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我听见蟹叔愤慨地大喊:“想干什么?!”一看,哎呀,必是又遭遇海贼了!两条粗黑的大汉正抢蟹叔的楫筐呢!只见蟹叔拉开弓步,一边大骂一边与大汉对打起来。
“大蟹,快!”那年大蟹十四岁,我也十三岁了,多少还有些力气,还能让贼白抢呀?!于是气虎虎地冲上前去。蟹叔平时便练就一副好拳脚,此时以一挡二,也已势均力敌。我俩突然一上,抱脚、咬手、打下身,两贼渐渐招架不住了。混战之中,我的肚子被狠狠踹了一脚;盛怒之下,我一拳打在贼人的眼睛上。蟹叔压过来,又是拳脚交加,此贼人见势不妙,捂着头拔腿逃窜;另一贼人见状,无心再战,也掉头急逃。我们怒喊着追打一阵,也就算了。回头整理渔具和海货,无甚损失,便兴奋异常地踏上了归途,这才感到又渴又饿、又累又痛,却又尝到从未有过的胜利者的极大喜悦……
生活是纷繁的,纷繁的生活给蟹叔带来许许多多的喜与忧。赶海是艰辛的,而出卖自己的劳动成果也不容易。那年头,市场管理员抓“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和“小生产”,多次没收了他辛苦捕捞的海货;一些有权势的人白占他的劳动成果,甚至地痞流氓也强拿硬抢。记得有一回,蟹叔正在街灯下兜售海货,只见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走近来,光头的叉着腰,脸上有刀痕的开口就浪笑:“渔佬,我买东西最干脆,不问价钱,不用过秤,这两筛我全包了。”“保证给钱!”说着,将折叠着的一张纸递了过来:“找回剩钱!”蟹叔一看:是张“劳改场请假证明书”!活见鬼!附近又没行人,那寒光闪闪的刀尖已从光头的衣角露出。
算了,赶海人不吃眼前亏,蟹叔白送了两筛海货……
天道终归酬勤。勤劳的蟹叔渐渐有了些积蓄。
于是,他做了一个梦。
——海水散文系列之八
蟹叔做了一个美美的长梦。
他梦见他相依为命的楫杆、楫网和楫筐徐徐流进了宏伟壮丽的潮汕博物馆,展于陈列大厅的显眼处,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的参观者。
他乘着汽车,喜滋滋地驰入梦的深处──又来到珠池海滩上。可这片在漫漫岁月里总是那么荒凉的海滩怎么大变啦?蟹,鱼,虾,一字儿排开,像一道长堤。在它背后,灯火辉煌,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人潮如海……就在这里,蟹叔首辟蟹塭,开创了宏基大业!
这曾是梦想。然而,三十多年辛勤的劳动,艰难的积累和亲友们热心的扶持,终于使他梦想成真!1994年,依靠一点积蓄和集资,办起了4个蟹塭,从此,养殖完全代替了捕捞。
蟹叔对蟹情有独钟是理所当然的。海蟹,是他几十年的捕捞物,是他的衣食之源,也是他基业的财源。这种甲壳类动物,在海洋无脊椎动物界中,拥有一个数量仅次于贝类的庞大家族,它们味道特别鲜美,营养特别丰富。其肉和内脏能治烫伤、疥癣、跌打损伤,爪可治难产、产后瘀血等病,其甲壳能制成人工皮肤,是治疗烧伤等症的理想生物敷料。蟹壳中的甲壳质,能制造出可被人体吸收的手术缝合线。蟹壳还可提取出一种被称为NA-COS-6的物质,能抑制人体癌细胞的增殖和转移。
蟹浑身是宝,但养蟹却是费工费本的。
漫长的海堤内侧,排开一路长方形的蟹塭。每塭约三亩多点,相当于两个篮球场那么大。蟹塭一面靠堤,三面砌成石篱。塭里灌满了海水,深的一头齐胸,浅的一头淹腿。每天,随着潮起潮落,塭中的海水从涵口流进流出,不断更换,放涵换水的次数,水的温度和咸度,投饵的种类和时间,都直接影响着青蟹的发育与生长,影响着新陈代谢。《我国的虾蟹》、《养蟹》以及宋代傅肱的《蟹谱》等书,都详细介绍了蟹的习性与养法,但傅肱有一个失误,蟹并非“无肠公子”,它的肠子分明就长在腹部内壁的中线上呀!
