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床相对,一张桌子相隔,桌头靠在窗下。唯一的通道,就是这张桌子的直线。我流汗了,且不停地流。不是见了女孩就紧张引起的那种感觉。
房子太热太闷,且有一股便气扑鼻而来。女孩的房间,大多有一只坛罐当便器,藏在床下散发着她们的杰作。
“你们这里热得很,没有一丝风。”
“朝西的,有得好的吗?太阳一露脸,不把人发馊,算讲老天开恩。”
“窗门开开,通通风,总好点。”
“对面是饲养场。”
话音一落,猪们应和,“哼哧、哼哧”响成一片。好像抗议饲料粗了,或者说不要忘了它们的存在。
“这里怎样好住人?”
说这句话的口气,好像他是中央首长,到这里视察,发现新大陆似的。
“不住人?!住哪?”
饲养场里,“哼哧、哼哧”的抗议声,此起彼伏。
“这样响,你们都睡得着?”
真是的!你没到时候。到时候,你下田干活回来,晚上八、九点钟,饭也懒得吃,澡也懒得洗,什么也不想做,躺到床上,一觉醒来,就是队长的喊叫:“好上洋喏。”
这就是每天四、五点钟。好下田的“闹钟”。
“时间长了,慢慢也适应了。来之初,睡不着,用棉花絮卷成团,塞耳朵,被子盖过头,来应付。”灵芝见笑了,接着说:“你刚来,还不知道下田的苦,等到明天你下田,你才知道下田的累。”
“明天?明天我还不下田。队长叫我多休息几天。”
“嗬!你们队长倒大方,叫你多休息几天?”我有点挖苦的味道。
“怎样,不相信?”
“那里话。这不是挺好的吗?!”
灯光下,蛾扑灯不着,掉在人上、床上、桌上。苍蝇在跟着飞,不时传来嗡嗡叫。蚊子,花斑斑的蚊子,叮在衬衫上,裤子上,无声无息。等到吸足血后,开始发痒发痛。我的汗浸透了衬衣裤子,甚至裤腰带的周围,凝积的水份,开始有滴。
“唉!这样的房间怎能过。”我使劲地扇着蒲扇。
“你不说,我还觉得活得蛮崭的呢。按往日,我俩早已钻进被窝里,睡得死了的样。你笑,有什么好笑的,确实是这样。你不信,问问雪萍。”
我才知道,那位叫雪萍。雪萍正在抿着嘴笑。很文雅。权当回答。
“老格!不偏你们。你们没做过。四点钟就要起床,烧饭,洗衣服。衣服没洗好,队长站在桥头上,喊‘上洋’。梳头的功夫,都在路上用手耕。你还笑,你没碰上。”灵芝接着说:“到时候,不把你累得喊爹叫娘,骂他个十八代祖宗,算你是硬汉。”
听她这么一说,我告诉她,我来队里四、五天,一样农活没干过。当初,一撮毛下乡的时候,来信说的第一件事,就骂他们那里的干部,不是人。吊毛灰!敢着把人活磨。那里的活不是人干的。重活、累活、脏活,全摊在他们的头上。还寻出的理由,冠冕堂皇:这是给你们最好的锻炼机会。去他奶奶的!
“嗨!你真的还没派活干!”
