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枝听了这话便有些心动，翠枝被批斗怕了。老渔头见翠枝动心，便拉上她往码头的溪溜船上去，翠枝也懵懵懂懂跟她走。想不到这翠枝居然不会坐船，溪溜船还没划到二丈远，她就开始晕船，然后就哇啦哇啦吐，吐得翻江倒海，脸都白了，老渔头的船只好往回划，往码头上靠。翠枝缓过气说我当不了无产者，只能当地主。这时刚好有个工作组下乡，看到翠枝坐在溪溜船上，便说地主婆翠枝想逃跑，把她押上岸，挂上牌游街，还批评锦现没有看管好地主。老渔头找工作组解释，工作组不听，工作组说你如果受这个地主婆利用，你也一起游街。
翠枝被游街到很迟才回家，回到柴草房发现米缸已经空了，谷子还没有舂，她不敢到锦现和村人那里借，现在很多人都怕粘上她，她像臭狗屎，她也不想连累锦现他们。她烧了一瓢水，放进菜叶煮，吃了便摸着黑回到房间里，碰到床便往下躺，翠枝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她一天没有进食，又吐又游街，她想自己命真苦。似睡非睡里醒来，翠枝却再也睡不着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后门山林子里猫头鹰“啊嗷—啊嗷”的叫声拉得很长，叫得很悠闲。天也慢慢亮了，她想爬起来，却没有力气，便躺着，她又想到老渔头，想到老渔头把她压在木桶上，这老渔头像狗一样，把她也当成狗，她想自己现在活得其实连猪狗也不如。她还是挣扎着下了地，摸到厨房，烧开了水，舀上一碗喝下去，身子有了些活力。打开厨房的门，光亮透了进来，她要拔棵菜煮了当早饭，然后要挑些谷子到易生的磨坊舂成米。这时她看到门口放着一头很大的鱼，她知道这是老渔头拿的，还看到旁边放着一小袋米，她知道这是锦现给的，她心里有些温暖。此后在她几十年被管制的日子里，这两个男人一直关照帮助着她。她拿进鱼和米，烧旺火，煮了一碗饭，烧了一碗鱼汤，她让自己吃了个大饱，她好久没有这样畅快地吃过饭，然后挑起谷子往易生的磨坊去。翠枝信易生，她知道易生能知天地通鬼神，她曾想叫易生做个卦找出那条船，但她怕人说她迷信，一直不敢。
易生
易生不是葫芦村人，是穆水镇的一个财主的儿子。据说她奶，我们这一带称母亲为奶，怀他八个月时，打了个喷嚏，竟然从两股间丢下一团血肉，这团血肉就是易生。由于他生得易，爹就给他取名“易生”。易生生出来时只有小猫大，却长得易，从小到大没有肚痛脑热，到入学读书时还不知道什么是病痛。易生生出来个小，却长个大脑袋，记忆过人，先生讲的东西过耳不忘，读过的书过目成诵。但是他在课堂坐不住，常常溜出去粘知了掏鸟蛋，或者下到溪里摸鱼抓虾，长到15岁了还和七八岁拖着鼻涕的孩子在一起玩，爬到溪边榕树上采榕树籽吃得满嘴通红，光着屁股跳到水中打水仗。易生的父亲生意通达省城，原想让易生继承家业成为大商，却见他朽木雕不成材，也就不再搭理他，随他玩去。他奶却把他当作掌中宝，对他百依百顺。有一天，他对奶说他要一条船，他奶就立即给他造了一条溪溜船。溪溜船是穆水溪上渔人专用船，像个织布的梭，在水面上像只鱼。有了这条船，易生不再和流鼻涕的孩子玩，划动木桨往穆水溪找渔家人去了。
