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大海涨潮的前夕,无论当阳还是戴月,他都常常独自来到海边,赤着足,在齐胸甚至齐脖子的海水里,踩出一路泥脚印来。这便是人工的蟹窟。喜爱穴居的海蟹常会一头扎进泥窟里,乐而忘返。退潮的时候,蟹叔背着大竹篓,沿着原先的泥脚印一路踩去,便常有喜人的收获。倘若脚穴里藏着蟹,熟门熟路的蟹叔举足一踩,十有七八正中海蟹的背甲,立时弯腰伸手,张开五指成喇叭状,从海蟹背后,在其身与足之间的部位用力一抓,便稳稳地将它擒住扔进篓里。有时也碰到桀骜不驯、野性大作的,或螫手,或钳脚,但精于捕蟹的蟹叔总能制服它们,虽然偶尔也让它们溜了,或手脚被钳出血来,但这不过像保住主体的大蟹舍脱一足或一螯,并无伤根本。蟹叔总还是胜利者,每次捕蟹少则几斤,多则几十斤,从没空过篓。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蟹叔始终是赶海能手和捕蟹英雄,我无限崇敬他,常常往他家里跑。
我懂事的时候,记得蟹叔家里只有男人,没有女人。他的大儿子年龄与我相仿,长得像赤蟹那般结实,名叫大蟹;小儿子自然便叫小蟹了。此外便无他人。听大人说,小蟹未满两周岁,他妈妈就一病不起。蟹叔汤药不断,整整服侍了她五年,又兼烧香拜佛,可惜她命里太薄,终于不治。从此,蟹叔拉扯着七岁的小蟹和十岁的大蟹,艰难度日。亲戚邻里见他又当爸爸又当妈,除了帮他做点家务外,都热心当媒人,也有几个女人主动上门的。可是蟹叔说什么也不肯再娶,宁愿自己吃苦。长大后我才明白,蟹叔不娶的原因是怕找个不善心的女人后,两个孩子受苦。
如牛负重的蟹叔,在生活的泥沼里举步维艰地前行。每回赶海,总是人在海里心在家:尚不懂事的大蟹、小蟹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后顾之忧。每次赶海后他便匆匆回家,推门一看:还好,大、小蟹都在家。可有时兄弟俩打起来了,头破血流,哭哭啼啼的;有时兄弟俩饿乏了,满身肮脏地横睡在地板上,眼角还挂着泪珠;更多的时候,是小兄弟或独或双地出门闯荡去,一阵焦急之后,亲友邻居终于帮蟹叔找回了没“扎草绳”的大、小蟹。而我妈和我,总是最尽心帮忙的。小兄弟一见到爸爸,不顾责骂和挨打,总要争看爸爸大竹篓里的海货,玩鱼、玩虾、玩蟹。这时,丰饶而神秘的大海在幼小的心灵里便产生了魔幻般的强烈的吸引力。他们哥俩不知哭闹了多少回,蟹叔就是不肯带着他们去赶海。于是,小兄弟商定了行动计划……
夜,蟹叔粗壮魁伟的身躯挑着笨重的楫担,迈开坚实有力、节奏强烈的大步。肩上那两根长长的楫杆摇摇荡荡,挑在一头的大楫箩颤颤悠悠。他独自穿行在崎岖的小路上,杂乱的草坪里,跨越长长的旧飞机场,走向珠池肚,渐渐消融在虫鸣哇声里,消融在星星点点的萤火中。楫担太重,他走得不算快,途中还稍歇,抽口旱烟,舒张手脚。他怎么也料不到,在他那走过的黧黑的后边,正悄悄地跟着他的两条命根子,潜伏着生活的危机!
他站在海滩上,提起旧军壶,旋开盖子,扬脖呷了两口白酒,便一步步地走进海水中,一边抖开两支楫杆,成“X”形交叉于腹前,让网随杆张开成扇形,一边开始用力向前推进,这就叫“挨楫”,是赶海生涯中最吃力的一种。刚挨了几步,身后便突然响起极熟悉的哭喊声:“阿爸——快救小蟹呀!”蟹叔一激愣,马上回过神来:糟了!他丢开楫担,奋力向着大蟹的方向狂奔而去……
——海水散文系列之六
蟹叔和大蟹面对面猛跑,一到跟前,蟹叔便气喘吁吁地追问:“小蟹怎么啦?”一只大手拧紧大蟹的耳朵。大蟹号啕大哭:“小蟹他、他、他……弟、弟刚刚被潮水卷走了,呜呜……”“在哪?”“就在前边!他,呜呜……”“妈的,孽种!”蟹叔打了儿子一记耳光,箭也似地向前冲去。“蟹仔——”昏暗的浅海滩断断续续地传来急剧、悲凉而苍老的呼喊声,可是都被不解人意的海风和浪潮撕碎了。大海有节奏地喧闹着,但愿那是援救的信号,而不是悲怆的叹息,更不是敌意的嘲笑。
小蟹一去不复返了!蟹叔和大蟹整整折腾了九个小时,直至惨白的曙光照亮了大海,绝望的蟹叔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那无情的海边。一条粗粗的绳索,一头捆紧大蟹的双手,一头拴在蟹叔的腰间。大蟹似待宰的羊羔,跟在父亲身后,步履艰难,晃晃荡荡,双泪垂流,低声地啜泣着,间或悲痛地嘶啼起来。
回到家里,门一闩,蟹叔胸中的闷雷炸响了。门里,大蟹死命的哭喊声!门外,阵阵的推门声、求情声和急求甚解的议论声。门里,惨叫声渐渐减弱了!不对头,赶紧救救孩子!邻居们扛来根大木头,终于撞开了门:大蟹瘫倒在地,早已皮开肉绽了……
从此,可怜的大蟹整整两年不敢偷偷跟在父亲后面去赶海了。他放学回家,常常形单影只,闷闷不乐,按照严父的命令,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关在家里。我同情大蟹,也喜欢他。只要有空,我就串门,或请他到家里来,陪他玩。我们都喜欢玩蟹,又爱又怕,可刺激啦。大蟹玩蟹,要比我胜出一筹,他能激蟹相斗。我也想激,却激到自己身上了,好几次被蟹螫住,肉破血流,青肿化脓呢。后来才晓得,一旦被螫,马上连手放进水里,蟹自然松开逃命,切不可将手提起,否则不是夹得更死,便是螯足断开,而断开后的螯足,还死死地钳住人肉哩,以至于有时非动用铁锤或钳子才能解此人蟹之间的宿恨!
