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这几个碍仔提上酒,砍上一个大猪脚,到磨坊拜易生为大哥。易生名声大振,大家称他“易半仙”,传说他有水狐狸精作“耳报灵”,传递消息。易生仍然磨麦,在磨坊哐当哐当的声响里抽水烟筒,喝米酒,常有人来问卦,除了寻个失物,问前程命运的卦易生是不作的,易生说命中注定之事,不可轻言,天机不可泄,这也是聋子教他的。
有一天,这几个碍仔又来找易生,碍仔对易生说上村的大厝里藏有金银财宝,叫易生作个卦,找出来,他们和易生对半分。易生说非分之财万万不可得,易生又问你们怎么知道这大厝有金银财宝。碍仔说他们听长条说的,碍仔说长条告诉他们地主婆翠枝一见大厝的铜钉铁板门打开,就偷偷溜进去,潜到楼上,亮着眼睛四处寻看,一定是在寻找金银财宝。这天他们几个人来到葫芦村把地主婆翠枝抓起来拷问,可是翠枝什么都不说,被摔了一巴掌嘴角流血了还是不说。恰巧锦现回来,锦现个子高大,还有功夫,他们便跑到这里,想叫易生指点指点。易生听了这话,易生气得山羊胡直抖,这时快嘴婶正进来舂糯米酿酒,快嘴婶也听到碍仔的话,便喝道你们闹腾到我葫芦村来了,还不快给我滚。碍仔知道快嘴婶的厉害,便一哄而散。快嘴婶自叹说我收留长条真是造孽啊。
这几个碍仔跑出磨坊走到码头,看到那个挂在榕树上的螺号,感觉挺稀奇,便拿起来吹,呜呜的声响传透五里地,老渔头听到了。老渔头正在哪边捕鱼,循声急匆匆地往码头上赶,以为葫芦村人有急事。几个碍仔见老渔头浑身冒汗得着急,便嘻嘻哈哈高兴,说我们要乘船到镇上。老渔头十分生气,但见他们年纪轻,权当不懂事,便让他们坐上船。几个碍仔上了船,便又议论大厝的金银财宝,骂易生不帮忙,又说地主婆翠枝还欠打,这次打了一巴掌,下次要摔她两巴掌,一定要让她说出金银财宝藏在哪里。老渔头听懂了,老渔头气从耳边生,老渔头在一处半人深的浅水里,让船翻了,让几个碍仔在水里当鱼,他板正船,划动桨,扬长而去。
快嘴婶
快嘴婶是地道的葫芦村人,也姓赵,但她与赵仕达没有亲缘关系,成份是中农。快嘴婶尽管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奶了,却依然风姿绰约,走路如风拂柳,笑起来似云掩月,不过她说话不上相,一串一串往外滚,村人说像小瓮倒橄榄,一贯到底,因此得了个“快嘴婶”的称号。快嘴婶人长得风情,说话又在理,再加上爱打抱不平,因此有家长里短之事,经她快嘴快舌几串话,就会红脸变白脸,双方握手言好,在村里威信高着。
快嘴婶原是唱戏的,艺名叫艳红。当年村里有一个闽剧班,缺一个旦角,请来的排戏师傅看上了她。她身段好,有扮相,嗓子一拉开能响透二里地。那年她18岁,唱的第一出戏是《牡丹亭》,她扮林丽娘,一出台一拉嗓就迷倒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从此戏班走到哪里都人挤人,总是里三层外三层,看戏的就想看一眼艳红的风采。曾经有一个富家子弟跟上戏班走过十八村看了十八场戏。后来这个富家弟子托人说媒,快嘴婶一口回绝,她说我正是唱戏的年华,要做天上鸟,不作笼中禽。人说快嘴婶傻,到那富人家吃香喝辣绫罗绸缎享受不尽,快嘴婶说富人家慕我穷家女的是色,一旦春去色褪,就成了富人家的抹布,什么都不是了。戏唱多了,她觉得读书人讲情义,像戏台上的梁山伯,斯斯文文,能为情死,因此愿望能找个读书人。
演戏的日子容易过,一天又一天快嘴婶就到了25岁,家里人有些急了,俗话说:十八二十二,没吃都有味,那时过了22岁可就算是大姑娘了。快嘴婶却不急,她心中有人。那年葫芦村来了个教书先生,天天穿件靛蓝长衫,软底黑布鞋,夏天拿一把折扇,冬天围一条黑色羊毛巾,行动彬彬有礼,说话慢声细气,快嘴婶就托人说合。先生姓夏名礼仁,当然喜欢快嘴婶,但认为演戏不好。快嘴婶听到回答,当即决定不再演戏,回家侍候先生。葫芦村的闽剧班也因此散了,多年后人们还在惋惜着。
