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条溪溜船七轮竞赛下来，两岸的人们喊哑了声音，拍红了手掌，崭新的夏衣全都汗水淋淋了，赢得第一和第二名的二条溪溜船昂头晃尾得意洋洋地往岸上靠，继续迎接人们的欢呼，输了的船则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到这时人们期待已久的老渔头和他的准女婿壮山终于出场了，壮山赤着上身，穿条蓝色的腰头短裤，宽阔的胸膛上一块块肌肉像钢球一样地隆起，闪烁着古铜的光泽，雄气勃勃；58岁的老渔头没有赤膊，穿件紧身的横扣对襟衫，腰间扎条黑布腰带，皮肤黝黑，看去像一只正要出击的黑鸬鹚，威风凛凛。这是一场牵系铁观音——月容的搏击，刚刚安静的溪面又一次沸腾了，已经喊哑了声音的人们又一次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两条船在上游划成了平行，老渔头和壮山同时背靠到溪溜船尖翘的船头，面对8个桨手，横举竹篙，随着神铳一道白烟一声轰鸣，竹篙横抖，16把桨几乎同一瞬间插入穆水溪，飞扬的水花引诱得中午的太阳在溪面上跳跃出绚烂的光辉。两条船紧紧咬在一起，两条白浪成直线在船尾拉开，分不出谁前谁后，谁快谁慢，终点就在前头了，人们一下子没了声音，连那些惊飞的鸟雀也落到了榕树上，岸上仿佛空气也凝固了。就在这时壮山看到岸边溪溜船上的月容，月容穿着一身红艳艳的衣服，就像一片霞就像一把火，这把火点燃了壮山，只见壮山的身子刹那间弓成虾状，铁铸似的肌肉缩成一团钢球，手上的竹篙横抖出一道灿烂的弧线，8个桨手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源自肺腑的嗬嗬声，船顿时飞一样从水面上跃起，冲向终点。壮山胜了，胜过老渔头半条船身，岸上又一次沸腾起来，欢呼声拍掌声跺脚声又惊起了树上的鸟雀满天飞窜。
月容笑了，桀骜不驯的月容这时居然显出几分羞怯几分妩媚，她举篙一撑，船往下游驶去，壮山顾不上岸边的欢呼也撑篙追过去，月容把篙一举对壮山大声说，回去吃庆功酒吧，明晚来接我。她举篙下水船带着一团火疾驰而去。船上壮山带来的屏溪水手大声呼喊明晚来接你生个水上郎，月容说生个会闯海的龙子。大家齐声喊着生龙子生龙子。
老渔头显然是垂头丧气地放下竹篙，但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在他黝黑的脸上掠过。说实在的，他希望壮山赢，他第一眼见到壮山就喜欢上这个外水域的水上小伙子，他壮硕雄气，那双眼睛坦诚透明。壮山是女儿月容突然带回来的，老渔头把唯一的女儿当成男儿，女儿16岁一成丁老渔头就给她造了一条溪溜船，她便划着船在穆水溪上下驰骋，像个野小子。那天月容把船驶进屏溪，屏溪渔人欺负这个外水域来的小女子，要她把船上的鱼全部交出来，月容可是容不得人欺负，她把红腰带一绑，准备撞船。壮山来了，喝住屏溪的渔人，说哪有男人欺负女子，他驾上船送月容回到穆水溪。老渔头听了这件事很高兴，便请壮山喝酒。两碗酒下肚，老渔头和壮山成了知交，老渔头对壮山说我这条小溪也不容外水域的人来捕鱼，你就成个例外，我老渔头许你来。壮山却摇着头说我不走小溪，要往大江去。老渔头受到蔑视，拉下了脸。壮山说我要到大江见风浪，有一天能出海。出海？老渔头的眼睛闪开了一道亮光，你是说要闯海？