穆水溪发源于洞宫山脉，上游溪水跌宕起伏，湍急咆哮，像一匹奔腾的野马，到了葫芦村霎时驯服下来，溪面开阔，水流潺缓，鱼跃鹭飞。于是从葫芦村到屏城一路绿水，成了溪溜船人的耕耘田地，他们在这里捕鱼运货，生儿育女，繁衍生息。易生划着溪溜船融进他们的生活，有时一去就三五天半个月，跟着渔人捕鱼抓虾，然后几条船靠到一起煮鱼喝酒，易生常常是从家里搬来整坛的好酒，和大家喝得横在溪溜船上睡。易生不用以溪为生，却迷恋这水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有一天，易生悠悠地荡着溪溜船往葫芦村去，船荡进了村南边的兰兰溪。兰兰溪是穆水溪的支流，宽有丈余，水绿如缎，两岸树高竹长，枝叶相扶，看去就像是一条绿隧道。易生感觉这里像梦境，就挂起桨，枕着手臂躺在船板上悠闲着，悠闲里迷糊了过去，迷糊中他看到一个红衣女子飘然而来，女子长得妩媚如仙，坐到他身边对他说这里就是你的家，易生说这里只有竹和树连厝都见不到怎么能是家？我又不是渔人。红衣女子说会有厝的会有厝的，便又飘然而去。他张开眼，好生奇怪，却是看到一座磨坊。磨坊溪石垒成墙，贴墙有一个大水车，水车悠悠转，响声扎扎，水珠飞扬，十分好看，船竟自己往磨坊上靠。易生系了船，顺着旁边一道石阶往上走，走进磨坊。磨坊有一间屋大，易生第一眼就看到中间的大磨盘，磨盘半人高，两丈径，中间立根桶粗的木柱，木柱伸出八条杠，杠尾挂着石碾子，碾子顺着石槽滚，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这时他看到一个高大的汉子，手上拿着棕毛帚绕着磨盘走，把溢出的麦粒麦粉扫进石槽里，易生觉得好玩，也拿起一把棕毛帚跟在汉子后面，绕着磨盘走。汉子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他也不说话，心想红衣女子说这里还是我的家呢。突然汉子问你是富人子弟？易生说我爹有很多钱，我没钱。汉子用手指着耳朵说我是聋子，听不见话。此后易生就叫他聋子。
葫芦村人都不知道聋子是何方人氏，只知道他几年前来到兰兰溪边，建起了这座磨坊，招呼葫芦村人来磨麦舂米，随人给钱。聋子听不见话，却会识字说话，有人从他的手指头看出他当过兵，猜测可能是在战场上被炮声震聋了。聋子还有许多书，那天易生到了磨坊，看到聋子的书便翻动了起来，聋子歇下来时看他喜欢书就跟他说四书五经，聋子说得比学堂那个老先生好听。想起梦中那个红衣女子说的话，易生觉得如果家安在这里那倒也真的好，便用手比划着对聋子说他想住到这里。聋子点头同意，从此易生不再去溪上看渔人捕鱼，三天两头摇着溪溜船往磨坊走，有时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帮聋子磨麦，听聋子说书。易生记性好悟性高，一个夏天下来孔子庄子韩非子也能说出一二。聋子看这个脑袋大得像金鱼一样的孩子有奇才，而且单纯无邪，十分喜欢，就传授易生占卜作卦诊脉识药。易生学得很兴趣，那个大脑袋一晃一晃地琢磨，易生尤其喜欢琢磨八卦图，聋子对他说八卦是运动的，阴为阳，阳为阴，静则动，动则静，易生便对聋子说这个八卦图像那个正中一个大木墩伸出八条杠的磨盘在转动。聋子不能听话，这时却伸出拇指头，向易生表示赞许，说易生悟性高。聋子对易生说，读书是为了给人解惑，学艺是为了给解难，不为利趋。易生说知道了。