两人倒是班配,结婚后小日子和和睦睦。快嘴婶会说话,一串一串,夏礼仁不爱说话,爱读书,就捧一本书听快嘴婶说,人家是夫唱妇随,这个家便是妇唱夫听。夏礼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教书什么都不会,快嘴婶便里里外外一把手,她煮饭礼仁烧火,她劈柴礼仁摇扇。第二年生了个女儿,再三年又生了个儿子,四口之家仅靠夏礼仁的教书收入就显出了困难,这时快嘴婶才知道读书人是最无用。礼仁除了会拿一本书摇头晃脑的念,什么都不会,叫他去打水,不敢站井沿,水桶晃不倒;叫他去砍柴,不敢使柴刀,用手一根一根折;叫他去挖地,锄头会往脚背上跑,但是日子总是要过下去,葫芦村人爱喝酒,快嘴婶开始酿酒。
快嘴婶酿酒选上等的糯米,最好的红粬,加的水比别家少一成,因此酿出的酒香浓味醇。酒香不怕巷子深,村里人多拐几个弯也要到她那里喝上一碗。快嘴婶家收拾得干净,又总把酒烫得热乎乎的。歇下来的农人坐在八仙桌前,一碗满满的热红酒,碗面上氤氲着一团白气,贴上嘴唇轻轻嘬一口,叭嗒一声,再重重喝一口,咽下去,一股绵绵的热乎从喉咙直透胃底,感觉全身血液涌动,筋骨舒展。这时快嘴婶就会捏着一条桌布走过来,在你桌前擦一下,放上一小把咸花生给你下酒,花生是不收钱的,他们看着快嘴婶媚媚的眼,红红的唇,几分醉的人就飘飘然似神仙。你喝了第一次,就会来第二次。
葫芦村也有的男人是为了回忆当年的艳红来喝酒的。酿酒要晒谷、舂米、蒸酿、搬罈,干的全是重累活,礼仁是指望不上帮忙了。那些喝了酒的男人借着酒意,常会往快嘴婶身边靠,叫着艳红,趁机蹭一下她丰满的胸脯,拍一下她翘翘的屁股,快嘴婶也不生气,娇声地说你喝得快活,我累得都透不过气,还不去帮我把谷子收进来,或者说还不快去挑担水,水缸都干了。男人像接到圣旨,就欢天喜地地去忙活,因此快嘴婶酿酒不用请短工,成本低,顾客舀一斤酒她就会多添上半勺,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不过,调情归调情,快嘴婶从来不与村里的男人来真的,她守身如玉,名声很好,村里的女人都放心让丈夫到她那里喝酒,免除了到外拈花惹草的麻烦,有时女人也会围到她家,看男人喝酒,说家长里短。
人来多了,饭厅挤不下,快嘴婶就在厅堂摆上桌子。葫芦村人好打麻将,雨天里就会围到快嘴婶家搓上几圈,快嘴婶不收庄家钱,还贴茶水扫地工夫。来的人多了,快嘴婶发现麻将桌上人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城府深的两眼暗转一声不吭,轻佻的摸一个说一个喜怒于色;找乐的轻轻松松说说笑笑,想赢钱的察言观色慎重出牌;精明的放牌破大和,尖刻的折顺牌顶死下家;大方的随人给子,小气的反复数子半个不让。
快嘴婶生育一女一男,女儿长得像她年轻时的模样,俊俊俏俏,说媒的踩矮了门槛。快嘴婶当着家,女儿的婚事她说了算,她不再崇尚读书人,读书人像礼仁只是花瓶摆着好看,她要给女儿找个踏实能干的年轻人。在远远近近登门的后生仔里,快嘴婶选了四个有长相有身体有点文化的请到家里,给他们喝上一碗醇醇的米酒,然后摆开麻将桌,让他们打麻将。四圈麻将下来,快嘴婶选定了一个出牌稳重,不动声色,算子随便的年轻人。这个女婿果然选得准,成家后迁到葫芦村住,把他村庄做线面的手艺也带过来,传给葫芦村人,使村人多一种副业收入,有了油盐酱醋钱,后来还当了村支部书记。快嘴婶麻将桌上选女婿成了佳话,她这个女婿叫宜生。