壮山点了点头，壮山说我爹一辈子想着出海，但他没有去成，爹临死时对我说没去大海不算真正的渔人。老渔头这时突然双手举起竹节碗，对壮山说，我敬你爹一碗酒，他把酒朝水天洒去。老渔头很激动，老渔头说他和他父亲一样，一辈子的愿望就是到大海去捕回一船鲜活活的黄瓜鱼，让葫芦村人尝个鲜。他告诉壮山他解放那年就准备好了椿木桨，就准备着出海，可是小溪上的渔人畏惧大海，没人敢随从他，他要壮山出海时算他一个，圆他的梦。壮山答应了，这夜老渔头喝倒在舱板上，这夜壮山和月容相爱了。不久壮山来提亲，老渔头知道人和小小的溪溜船要与大海搏击，需要胆量更需要力量，因此他对壮山说明年端午节赛龙舟你到穆水溪来，你胜了我，我女儿月容就嫁你。
现在老渔头败了，他败得心服，也败得高兴，当他踏上葫芦村渡口，看似垂头丧气，心里却暗藏欢喜。葫芦村人没有把老渔头当作败将，他是葫芦村尊贵的客人，是葫芦村祭溪仪式的主持人，大家热情地把老渔头接上岸。岸边榕树坪上的大铁锅早就架起来烧起了火，整头猪都已煮熟，现在再把蒸熟的猪头连猪尾完整地放进沸着汤水的锅里热个透，举行了仪式，便可以尽情地吃肉喝酒。十多张八仙桌成几列排开，每张桌上置一坛快嘴婶的红酒，打开香透二里地。那年月不允许酿私酒，要打击，但葫芦村人爱喝酒，尤其爱喝块嘴婶的酒，在这地僻山深之地便有了保护屏障，可以大胆的酿，尽情的喝。大家恭请老渔头坐到上桌。老渔头一坐下，龙舟水手便吵吵嚷嚷拉拉扯扯入座了，孩子在奔跑，女人在说笑，整个榕树坪延续着赛龙舟带来的热闹和欢乐。
猪头猪尾热透了，摆到一个大木盘上，端到老渔头桌上，透着黄润润的光泽，全场安静了下来，小孩子也不闹了。老渔头双手捧起一碗酒，神情肃穆，一步一步走向穆水溪边，面对溪流向着天空双手举起碗，宏亮着声音唱道：“天苍苍水茫茫，地阔阔人长长，日月来去春秋移，诸神降福保平安”。全场齐声呼叫保平安！保平安！老渔头举碗把酒一半向天洒，一半洒向地。全场又一次沸腾了，老渔头快步回到桌前用钢刀切开烂熟的猪头肉，大家涌上来，用筷子夹用手抓，酒坛打开了，香透二里地，不分你的碗我的碗，不分你的桌我的桌，女人也喝酒，孩子也吃肉，没人逼着你喝，也没人碍着不让你喝，这是一个穆水溪水上人家和岸上人家共同欢乐的日子。
吃得满嘴流油的孩子扑嗵扑嗵往溪里跳，连水面上都漂着一层油；喝醉的男人枕着榕树根呼呼大睡，呼出的酒气也可以醉倒溪里的鱼。喝慢酒的还在喝，全部都会聚到一张桌上，肉都吃完了，女人便回家拿来咸笋腌菜。有人叫壮山要敬丈人老渔头一碗，老渔头就稳坐着满脸威严状地举起碗，快嘴婶却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拦住壮山说，你是赢家，理当败将敬你呀。气得老渔头站起来要和快嘴婶干碗，快嘴婶撒腿就跑，有人挡住依然风情不减的快嘴婶，满桌欢笑。易生不和大家闹只叫大家喝酒，喝酒，快嘴婶便说易生你就知道喝酒，易生说你个女人知道什么，酒中无烦恼，酒中自逍遥，快嘴婶说，看你喝得躺在榕树根上打鼾还怎么逍遥。这时壮山双手捧起一碗酒，走到老渔头身边恭敬地叫了声爹，说我敬你一碗。老渔头高兴地举碗说，记住约定，明年四月初一日，壮山说我记得你的话，咱们到大海捕上一满船大黄瓜鱼，运回葫芦村，就在这大坪用大锅煮了痛快地吃。快嘴婶显出惊讶问，你丈人女婿俩要出海捕黄瓜鱼？老渔头神情凝重地点着头说这一天我等了一辈子了。快嘴婶端起桌上的一碗酒说，我敬两位英雄，桌上大家也都恭敬地举起了碗。
