么安慰她,一时束手无策。好在冰淇淋送上来了。吃着朗姆酒口味的八喜牌冰淇淋,艾琳的情绪慢慢由平稳到好转。我再不敢逗她,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话。她用面巾擦干眼泪,向我道歉。)艾琳:我就是这样的,有的时候会控制不住,我怀疑我有轻度精神病,真没办法。
记者:真的让我挺不安的,本来我只是为了好玩,没想惹你不高兴了。
艾琳:没有,没有!
记者:嗳,对了,刚刚是什么话让你这么难受?
艾琳:也没具体哪句话,就是勾起了一种情绪。我觉得其实人跟人根本就是沟通不了的,一说话就误解一说话就误解,而且他们总在误导你,让你说出又傻又浅薄的话,看你的笑话。我觉得自己特别可怜,总被人利用。有些话大家都说的,早就都是一些无主的话了,他们引诱我对媒体说,最后出来就成我的了。凭什么呀,谁都吃了偏让我一个人买单?我承认过去我确实是单纯幼稚,现在也许还很单纯幼稚,但我也会有不单纯不幼稚的那一天的,肯定会有的。那帮人怎么没想到我也是会记恨人的,一般让我吃点亏也就罢了,那些让我吃了很大亏的人我是不会忘记的。现在我就要对他们说:不要欺负那些眼下还不如你们的人,不要惹他们!
记者:我知道,社会对你们这一茬年轻作家好像还是了解不多,加上传媒习惯上的断章取义,你们成了都市亮点,却把那些对你们还是有相当兴趣的人的眼睛给晃花了。
艾琳:他们把我们看得太容易了,其实我们根本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容易。在那些人眼里我们是一群泡在蜜罐子里的小孩,从小吃不愁穿不愁的,物质条件好,受宠受娇惯,他们给我们贴标签,新人类啦,新新人类啦,甚至新新新人类啦,但不管怎么新,我们也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吧?我们也是跟他们生活在同一个社会中的吧?他们愤世嫉俗,却又说我们鲜花着锦,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我们写都市,写物质生活,写流光溢彩的人与事,但我们从不粉饰太平,他们应该看到我们的梦幻并不甜俗,他们哪懂这些啊?而且我也知道他们根本就没读过我们的书,批评起我们却口若悬河,基本上是张口就来,不是人云亦云是什么?那还不是越说越走样?
记者:其实一代人有一代人需要面对的压力和难处……艾琳:在物质上我们这一代人应该说赶的时候不错,但人是不知足的动物,并不是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就完全知足常乐了,吃饱穿暖思淫欲,梦破碎之后正好扎回来寻找内心痛苦,写作就是这样一个事情。我同意一句话:作家都是一些对现实生活不满的人。
记者:而且物质也不代表一切,生活的不如意即使在太平盛世也是正常的。
艾琳:就是这样啊。比如我的童年生活,我们家经济条件可以,但我对童年的记忆并不快乐。小的时候我很弱,因为早产我的身体很差,总是生病。我也不太合群,人家一会儿就可以在一起玩得热火朝天,我却总是被排除在圈外。我又胆小又自卑,总是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我老是一个人躲起来哭,我妈居然从来发现不了。我父母吵架也很平常,骂起来都非常难听,一点不像是上过一点学的人。有一次我爸爸妈妈又吵架了,我在一边说:“好了,好了,我们家就像一堆钱一样散啦,我们家就像一堆钱一样散啦!”他们惊讶得不得了,那个时候我大概只有三岁。
我从小就是个悲观厌世者。记得我老问我妈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生我不跟我商量一下?我妈让我逼得没有办法。我心里真的认为我爹妈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所以遇到特别不顺心的事情我就说我想死了,一到这种时候他们两个人一下就全瘪了,对我曲意奉迎,低声下气,就像他们真的很理亏,欠了我很多很多,弄得我心里酸酸的。我爸爸妈妈会在我情绪好转之后搂着我求我以后不要再吓唬他们,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他们真的非常非常喜欢我,非常非常爱我,他们两个都对我说没有我活着也没有意思,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就活不下去了。他们两个都背着对方对我说过如果不是为了我也不会跟他(她)过到今天。有这样一对爹妈你有什么办法?为了他们我也必须咬着牙再过上这样三五十年!我不想让他们伤心,不想看到他们头发花白了还为我流泪,所以我就只能自己伤心,自己流泪。
记者:平常你与父母交流多吗?
