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山风漫盈,薄雾流连于峰峦之间,如柔滑的锦缎一般,若隐若现,飘渺无迹。庭院深深,秋露缀满枝叶与花瓣之间,晶莹剔透,似粒粒珍珠。竹林深处,飞瀑冲刷岩石的声音清晰可闻。
旭日的晨辉从山坳处透出,柔和含蓄,一点一点漏入竹舍,形成一道道光束,打在了漪凝身上。夙夜的守候,早已让漪凝沉沉地睡去。
“水…我要喝水…”卧在病榻上的天予迷迷糊糊地唤着,不时欲挣扎着起身,只是观他气色,虽仍是血气不足,羸弱无力,但是,较昨夜之前却是好了许多。
漪凝听到了些动静,睡眼惺忪地支起了身子,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却见天予神志不清地挥着双手,口中断断续续地念叨着水,不由一阵欣喜,立马起身倒了杯水,也顾不得其他,一边大声喊着“茯苓”,一边扶起了天予喂水给他喝。
不多时,门扉瞬间被打开,一股冷风夹杂着些许雾气径直灌入了屋中,漪凝一个激灵,只见茯苓喘着粗气问道:“漪凝姐姐,怎么了?”
“茯苓,快去喊你师傅来,天予哥哥他醒了……”漪凝有些控制不住激动,眼角噙着泪言道。
茯苓瞧了瞧意识模糊的天予,也顾不得回答,径自转身便去了‘幽竹居’。
漪凝握着天予的左手,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似断了线的珠链,止不住地往下流。
俄而,提着药箱的茯苓跟在风焱之后,亦步亦趋地进了竹屋。
“前辈……”漪凝见风焱进屋,随即起身一礼,不曾想,话未说完便让风焱抬手止住了。而后,风焱让茯苓取出了药箱总得小布包,替天予号了脉,又瞧了瞧天予的气色,欣然一笑,道:“放心吧,高热逐渐消退了。这几日小心些,勿再受寒,辅以几剂药,再施一次针即可痊愈了……”说完,将天予的手掖进了被子。
漪凝听完风焱一席话,不由长吁出一口气,顿觉心头舒缓,嘴角浮起一丝欣慰之色。
风焱笑着起身,吩咐茯苓将备好的草药依昨夜的方子且去熬上一副,又叮嘱漪凝注意天予的症候,若有其他不适即刻通知他。
待风焱走后,茯苓收拾了一下药箱,冲漪凝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倒让漪凝破涕为笑,忍不住做了个敲打的动作,茯苓撇了撇嘴,一个哆嗦后便随着风焱出去了。
屋外,阳光驱散了山间的薄雾,也让漪凝沉郁的心境好了许多,如同那九曜山的风光一般,清新秀丽。
“天予哥哥……”漪凝抚着天予的脸颊,不知觉地喃喃了一句。
“漪凝姐姐……”茯苓站在门外,手中端着些稀粥、佐粥的小菜,扣了扣门扉叫道。
漪凝见状,朝他挥了挥手,微笑言道:“茯苓,进来吧……”
茯苓回应地点了点头,而后,将手中的早膳放到了茶几上,浅笑言道:“漪凝姐姐,眼下你伤势初愈,师傅交代了你的饮食尽量清淡一些,将就着吃一些吧……”说着,摆好了碗和勺子,瞧着漪凝,“炉子上还熬着药,我得去看着,待会儿我再来收拾碗筷……”说完,也不等漪凝回答,径直去了膳房。
漪凝瞧着茯苓的身影,会心地笑了笑,而后,伸了个懒腰在茶几边坐定,正准备开动。忽地,一直撂在一边的包裹不经意地从柜子上落了下来,砸到了地上,连带着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真会挑时间!”漪凝耷拉着肩膀,兀自发笑地起身去收拾。一边拾掇一边忍不住念叨,“天予哥哥也真是的,出个远门带这些物识干嘛!又不是踏青郊游……”说完,竟暗自嘲笑地摇了摇头。
突然,一个密封的竹筒映入了漪凝的眼帘。这竹筒与一般青竹并无二致,唯独在那封口之处粘着三根羽毛,并在竹筒之上签署了一些瞧不懂的符号。
漪凝痴痴地打量了一番,有些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可又不敢贸然拆阅,毕竟这是天予几番豁出性命也要保全的一封密信,可想而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非比寻常。
“天予哥哥……”她回头瞧了瞧躺在榻上的天予,又忍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几番挣扎之后,正欲咬着牙拆开竹筒。也不知何时,茯苓出现在她身后,满眼疑惑地瞧着她,“漪凝姐姐,你在干嘛?”
“啊……”漪凝先是一声惊叫,身子不自知地颤抖了一下,而后,有些心虚地将竹筒藏到了身后,问道,“茯苓,你怎么进来了?”
