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洁醒来时，太阳已经下山了，一朵又一朵绚丽的晚霞像放飞的风筝停伫在瓦蓝的天空，各色的蜻蜒有红有黑有绿布满水面，有的一动不动，有的一扎扎出丈许远。水鸟站在水中的石头上观望，青蛙在岸边的草丛里咕咕呱呱叫，刚走出睡梦的丁洁真以为自己是在童话的世界里，她发现身上盖着水生的衣服，土旦见丁洁张开眼就急不可待地叫着吃鱼罗。原来丁洁睡着了，孩子们就找块有草地的溪滩停下来，搬上锅架起石头蒸拖网捕到的鱼。鱼是用竹筒蒸的，黄灿灿鲜嫩嫩的，孩子们教丁洁吃蒸鱼，吃完鱼的一面，不能翻过来吃另一面，要顺着骨架往下夹鱼肉，因为船人最忌讳“翻”的概念。
吃完鱼，圆着肚子他们又上了船，现在可以悠着走，葫芦村已经不远了。前面有一道湾，水生说这个湾叫回水湾，有很多鱼，湾那边这时却传来热闹声。转过湾就看到许多条竹排，有人叫水生，告诉他晚上有喜酒喝，叫他快把船划走，他们的鸬鹚要捕鱼。黑头便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老渔头输了，铁观音给外人娶走了，边说话边向水生做怪脸，水生拿起竹篙要打黑头，丁洁和水生妹就笑，笑得水生红起脸，使劲地划桨。溪溜船绕过竹排，水生便把船停下，让丁洁看鸬鹚捕鱼，丁洁从来没见过这场面。
在宽阔的水面上，在灿烂的晚霞下，十多条竹排一字排开，每条竹排上站着一个赤膊露体的渔人，翘起的排头上站着三两只鸬鹚。鸬鹚墨绿色的羽毛闪动着盔甲的光泽，铁勾似的喙，钢锚似的爪，仰头伸颈，威风凛凛，那股威风劲不亚于上战场的将军。这时排上的渔人跨开脚，弓起步，横握竹篙，随着嘴上发出嗬嗬的叫声，猛力抖动身子，竹排震颤了，水面沸腾了，浪花飞溅，溪水涌荡，排头的鸬鹚扑腾而起，贴水面飞行，突然间钻进水中，尖喙里便叼着一只亮亮的鱼，鱼在挣扎，忠诚的鸬鹚飞回自己的竹排，渔人卸下鱼，扔进篓里，鸬鹚又扑腾翅膀飞起来；有的鸬鹚捕到一条大鱼，太重了叨不起来，便有另一只鸬鹚扑下去相帮，一条大鱼两只鸬鹚贴着水面你上我下，生死搏击，渔人便抛出手中的网把鸬鹚和鱼一起网住拖回竹排……
丁洁看得如痴如梦，她跟着渔人发出嗬嗬的喊叫，晃荡着身子，全身湿透也没察觉。丁洁终于在溪溜船摇晃里摔倒了，水生妹扶住她。见丁洁高兴，黑头说我把家里两头鸬鹚送给你，你就住到溪里来，我们天天一起划竹排捕鱼，丁洁兴奋地说好。几个孩子满怀欢喜地划动溪溜船迎着晚霞往回走……
水生的溪溜船就要到葫芦村渡口了，渡口的溪面这时热闹而忙碌。
渔家人办酒席在溪上，16条溪溜船4纵4横用毛竹联绑到一起，船都拆了竹篷，披上杉木板连成一片，看去就像一个水上广场。每条船都挂两盏风雨灯，桔红色的灯光弥散开温暖的光线。最后一排的四条船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挂着一个大红喜字，字是易生写的；两旁是对联：水上鸳鸯同比翼，人间伉俪共白头，横批：百年好合，也是易生写的。八仙桌上点着一对红烛，摆着五果，两边是鼓乐琴箫班，欢乐缠绵的乐曲响得人心里热乎乎的。渔家人喝酒用圆篾匾为桌，盘腿坐在船板上吃，12张圆篾匾放在12条船上，是为席。早来的人坐在篾匾前闲说，剥着咸花生吃，老渔头靛蓝半长衫黑色腰头裤，喜气洋洋地给大家分烟。