易生是天天不回家了，爹是不管他，他奶却急了，就托人做媒，想给易生娶上一个媳妇拴住他。易生奶选中了城里一个富人家的女儿，说是长得端庄文雅，识书达礼，这年易生19岁。到了要去相亲的前一天，他奶叫人好不容易把易生拉回家，要剃头洗澡整装打扮。小时候，易生一说剃头就逃跑，每次都得用铺床的草垫把他手脚连身子一起卷成筒状，然后像柱子一样立在那里。人是动弹不得了，但那个大脑袋还是会乱转动，嘴还是会啊啊叫，奶只得叫人摁头压脖胫，让他像挨宰的猪一样嚎，在惨烈的叫声中剃头师傅战战兢兢地给他理出一个狗啃一样的头。现在易生剃头当然不用卷草垫，但他提出一个条件，要师傅给他留起山羊胡，师傅为难了，哪有19岁的人去相亲，下巴上留着一撮胡子，易生说不留胡须他也不剃发，奶知道他脾气，只好顺了他。一天无话，可是到夜里易生居然又跑得不见踪影了，明天相亲，却不见了人，家里全乱了，族人家丁点上火把四处寻找。下半夜在兰兰溪上找到易生那条溪溜船，船停在溪水中间，岸上的人上不去，船上却传来易生的声音：你躺进去一些，别挤我，你那身子那么热那么软。岸上的人听得目瞪口呆，急忙回家报告，他奶气得捶胸顿足，几要吐血，这桩婚事便作了罢，从此奶也不再理易生，随他疯去。镇上人却传开说易生给水狐狸精迷住。其实那天易生是在说梦话。爹娘不管了，易生就以磨坊为家，帮聋子磨麦，跟着聋子学书学艺。知道了易生逃婚聋子又伸出拇指称赞。
不久解放了，易生爹被评为恶霸地主，和赵仕达一样被枪决了，易生奶也吓死了。由于大家都证明易生叛逃了地主家庭，易生评了个自由职业者。无爹无奶了，易生便一条心跟着聋子磨麦。易生十分满意这溪边这磨坊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像神仙一样的生活，想喝酒就喝酒，想抽烟就抽烟，想看书就看书。聋子的书很多很杂，有四书五经，有医药针灸，有易经八卦，还有堪舆巫术，易生晃着金鱼一样的大脑袋看，过目成诵。聋子对易生说你不能再疯疯癫癫了，要学一门艺，以后好过日子，学医吧。易生听聋子的话，但是看了几天医书，却没兴趣，他写字告诉聋子他不想学医，他想学作卦堪舆巫术。聋子笑起来，聋子很难得笑，聋子说你的确有仙风道骨，于是易生边看书边听聋子指点，但是聋子不允许易生在磨坊进行实践，聋子说你学成了，离开磨坊，离开我，才能以此营生。但是易生舍不得离开磨坊离开聋子，于是学了一肚子法术却不能施展。易生对作卦巫术特别好奇，没事时便拿上三个铜钱扔，用草茎排列，兴起时还穿上一条长衫，装扮成道士，拿上一把用竹根弯成的弯角号学着书里说的做求神驱鬼的法术。易生这些纯粹是闹着玩的，聋子便坐在一边卷着纸烟边吸边看，看20多岁的易生还是像孩子一样疯疯颠颠。聋子和易生日子就这样悠悠的过。
几年过去了，有一天，易生到水上人家那里喝酒吃鱼回来，天色已晚，上岸进磨坊，却仿佛听到有女子的说话声，很是奇怪，急忙推门进去，磨坊石头墙缝里插着一支火篾，昏昏的光线里，见一个女子匆忙转身从磨槽里抓麦粉往嘴里塞，聋子也转到另一头坐下掏出纸片卷喇叭烟，有些不自然。易生再看那女子，体态丰满，有一张盘子一样的圆脸，却被面粉粘的白乎乎的，模样看不真切。易生说，你怎么偷吃麦粉了？聋子说她是哑巴，女子就咿咿呀呀叫，易生奇怪聋子听不见话，怎么知道她是哑巴。聋子这时很猛地吸着喇叭烟对女子说，你也吃饱了，快走吧。女子还是指着肚子咿咿呀呀叫，一边用手抹着嘴上的麦粉，易生觉得十分好笑，又十分同情，便说一个哑巴女这样黑天黑地的叫她往哪里去，易生这时酒劲有些发作了，便说我到船上睡去，我的床给这哑巴睡。哑巴居然会听懂话，向易生作揖点头，聋子却好像不高兴，易生便不管聋子，抱上一床被往溪边走。第二天易生回到了磨坊，女子却不见了，问聋子，聋子说走了，又流浪去。桌上摆着好几样菜，显然是这女子煮的，味道很好，易生说反正流浪，留下来煮饭洗衣服也不错。聋子瞪了易生一眼，易生便不再说话，易生只记得这个女子很丰满，脸很圆。
