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画完最后一笔,抬起头,把画夹上的那张炭笔素描取下,递给鸿途。啊,这就是寒梅,没错,是她。鸿途拿着那张16开的画纸,手在颤抖,他看到寒梅纤长的手指握着针拉开线,却不急于下缝,轻仰着头,弯弯的眼睛流露着无奈和寂寞,似乎在想着什么,丰润的嘴唇微微开启,仿佛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暗淡的光色里寒梅端庄典雅又凄楚无奈,就像一株凄风苦雨里的寒梅……鸿途久久地凝视着,仿佛又回到了大厝,在缝隙里窥视着嫂子寒梅……画家悄悄走了,没有惊动鸿途,让这个痴情的年轻人沉浸在回忆里。从此这张画伴随着鸿途度过整整55年漂泊他乡的日子。
到了法国里昂大学,鸿途是身无分文了,但他有寒梅。他边打工边读书,他卖报扛货洗盘子什么都做,晚上回到宿舍便看着寒梅的画像,嗅着那把沾着他鲜血的家乡土入睡。他的性格注定他不会向父亲低头屈服,他没有给父亲写信,倒是给童年的好友大头写过好几封信询问寒梅,但都如石沉大海,渺无回音,他当然不知道他的去信全都被父亲扣下了。他为得不到寒梅的音讯苦恼,但他活在对寒梅的思念里,奋斗在拯救寒梅的希望中。他学的是生物学,毕业后他到法国一个农业开发公司工作,他工作很努力,很优秀,他工作的目的就是攒够钱,回家去娶嫂子寒梅。就在他准备回国的那年,却染上了肺炎,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工作也丢了,回国的梦破灭了。病好后,他四处寻找工作,进了一个公司当职员,不久一个法国姑娘爱上他,那年他35岁,姑娘爱得如火如荼,他却冷若冰霜,面对寒梅他怎么也看不惯蓝眼睛黄头发的法国女郎,他始终生活在梦里,梦中有寒梅,此后他一直没有成家。
1949年,公司派他驻香港,他又多方联系设法回国,似乎有了希望,但是这年父亲被枪决了。父亲被枪决他一点也不痛心,他觉得是父亲罪有应得,但是他却成为反革命地主的子女,当时的国门对他便永远关闭了。他托人探问母亲和寒梅情况,葫芦村在中国的版图上是那么渺小,他始终无法得到准确的消息,但他相信父亲死了,寒梅一定自由了,寒梅一定会等着他。大陆回不了,他在香港心绪不宁,他里昂大学的一个同学阿冬在台湾经营一个农场,便邀请他到台湾去,他收拾行囊去了台湾,他把自己多年的积蓄注入农场,让阿冬经营,自己则在农场一处湖畔盖一座小屋,看书钓鱼。他把寒梅的画像装进镜框,挂在书桌上方,他在等待可以回到家乡的一天到来。有一天农场里来了一队学生游览,他在钓鱼,这时他看到一个女学生,穿着淡白色的衣裙,绾着乌亮的头发,白晰的皮肤,细长的眉毛,杏形的眼睛,他惊呆了,这不就是寒梅吗?他给阿冬挂电话,叫他赶来,阿冬来了,见到这个姑娘也惊诧不已,这姑娘从长相到气质都几乎是那画框中走下来的。
这年鸿途66岁,鸿途想如果自己当年娶寒梅成了亲,孙女也有这个女学生大了,一定也长得和她一样。鸿途相信命运,他觉得这姑娘是上天派到他身边的,他想认她当干孙女。这个女学生叫紫倩,在台大学植物学,大学三年级。于是阿冬便邀请她的一帮同学游览了他美丽的农场,并和紫倩约定毕业后高薪聘她到农场工作。紫倩很高兴,第二年一毕业就到了农场,鸿途认她为孙女,还举办了一个隆重的仪式。1978年大陆改革开放,他辗转到香港,以投资项目和当地政府取得联系。他终于回来了,终于踏上了相别55年的故土。