“谁骗你!骗你是小狗。”不知一撮毛图个啥,抢着说。
“你的队真好!当初我俩来队里,个个眼红,好像我们来白吃饭的!恨不得把所有的活,都派到我们的身上。担猪栏,撒猪栏,割稻,打稻,拔秧,插田,摸田,打药。哪样活没干过。”
我才知道,我们不在一个生产队。
名义下乡,实无我所干的活。下乡二年,我还没摸过锄头、铧锹、扁担、簸箕,也没撒过猪栏、割过稻、挑过担、犁过田、打过药。队长照顾我,象征性地派我放过一回牛。那天,我在河岸边放牛。刚好碰上公社革委会主任。主任很关心,问这问那。后来,主任到队里转了一圈,回去了。而我,队长再也没派我活。我每天八、九点钟起床,到队里转游一圈,算作下田。没人指责我,工分照样拿。工分对于我来说,算不了什么。爸爸常常捎粮票、钞票。
有一次,我病了。队长牵着儿子,来看我。问了我几次,我羞红着脸,不敢说。刚好我的病发作。我蹲在茅坑上,足足个把钟。
“操你娘稀匹!放不出,还说不出。”
队长气得转身便走。
我的肛门胀得发痛,大有爆炸的危险。额角汗流如注,靠在被上,寻找舒服。那是七月的天气。队长的妻子,拿着三个马铃薯,乡下人称洋芋头。洗净切碎,用刀柄捣成糊状,配一包白色的粉,用开水冲开,硬要我喝。
过了不久,泻得我脸泛白泛青,肚子空空,有叫有响。
隔了二、三个钟后,我才感到有点舒服,有点人样。想吃的样子。
我的病积劳成疾八、九年,饮食稍不注意,便会发生。以往都靠爸爸用八号铅丝、毛竹、签,捅、捣、挖、钩,折腾得个把钟才畅通。我趴在凳子上,痛得眼泪直流,吼叫声凄惨。起初,父亲一听到我的吼叫,眼泪如雨般地直下。我的屁股上,便有冰凉的舒服。母亲站在旁边,一边擦眼泪,一边嘀咕:“我前世有什么样的罪孽,叫我如此报应。”
有了个把钟的折腾,就有个把钟的恶臭。叫旁人不敢亲近。每次过后,三、五日里,房间里的臭气,不能散去。好在父亲的客人,十有八九求父亲。不知底细的客人,不敢掩着鼻子,来找我父亲。知道我的人,更不敢发一声怪叫。他们来找的目的,不是叫我父亲,让他们空空而归。反过来,一般找我父亲的人,都是公事公办的人,他们没有必要到家里来。
经过一番折腾以后,父亲终于下决心,陪我从县城到市区到大上海,几十家大医院医治。不知道是否是同一个师傅教出的徒弟,大多大夫医生医师主任医师,仅说:“油腻少吃,多吃青菜,多喝茶。”我不吃油腻,拚命吃青菜,喝茶,倒也能应付一阵子。青菜季节一过,一口不吃,老毛病就要犯了。医院的医师直摇头,没法治。
父亲的担忧,凭无依据,恐怕就在于此。
队长的妻子,不放心。随即叫她的儿子,送来三个马铃薯和一小包的白东西。还再三交代过一回儿便吃。
我不知道队长的良方,是祖传的,还是民间流传的。倒是把我的久病,医好。我从此没必要不吃油腻,更谈不上拚命吃青菜了。
当时,我写信给爸爸妈妈。爸爸妈妈高兴得不得了,从大老远的地方赶过来。还带着许多东西。大包小包,好几只袋子。爸爸妈妈表示表示,他们作为家长的一点谢意。桂圆、荔枝,那时属于高档礼品,像我爸爸这样的人物,一般一年买不上二回。有钱也没地方买的东西。还有虾仁干、鳗鲞,在农村,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的海产品。爸爸妈妈知道队长家有小孩,另外买来油酥、烤糖、花生、开口笑、冬瓜糖、糖果。队长一见爸爸妈妈送的这么多礼品,不敢接,一再推让。气得爸爸昏过了头,打起官腔:“你给我不接也得接,千万别忘了,这里是你撒野的地方吗?!”爸爸的第一句话,还情有可原,官场久了,难免。后面的话,连我这个做儿子的,都听不下去。难道人家把你的儿子毛病医好,成了罪人。用得着这么大声的斥责。
队长听了,呆得拎着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队长,我不该向你发火。你拿回家去吧。你把我的孩子病医好,我感激都来不及了,怎样昏过了头,向你发火呢。你知道吗?我孩子的病,不知用了多少钱,这点小意思,你不接,怎不叫我生气呢。何况,我孩子在你这里,尽给你添麻烦,你不收,就不给我面子了。”爸爸说着说着,不知是激动,还是怎样的,眼泪都滚下来。我从来没见过爸爸在生人面前,流过泪。或许是太激动的缘故呢。
有了这件事,我同队长家的关系,就非同一般了。队长家做端午、十三、七月半、冬至,非拉我去吃不可。平时,有客来,叫我去陪着。有好吃的,比如:宰猪、杀鸡、杀鸭,做糕、炒圆、汤圆、炊圆、糍粑、棕时,吃了还叫我带着。这么客气,我还敢带吗。队长总是叫我非带不可的样子。每当这,我回到家,告诉爸爸妈妈。爸爸总忘不了队长家里的人情,常买点东西,一般农村买不到的补品或者小孩吃的糖果、烤糖、油酥、开口笑之类的东西。
总之,我欠队长家里的人情,实在太多太多了。
或许,我与队长这层关系的缘故,我不干活,队里的人,没一个人说闲话。更不用说,有人反对的意见。队长知道我家里条件不错,对工分没多大作用,就征求我的意见,空头工分不用算了。
下乡二年,我没干过活,就一点也不奇怪了。信不信由你?