敬过酒壮山要回去了，他要赶回屏溪准备明天到穆水溪成亲，大家送他和同伴上了溪溜船，壮山的船满载着胜利和喜悦顺流而下。这时翠枝来了，翠枝没有参加赛龙舟的热闹，她为了兑现对干妈赵善人的承诺，又进了大厝，雅兰的死丁洁的病使翠枝更相信大厝一定被下了厝匣子，她爬到楼上目光又在梁椽檩栋间搜寻，今天翠枝可以毫无顾忌地慢慢寻找，不会有人来大厝，都挤到溪边看赛龙舟了，于是她细细地看，还是什么都找不到，她失望极了。这时传来鞭炮声，翠枝知道龙舟赛结束了，翠枝惦着丁洁，这孩子现在成了她心尖的一块肉，便下了楼往溪边去。老渔头远远见到翠枝，便站起来，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老渔头发现翠枝像风干的马铃薯一样皱缩的脸舒展了开，脸色也红润了，腰背也挺直了，那个大屁股更翘出了模样，这个他一直牵挂的女人好像重新焕发出了青春。翠枝见到老渔头却变严肃了，她忘不了这个使她从姑娘变成女人的男人，她倒也不是恨他，她只是觉得别扭。老渔头说竹篙插水水无痕，站起来就没事了，她却是被插了一道痕，使她总对忠诚憨厚的锦现怀着愧疚。老渔头说话了，老渔头知道翠枝心中有锦现，便说看这翠枝满脸红润了起来，莫不是和锦现成了事，有了男人滋养。翠枝便朝老渔头呸了一口，大家便十分奇怪，这地主婆翠枝对谁都俯头弯腰恭恭惟惟，怎么敢对大家尊敬的老渔头这么随便。快嘴婶也奇怪，但这时却是急忙用手掩老渔头的嘴，快嘴婶说，一个地主一个长工可不能扯到一块说，会挨批斗的。老渔头说就你们岸上的人胆子小，我老渔头的老婆，有人说她是国民党军官没带到台湾去的姨太太，我收留了不是照样没事。快嘴婶说那是不同一回事，北方婆有人说，没证据，可翠枝是真地主。老渔头说翠枝早先还是丫头呢，快嘴婶说这倒是确实的事。这时翠枝打断了她们的说话，问我那孙女洁儿怎么没见到，大家这才想起确实一个中午都没见到这个女孩，就问翠枝丁洁什么时候出来，翠枝说吃完端午饭提着四个她自己包的扎着红头绳的粽子就匆匆往外跑了。快嘴婶听到这里就拉上翠枝到村里一家一户问。
男人还在慢慢喝酒，半个时辰过去了，翠枝和快嘴婶急匆匆回来说没人见到丁洁，大家就有些紧张，翠枝急得捶着胸骂着自己，骂着骂着翠枝哭出了声。快嘴婶说别哭着添乱了，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就转身叫易生摇个卦，说易生寻人寻物准着。易生这时已有六分醉，但人还清醒着，他就叫点香。香这年头稀罕着，连庙里的菩萨都砸了，村里人只是偷偷藏上几根每逢初一十五点。易生说没香也行，他也不用龟壳摇卦，顺手拔了一把草，折下几根长短不一的草茎，双手抱住晃了几晃，口中念念有词，然后随意抽出草茎排出内卦，又排出外卦，易生晃着大脑袋说，内卦为艮为山，外卦为坎为水，人当在山水之中。这时祥瑞满头大汗也飞奔而来，他说赛龙舟开始时他在溪边有看到妹妹，想挤过去叫她却挤不动，可是不一会儿妹就不见了，他还以为她回家了，易生就说那就快到溪边找。老渔头问知了事理，见翠枝在急，说我叫溪溜船也都来。老渔头走到渡口那棵榕树下，取下那个已经像古董一样的螺号吹了起来，呜呜的声响唤醒了枕在榕树根上鼾睡的酒醉男人，于是水上岸上分成两个方向，沿着穆水溪上下寻索，满条溪都回荡着呼叫“丁洁”的声音。