葫芦村的大厝坪挤满了人,原来的机耕道前几年已经拓宽成简易公路,汽车可以从县城直达到坪上。大家在等待一个遥远的老人回来,等待着一个遥远的传说。大厝和牌坊故事这半年在葫芦村已经重复了百十次,几乎人人皆知。大头也来了,坐在一条板凳上,大头比鸿途大1岁,他身体也还硬朗,但说话却显絮叨,他又在说着他与鸿途的往事,说掏鸟窝光着屁股下水抓鱼,说得大家哈哈笑。
这时传来了汽车声,支书宜生走到头前,大家跟着往前挤,紧张而兴奋,大头也站起来,大家扶住他。这是一辆两头低中间高的黑色汽车,葫芦村人只见过进来运木头运线面的货车,葫芦村人后来知道这叫轿车。宜生在镇上见过这车,宜生迎过去,打开车门,车里走出一个老人,满头白发,却背不驼腰不弯,衣服笔挺,鞋子发亮,气宇轩昂。大头一眼就认出他,虽然相别近半个世纪,但眼前鸿途的模样就是晚年的赵仕达。大头叫了声鸿途,眼眶便有些红了,鸿途抬起头也一眼就认出大头,他也喊声大头,两个白发老人拥抱在一起,大厝坪静得凝固了。我给你写了10多封信怎么都不回,鸿途问。没有的,我没收过你的信,大头说,我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没有回到家,我舍不得死,要死也要死在家乡的土里。不说死,不说死,咱们还要一起去抓麻雀。两个童年的好友激动后轻松地说起玩笑话,寂静的大厝坪便热闹快乐了起来。这时大头看到了紫倩,大头真的呆愣了,说这不就是寒梅吗?听到寒梅的名字,鸿途急遽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搜索着场上的一张张陌生的脸,他问大头寒梅呢?鸿途回家的一路上拥着寒梅的画像,他在心中祈祷上帝给他一个惊喜,寒梅还活着,能听他倾诉这蓄积了几十年的思念。
鸿途的问话,使大家惊讶不已,大头也想不到鸿途还不知道寒梅已经去世。翠枝看到鸿途这样,便匆匆往柴草房跑去,她要去给鸿途拿样东西。昨天锦现打开了大厝的门,翠枝又一次走进大厝,她现在不必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了,脱了地主帽后,她便把干妈说的船的事告诉了锦现,锦现和她一起楼上楼下寻找了好多遍,锦现甚至爬到厝梁上,一根根椽栋查看过去,锦现最后说除了拆掉房子,不然是找不到的。昨天她进大厝倒不是去找船,她是去看看自己当上大小姐时住的那间房间,解放后她都没进去过,房间空荡荡的,当时分给贫下中农,人没有入住,但是家具全部搬走了,她看到屋角扔着一个篾篓,积满灰尘,篓里扔有许多碎布,那是她当时做鞋绣花时留下的,她便走过去翻动起来,想不到居然翻出那块寒梅绣的梅花,暗红的花褐色的枝依然栩栩如生,她高兴的收藏了起来。翠枝现在回到柴草房,拿起这块寒梅绣着梅花的布,便往外走,她要把梅花给鸿途还要告诉鸿途寒梅想对他说大厝。
大头见鸿途不知道寒梅死,便牵着鸿途往大厝坪下的荒草地去,沿着已经荒废的赵仕达当年修建的大道走到那4根满目疮痍的青石柱下。鸿途明白了,他思念了半个世纪的寒梅已经不在人世。他抬起头,正是夕阳西下,胭脂红的光色倾泻在那层层叠叠的苍笞上,流淌在荒草地,青石柱沉重的倒影便像长剑切开这满野的夕阳红,荒草在起伏,起伏出无限的苍凉。大头说这是寒梅的贞节牌坊,已经45个年头了。鸿途举起手,手在颤抖,颤抖的手指抚摸过石柱上松树皮一样的苍苔,斑驳的苍苔一片片脱落,像时光,像泪水……鸿途似乎累了,他靠到石柱上,紫倩扶住他。