在岸上忙碌的是女人，锅就架在榕树坪，葫芦村的女人都来帮忙，孩子都来添热闹，又宽又厚的松木板架在岸与船之间，岸上的孩子稀奇地在这桥上奔跑追逐。北方婆也在岸上，也穿戴一新，枣红的对襟裳，蓝色的咔叽裤，剪短的头发上夹个红夹子，圆圆的脸盘看去十分富态。女人不让她帮忙，叫她坐到一边等着受拜。她就拿一条小矮凳住溪边坐，握一竿长烟管悠悠地吸，她到这小溪上已经有13个年头了。北方婆是哑巴，会咿咿呀呀舞着手说话，谁也听不懂她说什么，时间久了大家从她的手势口形也能知道个意思。她无法与人说话交流，就常拿条小板凳坐在溪边，看山看水默默地吸烟，那长长的竹管烟斗冒出的青烟，袅袅娜娜，似乎有着无限的故事，但谁也不知道她的故事是什么。大家只知道每年七月十五鬼节，她都要老渔头划上溪溜船，到岸上采一篮各色野花，然后老渔头划船，她把野花一朵一朵往溪水里抛，抛出满溪色彩。那年她生下孩子，老渔头不要，她送走女儿后又回到老渔头船上，她把月容当作亲生的孩子，尽心养育。水上人家都敬她，老渔头也宠着她，不让她像渔家女风里来水里去，因此48岁的她，还是白嫩嫩的皮肤，圆盘一样的脸上不见一丝皱纹。今天北方婆也特别高兴，独自在溪边便有些坐不住，大家不要她做粗活，她便沿溪岸采野花，专采红色的花，采了一大把。这时有一条溪溜船划来了，北方婆就挥着手兴奋地咿咿呀呀叫起来。
船是水生的船，大家歇下手中的活围了过来，翠枝却已经跳上船紧紧抱住丁洁，泪水叭嗒叭嗒往下丢，祥瑞也梗着脖子冲着妹妹叫，锦现更是用手掩着嘴偷偷地笑，望着这许多人有笑有哭有叫，丁洁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有些手足无措。这时北方婆也走过来，她把手上的红花拿一朵插到丁洁头上，又拿一朵插到水生妹头上，高兴地端详着，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手，丁洁第一次见到北方婆，却觉得很亲切，拉住她的手却听不懂她的话。老渔头站在北方婆身边，说是北方婆叫水生妹和丁洁给月容当陪伴娘。水生妹高兴极了，便跟着北方婆拉上丁洁往那溪溜船联成的广场上走。月容那条溪溜船靠在广场边上，覆盖着篷，篷上披着红布，月容坐在舱里，头上也盖着红布。北方婆比划着手让水生妹和丁洁进了船舱，自己便把手上的红野花一朵一朵插到船篷上，插出一排艳艳的红。水生妹和丁洁进来，月容高兴地掀起盖头布角，水生妹急忙把盖头布按住说盖头布不能乱动的，月容说闷死人了。水生妹懂事，便责备月容说这好日子不能说不吉利的话，月容便长出了口气说真麻烦。其实水上人家结婚仪式比岸上简单多了，岸上女出嫁要哭嫁三天，出嫁时要哭杠，要闹花轿，而渔家女出嫁只要从一条船走出来，到另一条船上，可是对于从小在穆水溪上下驰骋自由惯的月容怎么受得了这盖着红头布的规距。水生妹就安慰月容说快了，叫丁洁坐左边她自己坐右边，陪在月容身旁说话。不久鞭炮哔哔叭叭大响，水生妹从船篷里探出头一看，对月容说壮山来成亲了。屏溪那边来了两条溪溜船，靠上了水上广场的另一边，其中壮山那条船也披红挂彩。
唢呐响锣鼓闹，琴箫娓婉，岸上的人都挤到了水上广场，结婚仪式就要开始了。主持婚礼的是村支书裕富，老渔头和北方婆坐在广场正中八仙桌的两侧椅子上，屏溪来的媒婆穿着大红的衣服，手上拿着红手帕，头上戴着大红花，领着斜披红绸带的壮山朝月容的船上走，前头是两个提着风雨灯的男童，也穿一身红礼服。到了月容船前，媒婆唱：新娘船靠大龙潭，今日鲤鱼跳龙门，跳过龙门到夫家，来年生个水上郎。月容便在水生妹和丁洁搀扶下走出船舱，她一身红袄红裙，头盖红布，鞭炮热烈地再次响起来，两个男子把包着红布的小篾箩放到船板上，月容踩了上去，又一块小篾箩铺上，月容再踩过去，两块红布包裹的篾箩交替移动，月容踩着红篾箩走，两个小男童提着风雨灯引路，风雨灯贴着“百子千孙，五代同堂”的红字条，月容走到八仙桌前。
