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在残冰下汩汩流淌,冷风在寂暗的丛林间低低回绕,一只大雁盘旋在苍茫的大漠上空,几声悲唳,几点寒意,几点高昂的孤独,猝然跌下。
跌下一缕青烟,自玉楼上,自广阔的山谷。
是日溅长河的悲壮么?抑或蓝紫色紫黑色的惆怅?是一个深沉的渴望么?抑或一种明媚的等待?那刚直的信念,将使寒雪腐烂,将使坚石萌芽!
余音渐杳,哀切的一声呜咽,投在夜的中央,荡起一圈圈风,一圈圈涟漪,最后,一切都平静了。朋友将长箫重新挂上墙壁。朋友笑着:“是苏武牧羊。”“雪花落到我肩上了。”我也笑应着。身虽至此,心犹千里。我凛然于箫音对我无涯的引导,便也决意弄箫。
经过朋友的一翻指点,我开始了基本的练习。最常去清晨的河边,坐在河沿上,或石阶上。无凤来仪,只听见一些短涩的音符,挣扎在手指下,发出干燥的声音,象风吹过枯败的苇丛。累了,就静静地依在绿藤架下,看着流水缓缓地穿过石桥,自茫茫的,在远处,蒸腾着雾气。那时候,我不得而思,我一个人在这,另外的千万个人在我之外,另外的千万个中的任一个,在我和其它的之外,我在走过时,别人的五脏六腑所支配的功能——意识,排斥我个性的特点,所以人与人不同,我的长相厮守的追求,也很微茫了。
距离那年夏天,大约已有三四年的光景了。回思起无数个凉爽的清晨里,我难受的原因,不过就是因为姐姐结婚了。尤其后来当姐姐临产时,痛苦的姐姐死死攥着她丈夫的手,使我感到了有生以来最沉重的失落。我恨怨姐姐为什么不攥着我的手,我更恨怨那只被攥着的手。那手,伤害了我二十三年的对姐姐的生死依恋。姐姐不需要我,在她困厄的时候,我并不是她的安慰。这对于我,是个多么冷酷的打击!我原以为只有我才是姐姐的唯一,生活中的一切都会沿着我的梦想延伸。我以为姐姐也是这样。直到许久以后,现实的经历,充盈了我的思想,象身边的人群一样,被世俗磨砺,不锐不锋,光芒内敛,倾向于浑圆,更适应地吻合了生存。我解悟了姐姐和那只手,那只伸到我的生命里来,挥掉我美丽天空的手。于是我想,人生真是一场迷离纷呈的宴席,无论亲朋,敌友,都有一个独自的位置。也可以从安排好的位置上走下来,到其它的某一点,品尝更多的肴馔,观赏更多的景致。虽然有许多肴馔和景致却是永远品尝不到,观赏不到的。而那些已经馈赠的,并且已被接受的,是何般可贵!然而,无论是十里长亭的盛筵,还是绳瓦泥灶的寒筵,终归有曲终人散的时刻。幕已关闭,鸟空风静,在那样灯盏明灭的一席残局里,曾经,每个人都各自演绎,背过身去暗暗流泪,其实,只是背过自己,却面向了与筵的所有人。每个人都为精彩的分享而鼓掌,掌声寥落之后,戏子的微笑渐次凋谢,一场辉煌过去了。所有的困扰、抗争、龌龊、清傲、仇恨、亲爱,都已结束。在诺大的园场里,鲜花,是一堆五颜六色的废墟,千情不再,万事已阑珊,尘埃厚厚地覆盖在每一个人几番更易的座位上,足迹上。周遭一片广阔清宁,只有一座钟表,滴答、滴答,切割着绵长的时间,和另一场即将开始的筵席里的生命。
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有一天,我不舍的姐姐和我都将归隐于茫茫的大地,洁白而干净。时而这样想着,时而却有一点惆怅,是奶黄色,杏黄色的惆怅!我突然想到“苏武牧羊”,那蓝紫色,紫黑色的惆怅。我想到朋友,我想到朋友时常说:“我们仿佛一块玻璃”。朋友是我的知己,我们互剖心腹,谈论一些典籍词曲,谈谈各自的生活,家庭,婚姻,彼此的小侄和狗崽,甚至芨芨草花下的蚂蚁,一元钱的小马胸针。有时也无话可说,抓一把瓜子,泡一壶菊花茶,感觉石溪明月,小令清词,自蕊间源源而来。虽说只一会的工夫,地上便积起一堆腹内空空的岁月,可倾情的味道,终是不能敌的。更多时候,却是喜听朋友吹箫,听着箫音,渡水而过,悠悠缓起,一缕青烟下玉楼,跌自山谷。一颗心就承重什么似的,却又无所承重地一噤,一颤。和朋友在一起很纯粹,很放松,没有现代交际的压力,想走,披上衣服就走。电话里正在安排周末小聚,突然认为此时甚可,也不管夜黑人静两个人就约定了,想走,日子就那么泼泼洒洒地过去了。偶尔一个值班的深夜,翻开一本搁置许久的书,掉下一张卡片,背面是朋友书写的“以谊地久天长”的歌谱,不知怎么,心里突然很感动,又酸又暖。
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我知道,朋友也是那筵席上的一位。并且,我也知道,即使是业已洞彻的人们,也很少由于结局而放弃开始的。在那品尝和欣赏的过程中,有多少鲜明的感觉,有多少美,充实饥渴的感官,刺激机体中佯唾的潜能,在释放一刻,灿烂如花绽。从天地间放眼,每个人都好象一只蝶,朝生暮死,凄美决绝。我无法最终挽留我的姐姐,朋友,我的一切爱着的以及被爱着的亲朋,和我自己,因此,我常想,如果爱,就爱得彻底吧,直至不能再爱,如果聚,就聚得月满花楼,直至不得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