这时翠枝赶来了,翠枝把寒梅绣的梅花递给他,鸿途的眼睛突然一亮。这是寒梅绣的,我知道,这是寒梅绣的,鸿途眼前闪开从板壁的缝隙看到那首《蝶恋花》下的梅花,他失态地反复说着这是寒梅绣的这是寒梅绣的。翠枝说,是的,鸿途哥,这是寒梅姐绣的,她对我说如果你回来了,就告诉她,她要对你说大厝的事。是吗?泪水从鸿途的眼角一颗一颗走出来,我对不起你呀寒梅,我回来太迟了,我是回不来啊,55年里没有一天我不想着回家。鸿途从怀里掏出那张画像,那包土,他把画像放到牌坊柱上,然后一层层打开那个纸包,一撮沙土依然有着他指尖的血的殷红,他俯下身子,一只脚跪下,把沾血的沙土撒在牌坊柱下,他撒了一半留下一半,又慢慢包起来。紫倩扶起他,鸿途显然累了,嗫嚅着对大头说,我要去看看寒梅。紫倩说爷爷你一天不停歇地奔波,太累了,大头也接话说先歇了吧,咱兄弟先聊一夜,明天再去。支部书记宜生知道大头与鸿途是小时好友,已交代大头在大头的水泥厝收拾一间房间准备着。没有人再说话,大厝的铜钉铁板门敞开着,像一个摄像镜头,静静地记录着1979年的这个傍晚。那只老迈的水牛这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哞叫。
山村的夜很快就降临了,夜色在满天清冷的星星中渐渐浓重,山村秋的寒凉也浓重了,大头和鸿途围着一炉木炭火,烫了一壶红米酒,说着这50多年说不完的故事。当大头听到鸿途在海外苦望回家思念寒梅的凄苦经历,他为鸿途对家乡的情深对寒梅的忠贞感动,但是大头闹不明白一个人怎么有家就不让回呢?当然一个大山里的农人永远也想不明白这些事。大头向鸿途叙说了他去法国后他祖母、大哥、寒梅和父母的死,还有艳珠,解放后大厝分给村里的贫下中农,没有一家入住,大厝从此荒凉了,人称鬼厝。鸿途想起大厝的少年岁月,建大厝前母亲已送他到省城学校读书,大厝建成后,假期回来住在大厝,在那高高的青砖墙下,他烦躁不安,他特别恐惧大厝的夜晚,青砖高墙魅影憧憧,在风雨灯昏黄的光线里,他恶梦连连,母亲说他经常惊叫着浑身冒汗。遥远岁月的回忆,鸿途似乎也相信了大头关于鬼厝的说法,鸿途对大头说,如果当年母亲没有送他到省城读书,他或许也像大哥一样夭亡在大厝。大头也回忆起鸿途每次跑到高墙外和他一起爬树摸鱼的快乐,想起他与鸿途童年真挚的友情,大头说我家现在日子好过了,你看这水泥厝,阔大着,你就住到我家,咱哥俩一起安闲地过晚年。鸿途喝了一大口米酒,对大头说我是一定要回大厝住,让下村人也搬回来住,这样大厝就会热闹起来。大头又说了雅兰的死,大头说这大厝真不敢住。鸿途想起在法国时看过的一部叫“古堡幽灵”的电影,电影里的主人公与幽灵的博斗,鸿途说如果真有鬼,我也要抓住鬼。大头叹了口气说,你看去文弱,骨子里还是像你父亲赵仕达。鸿途说你别把我与父亲比较,大哥寒梅还有我的悲剧都罪在父亲。大头便无话,两个老人躺进了被窝,还在说着,说着说着便打起了鼾……
第二天,紫倩因为要与省有关方面洽谈项目便赶去省城,鸿途和大头送走紫倩便往大厝去。锦现和翠枝在大厝坪等着他们,鸿途已经听大头说了锦现和翠枝,便热情地和他们握手,感谢他们这些年守望大厝。翠枝又对鸿途说了干妈赵善人临终时交代的那条船和她20年没有结果的寻找,鸿途感动的应答翠枝,一定会找到那条船的。他们走进大厝,鸿途整整相别55年的大厝,现在这是一座苍笞包裹的大厝啊!苍笞在青砖墙上爬行,在三合土地面爬行,苍笞苍绿的触角张牙舞爪,捕捉着青石磴,吞噬着厚厚的板壁……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家?他急步朝后厅走去,渴望走进他的梦。