全场安静了下来，村支书裕富扶两个新人并排站好，裕富高声颂道一拜天地，壮山和月容就向天跪下三叩头；二拜高堂，壮山和月容朝着老渔头和北方婆跪下，北方婆站起来想扶，老渔头按住了她，说让孩子拜吧，也是你手拉手带大的；夫妻对拜，壮山和月容就相对作个揖。在欢快的唢呐声里，裕富拿来一条红绸带，壮山和月容牵上，壮山在前月容在后，两个小男童引领他们走向壮山那条溪溜船。壮山的船，也是覆着篷，披着红，挂着风雨灯，竹篷下的舱板上披着草席放着红缎被，这二丈八长四尺宽的小小溪溜船是家，是洞房，也是床。
鞭炮又一次热烈地响起，丁洁和水生妹扶月容进入了洞房，月容坐到铺着缎被的船舱上，壮山站着。这时就由易生主持入洞房仪式喷床、拣凤凰蛋、看新娘。这仪式是婚礼里最好看的，大家围聚过来，易生手拿酒盅，含口酒喷到床上，摇晃着大脑袋唱：天造美酒喷新床，地结夫妻如天堂，今日同床花烛夜，来年添个水上郎。然后又翻动绸缎被唱：凤凰生蛋生四方，凤凰生蛋生的好，凤凰被里取出蛋，福禄财喜满船舱。易生边唱边从四向被角掏出四个红蛋，放进月容怀里，月容就拿出一袋爆米花和炒熟的花生黄豆，由媒婆接过来抓出一把一把分给来挤热闹的孩子们，寓意开花结果。接着易生就开始看新娘掀盖头布，易生边唱边掀盖头布，易生唱：
看你新娘头，你新娘带来好兆头；
看你新娘脸，你新娘今晚心里甜；
看你新娘手，你新娘是个好帮手；
看你新娘脚，你新娘带来金条条。
听着听着，月容扑哧一声笑起来，说应当是带来船一条。易生托托眼镜，傻了眼，他看过十百次新娘，新媳妇都是羞怯的低着头，从来没见过会接话的。见易生瞪目结舌，大家乐开了怀，开心得笑成一团。丁洁悄悄对水生妹说真好玩，水生妹说以后你结婚也会这样的。丁洁说城里都是戴红花在礼堂向毛主席鞠躬，水生妹说你是葫芦村人，葫芦村人结婚更热闹着。
闹过了，乐足了，酒席也开始了。渔家人办酒和岸上人不一样，不是一道一道菜上，他们是全部菜煮完了，摆到席上，后厨的前台的一起坐下喝。全头鸡、全头鱼，大块肉摆满了圆匾桌，船人都用的是竹节碗，盘腿围坐在舱板上，小孩不算位，但也挤在中间吃菜肴，因此更显热闹。最上桌是老渔头、北方婆、支书裕富、锦现、易生、快嘴婶以及宁溪来的媒婆和长辈；次桌是壮山月容及宁溪来的客人和伴娘丁洁、水生妹。丁洁这时跑过去叫奶奶，解放后地主婆翠枝是第一次有人请她参加这样的酒席，她正慌乱着不知往哪张桌坐，丁洁却拉着她要她与自己同桌，老渔头发话说孙女叫你你就坐吧。翠枝接住老渔头的目光，她感觉老渔头的目光热辣辣的便躲了开，背向老渔头坐到了丁洁身边。
琴箫声转入了缠缠绵绵，一个穿着戏装的女子开始和着琴箫声唱，唱的是闽剧，婉转动听。喝酒的却没有琴箫的婉转，大碗的喝酒大块的吃肉，有了酒肉，欢乐便像下潞的水花一阵阵涌动在溪溜船搭成的广场上。老渔头站起来，高兴地一碗一碗敬酒，敬到快嘴婶，快嘴婶就问老渔头，赛龙舟是真输还是假输，老渔头显出严肃说人和海抗争，能是儿戏么？靠的是胆气、行船技术和力气，一点都马虎不得。快嘴婶听到这里一口喝干了酒，这时壮山和月容过来敬酒了，壮山接着老渔头的话叫了声爹说，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我们一定会到大海捕上满满的一船黄瓜鱼回来，让岸上水上人都尝尝大海鲜活活的黄瓜鱼。听到这话全场都举起竹节碗敬老渔头和壮山，老渔头黝黑的脸闪耀红光一口喝干了酒，壮山也一口喝了个干。老渔头和北方婆又来到了翠枝的桌敬酒，敬到翠枝，翠枝问老渔头你真的要闯海？又说那多险。老渔头豪气地用手往胸膛一拍说，这是我一辈子的梦，翠枝又想起大厝梁上那把椿木桨，红了脸，但这时她却举起酒碗回敬老渔头，她觉得老渔头是个汉子。老渔头一口喝干了酒，把空碗向翠枝一亮说等着吃那大海上鲜嫩嫩的黄瓜鱼。翠枝点着头，也喝干了酒。