“我估摸着你也该喝完粥了,加上给天予哥哥的药液熬好了,就顺带着端来了……”茯苓抿了抿嘴角,歪着头瞧向漪凝身后,道,“漪凝姐姐,你藏什么东西呢?干嘛将手缩在背后……”说着,将药碗递给了漪凝。
漪凝此时也觉得可笑,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何必这么遮遮掩掩得,于是,将竹筒收进了包裹,而后,接过茯苓手中的药碗,俯下身子轻声道:“小大人儿,谢谢你哦……”
未等茯苓反应过来,漪凝端着药碗径自坐到了天予的榻旁,一口一口地将药喂给天予。
茯苓见漪凝语带调侃,脸颊一下子红了半边,有些羞涩地言道:“要是没其他事,我先出去了,还有好些活等着我干呢……”说完,欲拔腿就走。
“等等……”漪凝放下了药碗,转身问道,“风焱前辈可晨起了?”
“嗯……”茯苓不假思索地回了句,而后,一脸好奇问道,“漪凝姐姐,你可是有事……?”
漪凝替天予掖好了被子,起身将药碗递给了茯苓,浅浅一笑,道:“帮姐姐一个忙,可好?”
“嗯,姐姐你吩咐……”茯苓一脸坚毅地点了点头。
漪凝见茯苓一脸正经,忍不住笑出了声,道:“也没什么,不必如此紧张。不过是有些事想请教你师傅,你在这里替姐姐照看一下这位大哥哥,可好?”
“没问题……”说完,甜甜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你师傅现在何处?”
“晌午,师傅都会在‘幽竹居’内研习经书,加上近日采了些珍贵药材,此刻大概埋在医经典籍里钻研药理呢……”
漪凝摸了摸他的头,而后,回头看了一眼天予,便径直往‘幽竹居’去了。
庭院幽幽,景色素雅,墨竹苍劲挺拔,秋菊迎风绽放,在这深秋的山麓中倒显出另一番意境。昨日一心牵挂着天予的伤势,倒未曾留意这园中景致,不曾想,这满园高洁韵态竟如此灵秀。漪凝驻足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心下暗自感慨:想必这幽竹居士定有几分雅骨。
“漪凝姑娘,你对这园中景致亦有衷肠……?”
漪凝倏然回神,一眼便瞧见风焱正从竹林间的曲径处缓缓走来,手中攥着一卷竹简,想必是医经典籍,脸上总是挂着一丝平易而又煦暖的微笑。
“前辈……”漪凝拱手一礼,瞧着满园秋色,浅笑言道,“如此景致,岂可辜负。想必这主人亦是霁月光风的疏阔之士,前辈以为如何?”说完,眸色一亮,目光炯炯地看着风焱。
“姑娘过誉了。老朽一介山中愚人,平素闲暇无事,靠侍弄这些个花草聊以自慰,也当是消磨时光,排遣一下山中寂寥光阴。”说着,卷起了手中竹简,于园中石制桌案处坐定,而后,替漪凝斟了一杯茶,伸手示意漪凝一同入座。
漪凝揖手回礼,入座后欣然一笑,道:“以前辈对针灸药理的学识,又怎得以一介山野愚人自谦?加之先祖余荫,必能福泽绵长……”
闻得此言,风焱忽地停住了沏茶的动作,怔愣了片刻后,仍若无其事地替漪凝满上了茶水,淡然一笑,道:“姑娘说笑了!”
“怎么,晚辈猜错了吗?煌煌华夏大地,名山大泽何止千万,若非燧人氏后裔,前辈又何必隐居于此?想来这其中定有些缘由吧……”
风焱面色淡然,仍是一派云淡风轻:“一切不过凑巧,哪里来那么多的缘由。再者,这九曜山虽不是什么名山,却也是钟灵鼎秀之地,老朽隐居于此,无非醉心于山水,恬淡度日罢了。”说完,浅浅地呷了一口茶。
“尘世喧嚣,晚辈自是明了。这满园的秋色,足以道明前辈之心境。墨竹中空而有节,秋菊逆寒而绽放,意气高洁胜过世人无数。”
风焱也不答话,只是浅笑着啜饮了一口新茶。
“前辈,晚辈并无意窥探您的私隐,还望前辈见谅……”
“无妨。些许小事,不足挂虑。至于祁少侠的伤势,你也毋须忧心。如此重创,有些高热也属平常,再不过两日便能好转……”风焱语气淡然,一边饮茶,一边顺着话头言道,“只是,老朽有一事不解,这九曜山地处荆蛮,素来人烟稀少,你二人因何到此?”
“荆蛮?”漪凝有些困惑,讶异问道。
“不错。此地乃荆楚地界。怎么,你不知……?”
“九曜山乃上古之时燧人氏领地。而今,华夏王朝直领其地,命防风氏镇守,又怎会归属荆楚?”
风焱不以为然地笑道:“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当今主华夏乾坤者,太康主上也,焉得不内忧纷起,外患跌至……”说着,风焱兀自起身,望着满园的竹菊,怅然一叹。
漪凝见状,也不欲多作褒贬,毕竟,这等天下之势亦非她这般的柔弱女子可以妄自品评的,故而,开门见山地问道:“前辈,听茯苓言道,您是在距此十余里的山坳中救得我二人。不知当时可有其他之人?”