后厅更加阴晦,更加潮湿,更多苍苔叠着苍苔,鸿途走向西厢房,他要走在前头,就在鸿途靠近西厢房那扇木板门时,门却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在大头和锦现的惊讶里,鸿途没有惊讶,他随着打开的门走进西厢房,走向他的梦。没有梦。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了他从壁缝里看到的楼梯,没有佛堂,也没有闺房,只有高高的墙上一个一尺见方的窗口透进天空微弱的光线,弥满了空落落房间。他的目光变得浑浊了,他在心中呼唤着寒梅,他似乎一下子衰老了,蹒跚着脚步,走到板壁前,抚摸着寻找着那条他刻开的壁缝。他摸到了,触摸到了柔软棉纸包裹中的粗糙,他恍惚了,他看到寒梅穿着白衣白裙朝他走来,目光里有喜悦有责备,责备他怎么现在才回来,他迎上去,脚下一趔趄,人向前倾去……大头扶住他。锦现发现三合土地面裂开巴掌大的一块,被鸿途一踩翘了起来,锦现很奇怪,蹲下去,用手指抠起了开裂的三合土板块。一个纸包,用从前的油扇纸包裹着一个小小的纸包。大家十分惊讶,鸿途扑下身子,他突然有预感,这是寒梅留给他的信。他拿起纸包的手在颤抖,像筛米,他打不开那多年的油纸,大头扶着他帮忙。这是一张一尺长五寸宽的宣纸,上面写满毛笔字,字迹娟秀,鸿途念着念着又一次流泪了:鸿途小叔,那年我听到呼喊声,听到你要救我,心中一动,疑此是牌坊立不起之原因。其实妾不愿你救我。妾只望巍峨的贞节坊立起在葫芦村,流芳百世。现眼视日渐模糊,急留此字,若你真有来救我,见字如人。妾只担心一事,此地常有绿青蛙出没,当慎处之。信末画着一枝梅花,与绣在翠枝拿的那块布上的那枝梅花一模一样,落款时间民国二十三年冬日。就是这年春天牌坊立起,就是这年大雪飘飞里寒梅无疾而终。寒梅是一只扑火的蛾啊,这时鸿途才明白自己这55年苦苦的期待,就像捧着一朵美丽的冰花,现在这朵冰花融化了,融化的冰水一滴一滴滴进他的心膛。他掏出那张画像,寒梅仰望天空的目光,不是渴望自由也不是渴望他来拯救,她是期盼立起那座高高的贞节坊啊。他要到寒梅的墓前去,向她倾诉,向她悔过。寒梅在信中没有责怪父亲赵仕达,倒是隐隐地责怪他,也许父亲赵仕达并非刽子手,反而是他的偷窥和呼唤沾污了寒梅的冰清玉洁。鸿途感到心口一阵疼痛,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对大头说咱们去看看寒梅吧。鸿途要在墓前向他心仪的女人倾诉向她忏悔。
在我们这一带,不是清明节是不上坟的,但是鸿途主意已定,大家也不好劝阻。这时宜生也来了,一行人顺着后门山的山路往鸿儒的墓地去,寒梅死后与鸿儒合葬。鸿途一路默默的走,大家也默默的。墓坐落在一个山坳里,三面绿树,正面朝着穆水溪,穿过树林便是墓地。墓很大,有墓亭,有墓桌,像大厝一样彰显着当年赵仕达的富足张扬。踏上墓坪大家惊呆了,两个墓孔居然被撬开,像两只眼睛张惶的睁着,墓孔外堆满了杂乱的砖块,黑洞洞的墓道里横陈着散开的棺材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