酒一碗一碗浅下去，人一个一个躺倒在舱板上，吹过葫芦村穆水溪的风也含着浓烈的酒气……
葫芦村来了一队知识青年
秋风起了，一阵凉比一阵，吹红了鸟桕叶，吹秃了梧桐树。稻谷黄了，地瓜秧焉了，糖蔗一根根壮了，农人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葫芦村家家户户都开始搬出积满灰尘的农具，镰刀、地瓜刨刀、大木篁、风谷车，摆满了庭院，大家等着大队支书裕富通知正式开镰的日子。
今天天气很好，锦现早早就起了床，他打开大厝的铜钉铁板门，一股阴晦寒潮气从大厝里涌出来。自从丁洁搬出来后，这大门就很少打开了。翠枝也早早起了床，蹑着手脚，丁洁还沉沉地好睡，她捺了捺孩子的被角，带上房门，到厨房忙活。烧旺火，蒸上饭，打开厨房门，她就往坪上去。这些有丁洁的日子，翠枝腰酸关节痛全都好了，走起路硬朗朗的，脸色也红润起来，村里人说她返老还童。自从长条摔断脚到屏城治疗，她和锦现丁洁就合到了一起吃饭，日子对翠枝来说变得有滋有味了，有滋有味的日子是身体的滋养剂。翠枝现在是全身松活地往大厝坪走，她知道今天有几个知识青年到葫芦村插队落户，就住在大厝，她想问问锦现要不要帮忙。锦现对她说没多大事，你只管煮饭。翠枝又犹豫着问锦现他们来了，我们还敢一起吃饭吗？锦现说看来是不能了，他们都是毛主席的红卫兵，阶级觉悟高。翠枝就显戚戚，她真不明白为什么她和锦现之间会隔着这样一堵无形的山。前几天晚上她和锦现坐在大厝坪边的石头上说话，锦现拉住她的手，她问锦现你就这样一直等下去？锦现说反正老了，咱这样天天见着面，也像是一家人。翠枝说你是可以找个人的，男人50还是树，锦现说要找人我早就找了，我这个人一根筋，就是放不下你。翠枝感动得把头靠到锦现肩膀上，这时她真希望锦现能像老渔头那样抱住她，欺负她，但是锦现不会，不会的锦现也使她踏实。现在锦现又要和她分开吃饭，她就对这些来插队的知识青年没了好感。她想了想对锦现说你自己就别煮了，我煮好了叫洁儿端给你吃。锦现说别麻烦了，我自己行。这时翠枝看到大门开着又要往大厝去，锦现说我对你说了这大厝有我照看着，不会漏水，你就别操那份心了。翠枝还是往里走，到了楼上翠枝的目光又像鹰一样在椽梁檩栋间搜寻，今天有时间她特别认真着看，她也为那些要住大厝的城里学生担忧。突然她发现大梁顺下来的第三根梁，居然两头不同颜色，一头色深一头色淡，一头像古铜一头却像笋心，翠枝从来没见过这样奇怪的木料，便叫锦现。锦现急忙赶来，锦现也奇怪，便搬来楼梯架到柱子上，翠枝扶着梯，锦现登到高处看，看了很久很久，锦现说同一根木头怎么会两截色，楼梯够不着，锦现便想抱着柱子爬到梁上。这个男人果然死心眼，翠枝担心会危险，便假问说不是漏水吧？锦现说，你是以为漏雨水了，叫我来看，我还以为你真是要找什么东西，不会漏水的。翠枝心想还好自己守住口，不然锦现真会为她把大厝厝顶都翻了，翠枝便说不是漏水就别看了。锦现便下来，他们一起走到大厝坪，锦现继续搬草垫晒，翠枝也回厨房去煮饭，心里便揣个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