艾琳:还真不多!现在我总在外面,就是回去也不和他们住在一起,我有自己的房子。就是我跟着我爸爸妈妈的时候他们也并不真正了解我。我相信他们眼睛里的那个我根本就不是我,他们太把我当孩子了,其实挺早我就有了自己独立的世界观,有了自己对世界的还算完整的一套看法。这一点假如把我父母跟我做一个比较,我敢说他们大概还不如我呢,他们肯定比我还幼稚,因为他们从不琢磨这个,他们只看到眼睛前面那么一小片的生活,只看到跟他们密切相关的那点点子事,再多一点他们都不会去关心。比如西红柿每斤涨了一毛钱他们会知道,但是荒漠化、水资源危机、污染甚至甲八联赛他们都一窍不通。他们是最最本分和庸俗的人,有的时候我真后悔我投胎怎么会这样不加选择。跟他们你说我怎么会有太多的交流?其实他们对我不了解或者了解少一点更好,了解多了了解深了怕吓着他们,而且那样一来你想我跟他们还怎么相处?
记者:那就是说你在外面受了委屈心里有痛苦也不对你妈妈说吗?
艾琳:就是这样的。对她说有什么用吗?我的问题她根本就没法帮着解决,而且她根本就不懂。那会儿她跟我爸多简单,有一个阿姨出来一介绍,两个人就认识了,谈一段时间恋爱,就登记结婚了。现在我不可能还过她那样的生活。我已经这么大了,她还从来没有一次正面跟我谈过情感、爱情、性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有了事情她只会着急,事情过去了她又把我当成小孩子,我不知道一个当母亲的人怎么可以这样愚昧?但她就是这样的,真不是我在背后瞎说她。她是一个好人,非常善良,而且心软,可是她真算不得一个好母亲。我心目中的好母亲应该首先是善解人意的,她应该敏感,先知先觉,教会女儿在情感上进退自如,她还应该是体贴入微的,随时能够察觉出女儿情绪曲线的微妙变化,灵敏得就像一支含在口中的体温计。我妈妈显然离这个要求差得很远很远。我妈妈自己也很清楚这点。有的时候我发现她在偷偷看着我,眼神很落寞,我心里会特别难过。我会反省自己:你对母亲要求这么多,你自己又是怎样理解和体谅她的呢?这样一想我就又非常非常自责。
记者:那么要是你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你怎么办?
艾琳:摸着石头过河。我还没有碰到过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呢。有一段我感情屡遭挫折,但我也是自己过来了。辞职之后说老实话我也面临过经济危机,我曾经四处打工,做过小报记者、电台编辑、音乐家、咖啡馆女招待等,我从来都是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再累再难再委屈,我都是在独立地生活,在靠自己生活。
我始终有一个感觉是特别好的,作为一个作家我总是可以随时找到理由为自己开脱。我从来不会为自己的生活状态感到羞耻,即使再差再困窘。我甚至有过身上没有一分钱,一大早我去敲朋友的门跟他们借钱,我还到小超市偷窃过,在华灯初上的街头琢磨着用一个美丽的谎言向我看中的一个人行骗,我把这些都看作是体验生活。混在五光十色的人流里,我会把自己想象成一条鱼,如鱼得水。这种时候我会特别地没心没肺,不会计较一丝一毫的个人得失。我会把我最不好的处境和那些成了名的了不起的作家当年落魄时的困境相比,我一点不以为苦。那时我在一座又一座车水马龙物欲横流的城市里游荡,我不太在意我的躯体在何处、做什么、是否过着体面的生活,我只是在不同的时光和场景里穿行,像一只蝴蝶扑闪着美丽的翅膀翩跹而过,我既不属于今天,也不属于明天,我没有归属。在我处境最最不好心情最最沮丧的时候我和平时一样盛装外出,简直就像城市街头的雕像。如果我不是一个写作的人,我的遭遇理应引起别人的同情。用我一位同行的话说,我们吃下了太多生活的垃圾。要我说我们是一群吃碎玻璃长大的孩子,我们把什么都消化了,然后让自己闪闪发光。我们是盛开在城市夜色里的秘密花朵,城市因为有了我们而有了一种隐密的魅力和激情。
记者:不管报纸上怎么说你们,但你们有你们自己的吸引力。
艾琳:我们即使生活在泥淖里,生活在坟墓里,但我们心里总有一份清醒,我们的文字总能像天使一样圣洁,像天使的翅膀一样透明,它们是我们又不是我们,它们是走得远的,远比我们乘坐飞机和轮船能到达的更远。而且它们是有生命力的,会比我们活得更长。这样一想让我兴奋无比,夜不能寐。我飞快地写,流畅地写,疯狂地写,就像发动的飞机一点一点达到那个飞翔的速度,然后我就飞了,展翅高飞。我不再管自己是谁,更不管别人会怎么看。我只让我美丽优雅的文字留下来,媚惑众人,让他们品头评足,让他们像吸食了海洛因一样逐渐上瘾和不能自持,我不会在乎自己成为一个备受争议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