青蟹“公子”不仅横行霸道,而且骄气十足。蟹叔养蟹之初,揪心落泪哪!他丧魂落魄地跳进塭里,咬着牙,弯着腰,摸着塭底。“咔嚓!”一只盘子般大、足两斤重的死蟹被抛上了石篱。接着,又咔嚓、咔嚓……不多久,几十只被红膏活活胀死的赤蟹狼藉地撒在石篱上。撕心裂肺的痛苦煎熬着蟹叔的心,他跌跌撞撞地爬上石篱,瘫坐着,一动不动,任由硕大的泪珠滚滚洒落,他的手紧紧地捏着一只足有两斤半重的“抱卵蟹”。颤动的心滴着鲜血,鲜血燃烧着颤抖的全身……
哦,冤死的蟹魂,那结实的充满生机与活力的赤蟹,就因为吃了过多的巴浪鱼、迪仔鱼和红肉,红膏多得撑破了头胸甲壳,让亿万个黄澄澄的卵子排出体外,抱成一团,活像大蛋糕,夹在蟹的腹板和半圆形的脐板之间。于是,死神便嘲讽地敲破了这些贪食“公子”坚硬的外壳,摄走了那可恨而又可怜的馋魂!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付出了代价的蟹叔,终于探索出一套科学养蟹的经验。生活酬谢了勤劳、智慧与诚实。
塭的一角,不足一米的水深,透过淡蓝色的海水,那细砂匀铺的塭底晃荡着赤黄色的光波。蟹叔按时按量向塭角投饵。一筐黑乎乎的鲜迪仔鱼、一筐蓝白相间的鲜巴浪鱼和一筐带壳的生红肉先后倒进了塭角。刹那间,千万只大小青蟹从四面摇荡着足桨游来,于是,展开了千蟹争食的动人景象。
——海水散文系列之九
站立于石篱的蟹叔,注视着千蟹争食的景象,眉宇间流荡着喜悦。
塭角,生存与发展的本能驱使蟹们激烈地竞食。那对强有力的螯足,像人类灵活的双手,紧紧地夹住食料,发力断成小块,送往嘴边;再用第二对步足的足尖捧住食物,递交给第三对腭足;第三对腭足把食物传递到大腭,大腭再把食物切断或磨碎,然后摄入;同时,还运用第一、第二对小腭来防止细小食物的散失。不多时,三筐饲料便被吃得只剩些许残渣了。蟹们仍不肯散开,一边继续争吃残渣,一边等候着投饵。
一个蟹塭大约养万余只蟹,一昼夜就要投入七八筐饲料,五百斤左右。饲料那么贵,本钱少了怎么养蟹塭?一遇天灾人祸,便血本难收,危机呵!危险中孕育着机会——这是嗜好吃蟹的尼克松总统的经典解释。蟹叔和青蟹一样,正是在许许多多的危机中生存和发展起来的。
当我来到蟹塭,观看千蟹争食、满塭飘青的时候,总是一面帮蟹叔养蟹,一面探求青蟹的奥秘,渐渐养成了浓烈的蟹趣。
春夜,涵口边的石篱上,小小的塭寮里。借着风灯摇曳的光,我读着蟹书,兴致勃勃。不久,疲劳便将我带进了甜蜜的梦乡。
爆炒的赤蟹,满盘红膏,如餐朝霞。我刚举起筷子,忽见盘子里那只有两斤重的赤蟹王碎开的身躯霎时聚拢,复为完蟹,那对带把的复眼一动,苏醒了!褪红复青,身子渐缩,遂成幼蟹。只见它两边的步足启动,迅速横行离盘,附桌,出屋,上篱,转眼便投入塭中去了。看水,水竟完全明澈起来!于是,一部赤蟹的成长史在底塭翻开:幼蟹——赤甲(脱壳)——乌甲(交配)——母蟹——灰蟹——赤蟹。迪仔、巴浪、红肉,比例适中,营养丰富。冷时休眠暖时食,冬蟹虽肥春蟹膏。当它经常投涵的时候,便已成为足赤完蟹了。于是,它的悲剧结局就来临了。猪悲壮,蟹悲赤呵!
是的,赤蟹投涵的悲剧是壮美的。我曾多次陪从香港前来购蟹的先生欣赏赤蟹投涵的景观。这是力、美与气概相交织的竞争。随着塭水从拦有青竹栅门的涵口的流出,几千只成熟的赤蟹像一片绿里含朱的云霞朝着涵口飘飞,最后密密麻麻地集中在涵口附近,潇洒横游,竞击流水,奋搏争雄,意在大海。
可是,激溅的涵水却奏响了悲歌一曲。我手握网瓢,一瓢下去,漂亮的赤蟹就网上来了。我挑出一般大小的个头,一过秤,每只都在四百克上下,膏红肉满,蟹体齐全,连小步足也不断缺。这种珠池赤蟹,在香港供不应求。台湾、日本和东南亚许多地方出产的蟹都斗不过它,被称为“霸王蟹”咧!尝过霸王蟹的人都说,鲜美清香且甘冽,别有风味,极富营养,胜出其他产地的赤蟹一筹。许多港商同蟹叔订立了长期定购合同。
蟹塭从四个增至十个,霸王蟹仍经常脱销。蟹叔发起来了。他购置了豪华的新房和全套新式家具,大蟹还购置了小车。入宅的时候,亲友们兴高采烈,纷纷来贺。我自然不例外,且比谁都兴奋。
“蟹叔,你辛苦大半生,如今万事齐备了,何不找个老伴,享享清福?”有心人悄悄劝他。蟹叔却笑吟吟地说:“快六十的人了,孙子都快读中学啦,往后的日子,就一心伴着子孙过。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要是好事,该花的就花!”
可敬的蟹叔,常在我的心中微笑。
这辈子,他在我心中的印记,不仅无法磨灭,而且随着岁月的推移,变得愈来愈深刻、愈生动、愈美好。
我热爱蟹叔,愿拜为终生的师友!
我是大海的儿子,我深爱着那一片蓝幽幽的海水,永远,永远。
大海给了我人生的乐趣和生活的灵感,她是我永不消逝的心灵家园。
那一片蓝幽幽的海水,幻化着,闪烁着,涌动着,她将永远在我的心中涌动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