风焱茫然转身,道:“其他人?老朽途径之时,只见你二人昏迷于河边碎石上,并无他人……”
漪凝闻言,怔愣地言语道:“如此说来,那些黑衣人……”
“黑衣人……?”风焱听到漪凝喃喃自语,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漪凝为转移话题,淡淡一笑,“前辈,不知白於山距此还有几天路程?”
“白於山?”风焱怔愣了一下,继续问道,“你二人可是欲往天机门?”
“正是……”
“过了这九曜山,往西南方向走上三五日路程即能到达。不过,那白於山地处西南边陲,民风彪悍,尚未开化。且须过王朝所立一关隘……”
“葭於关……”漪凝不自知地接了一句,笃定而又自然,仿佛对这一切早已了然于胸。
风焱转了转手中的茶盏,淡淡一笑,道:“方才,姑娘曾言老朽心中大有丘壑,如今看来,真正深藏不露的倒是姑娘你了。罢了,炙阳东升,云雾也散了,也是时候去山中采些适合祁少侠调理的药草了……”说完,卷起了手中的竹简,递向了漪凝,“姑娘若是闲来无事,可在此阅看一下这些医经典籍,老朽失陪了……”
“有劳前辈了……”漪凝接过竹简,礼节性地欠身一礼,而后,径自回竹舍去了。
经过风焱数日的调理,加上天予自幼习武,这段时日又依至敛手札修习了一些‘玄清宗’的术法,身体底子自然强健不少,故而,伤势虽未痊愈,却也无大碍。
是日,天予想起了至敛托付的密函,在包袱中一番寻找未果,便唤醒了在一旁小憩的漪凝:“漪凝,可曾见过这包裹中的一封竹筒密封的信函?”
“喔,为了安全起见,我将它放在了你榻上的软枕下了……”漪凝揉着干涩的眼睛,疲乏地站起身,从枕下取出了竹筒交还给了天予。
天予仔细瞧了瞧上面的封印,又将其塞进了包裹,而后,对漪凝言道:“漪凝,我们在这里已耽搁了数日,是时候离开此地去白於山了,而你……”
“天予哥哥,你是要赶我走吗?”漪凝见他犹豫地顿了顿,也顾不得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道,眼睛却瞬间被滚烫的热气迷住了眼,一下子瞧不清眼前的一切。
“漪凝,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天予一边解释着,一边上前想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就在此时,茯苓冒失地推门而入,一脸天真地叫道:“漪凝姐姐,你瞧这盆菊花……”话未说完,茯苓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滞愣到了,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戛然而止,有些错愕地呆立在原地。
漪凝见状,立时抹去了眼尾的泪水,破涕为笑:“茯苓,怎么了?”
茯苓似乎一下子未缓过神,吃吃地言道:“这…这盆墨菊开了,我瞧着你或许…喜欢,便替你搬来了……”说着,声音逐渐淡了下去,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倒让漪凝见了有些忍俊不禁。
“嗯,就放那靠窗的几案上吧……”漪凝敛了敛心神,嘴角堆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一时间,屋内气氛尴尬,连天予也有些不自在。
茯苓见二人似有话说,也很是识趣,放下了手中的墨菊转身步出了竹舍,离去前仍不忘回头瞧一瞧漪凝和天予,或许是年齿稚幼,眼眸中尽是不解之色。
霎时,屋内又安静了下来,连一丝细微的声音都不曾听到,如同时间停驻在这一刻,悄无声息。
“漪凝,你听我说……”天予为了缓和沉闷的气氛,率先开口欲解释一切,不料漪凝后退了一步,摇着头捂住了耳朵,流着泪重复着:“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天予不曾料到漪凝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当下便有些动摇。方才之所以如此决绝地要求她离开,无非是担心黑衣人的出现会再次危及到漪凝的安危,可是,当瞧见漪凝如今的反应之后,他又狠不下心肠。一时间,连他也不知该如何去解释这一切。
良久,漪凝的心绪平静了一些后,天予兀自转过身去,以近乎冷淡的口气继续言道:“走吧!该是分道扬镳的时候了……”说完,头也不回地拎起包裹和‘颢天’便离开了竹舍。
临行前,天予特地向风焱去辞了行,又询问了去白於山的路,一番恩谢之后,大踏步地离开了墨竹居。
“大哥哥……”茯苓站在天予的身后叫了一声,一双油黑的眼眸中闪着一丝稚童的天真。
天予淡淡一笑,转身蹲下轻按着茯苓的肩头:“茯苓,是吗?将这个交给那位大姐姐……”说完,从怀中掏出了几片早已誊刻好的竹简交给了茯苓,而后,摸了摸他的头便起身离开了。
与此同时,漪凝从竹舍的门扉后走了出来,望着天予逐渐远去的背影,怔愣着出神。
“漪凝姐姐,这是大哥哥托我转交给你的……”说着,将薄薄的几片竹简塞到了漪凝手中。而后,扁了扁嘴,有些迷惘地瞧了瞧漪凝,便径自去了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