太阳下山了，满天霞光，一溪金色，人们疲累地集中在榕树坪，没人找到丁洁。翠枝嚎啕大哭，瘫软在地上，锦现抱着头蹲在一边拼命抽烟，祥瑞梗着脖子从左跳到右又从右跳到左。这时村里的憨大到山里挖地回来，肩扛着一把锄头，手上提着两个粽子，翠枝看到粽子上的红头绳，跳起来扑上去抢，说这是我洁儿的粽子。憨大生气地抢夺着说这是我捡的，是我的。翠枝停了哭，说你看这红头绳，就是我洁儿自己包的粽子，大家围聚了过来，快嘴婶就问憨大是哪里捡的，憨大说是在一个墓头前，大家就觉得蹊跷，就有人说莫不是给山妖鬼带走了。全场刹时紧张起来了，村里确实有人给山妖鬼带走，找到时是在一丘水田里，耳朵鼻孔嘴巴都塞满了泥土，大家给他挖去泥，人却痴痴的，问他怎么跑到山里的水田，却什么都忘记了。大家就说，那就快到山里找，易生发话说到山里有水的地方找。于是整个葫芦村人都来了，大家咬个粽子，饭也不煮了，拿起铁脸盆、铁勺、柴刀，山妖鬼怕铁器声；点起火篾，山妖鬼怕火光。刹时葫芦村漫山遍野亮起火把，响起哐当哐当的敲击声，人们分成东西南北四个方面，走过每一丘梯田，每一条山涧，有人摔进水田，有人跌破膝盖，大家都又泥又水。
天全黑下来了，像一口锅覆盖在葫芦村上空，丁洁还是没有影子，翠枝昏厥了过去，易生和祥瑞在抢救，翠枝醒来还是哭，却没了眼泪，抢天呼地说找不到洁儿我也去死。夜半时分了，这时有一条溪溜船靠上岸来了，是阿康，叫着老渔头，岸上人告诉他老渔头到山里去找丁书记的女儿了，阿康就奇怪，说丁书记女儿是坐水生的船到城里去找父亲，怎么会跑到山里。全场一下子静下来，翠枝一骨碌爬了起来，大家围过来问阿康你可亲眼看到人，阿康说那女孩是不是圆圆的脸白白的皮肤，我看得清清楚楚，她和水生妹坐在舱里，水生摇橹，黑头撑篙，土旦划桨。大家终于松了口气，祥瑞梗着脖子说易生作臭卦，易生却说我卦断得没错的，丁洁坐水生溪溜船进城两岸是山，一溪是水，就是人在山水之中。祥瑞梗着脖子没了话，快嘴婶便说现在快去叫大家下山吧，祥瑞说我再去搬酒，阿康说我船上有刚捕的鱼，于是到山里寻找丁洁的人都回到了榕树坪，榕树坪又一次荡开了热闹和欢乐。
丁洁、水生他们不知道他们走后葫芦村这许多故事。多年后丁洁说到这段往事时，眼泪依然哔叭哔叭往下丢，像断了线的珠子，这泪珠像葫芦村人寻找她的脚步，一步一步都响在她的心尖上。
不知道故事的丁洁水生他们，吃了城里的扁肉后，就坐上溪溜船赶回家。回葫芦村是逆水行船，就少了来时的悠闲，水生不能坐了，一手摇橹一手还要划桨，黑头和土旦也都不能歇了，黑头撑篙，土旦划桨，有时水生妹也帮忙，只有丁洁还坐在舱板上看蓝天绿水青山。丁洁坐不住了，她也要划桨，可是桨一到她手上，船就像个摇篮左一晃右一荡，大家就笑成一团。丁洁说我不能帮忙，就给你们唱歌，丁洁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溪溜船咿咿呀呀伴奏，大家都说好听。水生问什么是毛泽东思想，丁洁想了想说就是毛主席的话。水生说毛主席是皇帝，毛主席说的话就是圣旨。丁洁就严肃起来，对水生说不能乱说，皇帝是封建主义的东西，毛主席是无产阶级的革命领袖。水上的孩子听不懂这些话，但他们知道岸上的人乱说话会挨批斗，就不乱说了，又叫丁洁再唱歌，丁洁给他们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这首歌水生他们也会唱，几个孩子童稚的歌声伴随着溪溜船在水面上荡漾。不知什么时候丁洁躺在舱板上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