两年后,在我父亲的反复劝说下,蟹叔才肯带大蟹赶海,但有一条:要我陪着大蟹。父亲答应了,我高兴得跳起来。那年我十二岁。从此,便和那一片蓝幽幽的海水结下了不解之缘!
蟹叔在带领我俩赶海之前,先虔诚地跪拜了天后宫妈祖。
那一天,蟹叔备了肥鸡、鸡蛋、乌鱼、虾,还有四只硕大的红彤彤的膏蟹,以及银纸香烛,带着大蟹和我,乘船登上妈屿岛,踏上沿着山坡构筑的级级台阶,跨进了熙熙攘攘、香烟缭绕的妈宫。但见蟹叔满脸虔诚地仰望着“天后古庙”的门额古匾和“天恩浩荡风调雨顺,后威显圣国泰民安”的门联,若有所思,而后脱鞋光脚,轻轻走进内殿,在妈祖像前的供桌上,极为诚心地摆上各种供品,点烛烧香,一拜再拜,口中念念有词。大蟹和我也懵懵懂懂地跟在后头跪拜,双眼却骨碌碌地观看着周围的一切,好不新奇!少顷,蟹叔将两只活肥鸡举过头顶,献拜之后,教我俩到庙后山上放生。大蟹舍不得,被蟹叔用力拧了一把耳朵,只好跟着来到后山。蟹叔看我们解开鸡脚上的小绳索,痛惜依依地放了生,肥鸡惶然地在原地来回走动,似乎获得妈祖的灵感,有所惊觉,才仰起脖颈,朝山上的密林深处飞奔而去。蟹叔目送着肥鸡们遁去,这才拉着大蟹和我的手,领我们回家。
——海水散文系列之七
一个风和日煦的早晨,蟹叔又手提礼品带着我和大蟹前往天后宫。
蟹叔在妈屿天后宫后殿大供桌前的地上,开始了预测命运的“搏杯”。当抛向空中的两瓣木杯一落地,蟹叔便急切地睁开双眼,一看:一胜杯一败杯,不好不坏。他战战兢兢地拾起木杯,定了定神,又一抛,睁眼又一看:天哪,全是败杯!蟹叔懊丧地耷拉着脑袋,默默地跪在地上,深深地自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鼓足勇气,慢慢地、敬畏地、极其郑重地将木杯向上抛起。那落地之声使他胆颤心惊,不敢马上睁开眼睛。“胜杯!”“全是胜杯!”大蟹和我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高兴得猛摇蟹叔的肩膀直蹦跳。蟹叔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两瓣平面朝上、圆弧在下的木杯,忽然双眼一闭,双手遮脸,滚滚的热泪便汩汩地从指缝间溢流出来。
他相信人生坎坷,但总会有好日子到来。
他捐了好多灯油钱,领着我们离开了天后宫,向东南海滨走去。那里,有平坦的沙滩和浴场,有壮美的“双凤朝牡丹”岩石……
从此,蟹叔更勤于赶海。
蟹叔在浅海里不停地挨楫。今夜,又赶上了好海情。那活蹦乱跳的水族几乎装满了楫筐。他一边收拢楫网,一边对着不远处的蚝石滩大声呼喊:“阿蟹,阿宗,涨潮了,快收啦!”
大蟹和我打着三节电池的大手电筒,正在蚝石滩上兴致勃勃地捕捉“石青姆”。这是一种浑身碧绿的小螃蟹,盐渍之后特别香脆鲜甜,是下稀饭的理想佐菜。手电筒强烈的光柱一射,爬在蚝石上乘凉的石青姆便愣住了,这时,动作要快,眼到手到,一把就将它抓住;稍慢,或弄出声响,它回过神来,一溜便钻进蚝石底部,或没入海水之中,你就只能双手空空,抓到的是错失时机的遗憾了。今夜刮着炎热的西北风,俗称“赤西北”,正是捉石青姆的好时机,因为石青姆怕热,都爬上蚝石乘凉来了。虽然蟹叔一喊再喊,我俩还是抓紧多捉了十几只,才心有不甘地往回走,还眼巴巴地望着蚝石上乘凉的石青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