真的!
福人自有福相。下乡不到三年,农活一样也没干过不用说,头一年,推荐上大学,他倒是排上了。且第一批就走了。
其实,公社里的名额只有一个。但推荐上去的人里,就有、灵芝和雪萍。因为,我知道他们的出身都比较好,且三、二天在一起。所以,她们填上去的表格,我都看过。当时我猜想,灵芝和雪萍,公社里大概摆摆样子,显示推荐的人多,以示公正。只不过是的陪衬。后来,才知道,那次推荐上去的人,有八、九个。且衔头不比小。有副厅长的儿子、处长的孙子、主任的女婿、局长的儿媳妇。之所以一步登天,关键人物不是他爸爸,也不是公社革委会主任。他们有权,怎能抗行得过那些副厅长、处长、主任、局长呢?这个决定人物竟然是队长,你相信吗?
当然无人相信得了的。队长算得上什么?
但队长有个好兄弟。在省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人物。这样一件小事,容得着他开口吗?他的秘书早已把他摆平了。的名额,不占公社的指标。这样的事,谁还管他呢。
灵芝和雪萍虽然不是的陪衬,但到了县里,是第一批淘汰的对象。自然而然成了别人的牺牲品。
临走时,我们为他饯行。杀鸡、杀鸭,捕鱼、钓黄鳝、捉泥鳅、摸湖虾。那天晚上,我们个个喝得醉成边吐边喝边骂娘。闹得深更半夜,还劲儿十足。
唱《国歌》:“起来,不原做奴隶的人们,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唱《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唱游环山时作的《环山情歌》:
“我们开始流浪,拥有个女孩走四方,漂亮的女孩,你是否与我同往。路边的小鸟,栖宿在大树上。敞开你的胸膛,让我的头靠上,令路边的小鸟,羡慕得叽叽叫。我们开始流浪,拥有个女孩走四方,漂亮的女孩,你是否与我同往。你是否与我同往。我们开始流浪,拥有个女孩走四方,漂亮的女孩,你是否与我同往。路边的小鸟,栖宿在大树上。敞开你的胸膛,让我的头靠上,令路边的小鸟,羡慕得叽叽叫。我们开始流浪,拥有个女孩走四方。漂亮的女孩,你是否与我同往,你是否与我同往,你是否与我同往。”
后来我知道,这首情歌是与他的情人游环山的杰作。为写这首情歌,一夜没合眼,兴奋得不能自律。在山上与他的情人幽会到天亮。
为了这首歌的来龙去脉,被我逼得编了一个天大的谎言。虚构了一个美妙的故事。让我们的下酒添成了佐料。让他临走时,留下了一生的痛楚。
那天晚上,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听得魂儿都被他的故事勾去了。这个人本来就是故事的主角。为了一个美妙的故事,让她留下一生痛苦的回忆。
这个人后来成了我的妻子。她让人抛弃了。是我的福份。我一生中羡慕的女孩,终于成了我的妻子。使我终生享受和拥有。
每当使人提起那时的生活,就使人联想到编故事的美妙。就叫人嫉妒。嫉妒得要问:“雪萍,你对那天晚上,轻易地被人许诺、被人拥有,后悔吗?”