不过快嘴婶的儿子,却让她烦透了心。这个儿子一生出来就很少哭闹,总是把一只小手塞在嘴里咬,满岁时快嘴婶拿了秤杆、光饼、衣服、钱币、书本放在地上给他拿,他却视而不见只是咬着小手一动也不动,快嘴婶把他推过去,他倒是拿起书,但只看一眼就扔了。礼仁给他取名祥瑞,祥瑞总也长不懂事,9岁时礼仁才带他到学校上学。祥瑞读书很专注,写字一笔一划,认认真真,作业工工整整,别的同学一下课就往外跑闹翻天,他却依然坐在座位上不声不响,眨着眼睛不知想什么事。有一次算术老师讲解“1+1=2”,拿出两个石子做示范,把一个加到另一个上成了两个,祥瑞却说一把土加到另一把土上还是一把土。同学们全笑了,老师很尴尬,就向夏礼仁告状。祥瑞读书知道蜜蜂可以酿蜜,便抓来一只蜜蜂放到嘴巴想吸出蜜蜂肚里的蜜,结果嘴唇被蛰了一口,肿得像猪八戒。私下有人说他是傻瓜,但他念书却考试全班第一。到镇上中学念书后,老师说鸡蛋只要有一定温度都可以孵出小鸡,寒假回家,他就拿了两个鸡蛋,用布带绑在肚皮上,白天抱着走路晚上窝着睡觉,十几天后真的长出2只小鸡,不过没两天就死了。这件事传开后,就开始有人当面叫祥瑞是傻瓜。快嘴婶知道这件事,也认为儿子有些呆就心里着急,担心以后找不上媳妇。夏礼仁却不急,他认为儿子是科学家的苗,就想把他送到省城大学念书,但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没了书读,祥瑞不会下地劳动,回到村里便闲着,常说“闲死人”,快嘴婶十分着急。
想不到倒也有人给祥瑞说亲,说的是寡妇美珠的女儿,也是长条的继女。快嘴婶把握不准,就去找易生合合生辰八字。
长条和寡妇美珠
长条不是名字。长条的真正名字大家不记得了,只知道他长得长长条条,所以都叫他长条。
长条曾是一个乞讨儿,解放那年讨饭到葫芦村,讨到快嘴婶的家,全身脏得发臭,人瘦得像根竹竿,风一吹都会摇。快嘴婶给他一碗饭,他吃得连碗底都舔干净。快嘴婶心善,就给他两件丈夫的旧衣裳,叫他到溪边去洗个干净。长条倒也听话,洗完还是回到快嘴婶这里,看上去却也白白净净。快嘴婶给他几块钱,叫他回家去。他却跪下来说自己无家可归,要快嘴婶收留他。这倒让快嘴婶为难了,就去找农会,葫芦村人心宽阔,便收留了他,给他分了地分了房。这年长条18岁。
想不到这长条居然好吃懒做。也许长期乞讨过日子惯了,早上睡到太阳晒热屁股才起床,起了床还是晒太阳,三餐饭也没个准时候,高兴时煮上一锅,什么时候想吃就舀上一碗,吃完再睡觉。这可急坏了快嘴婶,快嘴婶是个要面子的人,人是自己介绍来的,就当是自己的亲戚,葫芦村可从来没出过不干活的年轻人。于是她每天早早的到长条家去,把他从被窝里拉起来,拉到家里吃早饭,备好农具,逼着长条下地去劳作。可是长条挖上一阵地,就找个有树阴的地方躺下睡觉,他好像特别善睡,一躺下就成眠。到收成时别人家的稻谷一片片黄,他的稻田却像癞痢头,东长一块西长一撮。粮食不够吃,长条又没力气到葫芦村渡口扛包挑担,只好卖土改时分的细软家具度日子。快嘴婶看不下去,就叫他到自己家里帮忙酿酒,给他一口饭吃。长条倒是听快嘴婶的话,虽然没大力气,叫他去买2斤红粬,送几斤红酒,倒也勤快着。
快嘴婶有个远房的表妹,叫美珠,比长条大5岁,几年前嫁到山里,有个女儿3岁,前不久丈夫砍柴被蛇咬死,成了寡妇。美珠在家遭公婆骂,受村人歧视,说她是扫帚星,美珠天天泡着泪水过日子。快嘴婶就想把她说合给长条,一来美珠能跳出火坑,二来长条成个家有个女人管着,日子就会过得条理起来。美珠见到长条着实吓了一跳,人干瘦得像根竹竿,风吹了也要摇三摇,这样的男人怎么能承家立业,但是美珠知道自己是寡妇还拖个女儿,要跳出火坑也别无选择,好在长条有地有厝,也就同意了。这长条却嫌美珠是寡妇,又比自己大5岁,快嘴婶说瞧你那懒相,会有女人跟你吗?没女人管着,再折腾两年,把田地房厝卖光了,你又得去讨饭。女大三抱金砖,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长条惧快嘴婶只好点了头,其实长条更惬意没人管的懒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