这年是1955年，这年秋天的太阳特别烈，女子走后两天聋子对易生说他要死了。说完话聋子走出磨坊，去了很久，回来时身上居然穿着一套军服，帽上有青天白日徽，迈着雄纠纠的军人步伐走进磨坊。易生十分惊奇。聋子抽了一支喇叭烟，然后喝下那碗他自己熬的草药，躺到床上对易生说我断气后你在我身上绑一块大石头，沉到兰兰溪的深潭里，记得石头要多扎几圈，这事谁也不告诉。那我怎么办？易生急忙问，问后才想起他是一个聋子。聋子这时却能听得懂话，肯定地回答，这磨坊归你，你还是磨麦，也可以给人卜卦看风水，但不宜玩弄巫术，天地间人鬼神佛各有其道，不能以术乱道。聋子说完话，便咽了气，眼睛闭得很紧。易生觉得身材高大的聋子穿这套军服很合体很威严，他背起聋子，居然不是很重，走到水边，放到溪溜船上，绑捆上石头，划动船，到了兰兰溪深处推了下去，潭面荡开一片涟漪，一会儿水面又平静了。不久，我们这一带开始肃反运动，有些隐藏的历史反革命特务分子被挖出来，有的被关监狱有的被枪决。
聋子死了，易生成了磨坊主，易生想他应当改名叫磨生，但没人叫他磨生，还是叫易生。不过聋子死后，易生一下子显老了，其实这年易生才28岁，他留长山羊胡，戴顶毡帽，抽起水烟筒，看上去像个老先生。易生除了磨麦舂米，村里人和水上人也常来请他帮助写对联，写封信，他不收钱，人家就送一壶酒几个蛋。有一次葫芦村人到磨坊磨麦，说家里一头小牛犊跑没了，怎么也找不到，急着。易生便拿出聋子留给他的龟壳和铜钱，起了个卦，叫那个人朝着正西有水的地方找。果然，小牛犊就在穆水溪畔菅草丛里悠闲地吃草。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易生传了名。镇上有一帮碍仔与易生年龄相仿，不服气易生，想找茬。恰巧那天有一户人家14岁的女儿突然晕厥断气，几个碍仔就写了女孩的生辰八字去找易生作卦。易生一看架势知道他们来找事，他不怕碍仔，点上三炷香，摇动龟壳，口中念念有词，依次摇出六爻，掐指一算，易生说该女子被物覆盖，今夜子时会回到家中。几位碍仔拍得桌子砰砰响，说人已死，装进木匣子，还怎么会回来。易生不慌不忙地抽着水烟筒，晃着那颗大脑袋，捻着山羊须，对碍仔说若今夜子时女子不归，你来砸碎我这个百年龟壳。龟壳暗黄油亮，纹深如刻。几个碍仔扬长而去，只等着明天来砸易生的龟壳，因为他们都亲眼看到那女子装进木匣子，抬到后门山。
再说这女子的父母这天从早上哭到夜里，声哑泪干人困，靠在床头悲伤，忽然传来敲门声。这深更半夜还有人来？便起身开门，却见女儿浑身是土站在门口，他们惊讶得目瞪口呆，以为见了鬼，女儿却生气说你们怎么把我一个人扔在荒山野地，我摸爬滚着才找回家。父母顾不上是人是鬼，抱住女儿哭成一团。原来这个14岁的女子贪吃，早晨起床到厨房，见到灶台上放着刚出锅的蒸芋头，热乎乎香喷喷的，就拿一个剥去皮吹着热，然后往嘴里塞，没想到新蒸的芋头滑溜，顺势就滑进喉眼，堵了气门，人就绝气倒地。大家以为她得暴病猝死，14岁未成丁，不办丧事，亲戚邻居相帮用床板钉了个木匣子，装敛了往后门山放。装敛时母亲可怜短命的女儿，把自己脖胫上的银项圈脱下来给女儿戴上，想不到恰巧让一个盗墓的看到。夜里这个盗墓贼摸到后门山，撬开木匣子，扶起女子，用篾箍一头套在自己脖上，另一头套在女子脖上，然后慢慢移动项圈往头顶脱。想不到这么一拨弄，女孩堵在喉咙的竽头往下滑进了胃里，一口气出了来。死人会出气，吓得盗墓贼尿了裤子，挣扎出篾箍，拔腿就跑。女孩活过来，眼前一片漆黑，定过神还以为是与同伴玩抓迷藏，好在上山拾过柴火，路熟着，就摸黑回到家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