“不后悔。”
我知道,她不会后悔的。如果她说后悔的话,倒叫人不相信了。
一个人、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只有在这样的场合,才能暴露出她的真实、她的实在、她的善良、她的为人、她的本质。
走了。走的时候,有个人哭了。哭得很伤心。好几天没吃饭。我怀疑自己的感觉。难道有这么大的魅力,让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如此痛哭,如此伤心。连饭都不想吃。这个人,不是别人,是灵芝!后来,雪萍告诉我,灵芝一直暗恋着。
女孩!我看不透你们。你们为什么都看上小白脸呢?!
我不知道怎么会喜欢上小荣。除了那双迷人的大眼睛,空有的1米88身材。还有什么样的东西,吸引我。使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他的求爱。在校园里散步,总有无数双异样的眼睛,盯着我俩。好像他是非洲客人——留学生,我傍老外想出国似的。
小荣的黑,是出了名的。不光在校园里或者在插队的村庄。
我对小荣的好感,大概在我最寂寞最孤独的时候,他总像以往在场时,不却不离。对待朋友一样地对待我。
这样的好感,仅仅维持了一阵时间。
灵芝要走了。走的时候,一再安慰我。“小光会来信的,他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我知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是多么的不容易。何况灵芝那么地爱他,让她来安慰我,实在得不能再实在的人了。我还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装腔呢。
我不知道灵芝看着小荣来找我,有什么可以不顺眼。常常开玩笑地提醒他,“人家是名花有主,何况是你的哥们。”
小荣总是默默地笑着,权当对灵芝的取笑。
灵芝走了。走的时候,是那样的冷淡。小荣虽然过来,像对待小光临走时样,摸虾、捉泥鳅、钓黄鳝、捕鲫鱼,杀鸡、宰鸭。买来烧酒,拳头、剪刀、布,猜火柴棒。但缺少的是气氛。仅仅缺少一个人,就变成了这么个样子,我是意料不到的。如果早知如此,就不用这样的忙碌来欢送她。
我不知道如何启发小荣,小荣说不上三、二句,总带着一副尴尬相,像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这种趋势,无形地把我也带进了灵芝的脑子里。
闷闷地喝酒,总不是办法。
我建议我做庄,但她俩相互瞧了一眼,默不作声。一个也没有相应。这不应了一句老话:“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算是认啦。灵芝!
灵芝走了。去照顾双腿瘫痪的母亲。作为独生女儿,这是符合我们的人情,也适合我们的国情。灵芝在县城一家街道服装厂上班。离家不到百来米。照顾她的母亲,是她的责任。灵芝给雪萍的信中,常提着我。好像说在一起,不应该这样对待我。我觉得这样也好,人活着,应该有他自己的气质、性格、主张和生活方式。应该有他自己对待别人的真善美、好与恶。其它人怎能左右得了。何必说那种客套话,改变当初的思想、主张呢。灵芝的性格,不应该有这样的念头。或许进了城,世面见多了,变得圆滑了,也没准。我听到这,仅仅说:“你向她代我问好。”是从灵芝走后,我找雪萍,就有一点不自然。毕竟人家是有主顾的。灵芝说得好,“人家是名花有主,何况是你的哥们。”偶然在路上碰着,也是三言二语长话短说。好像过路的客人,打听一下张三住在街头街尾李四住在队东队西。
常来信,问着我雪萍的情况,我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有时候借口不常见,有时候叫他自己直接去信问,不是更好。我知道,处在鱼与熊掌不可同时拥有,情人与权力必须有一样痛下杀手。毕业之前,唯一的选择,就摆在他的眼前。要么到方溪山里当一名教书匠,何年何月能回到城里,看他自己的造化。要么到县政府当秘书,且有非常迷人的前程。
本来对来说,爱情是可以选择的,权力是不可能选择的。现在变成权力是有条件的,爱情是无条件的。
当年快毕业时,他的父亲被打倒了。县城里贴满了他父亲紧跟"四人帮"的罪恶。运动来了,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当年我父亲不也同样被他们游街批斗劳动改造吗?
的父亲刚打倒时,能得到他父亲的战友同情。且上来的一把手,是当年他父亲的手下。对于工作分配来说,是不成问题。进县政府当秘书,本来是水到渠成。偏偏被人家的小姐看上了,且有条件做女婿。变成了俘虏也不奇怪了。
古人说得好:“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的爸爸打倒了,我爸爸就有出头的日子。这是两派之间所产生的必然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