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里,我听见有人往饮水机上面放水桶的声音,又听见饮水机烧水的声音,还听见搬东西的声音,当声响越来越大的时候,我也发现了,自己在做梦,而声音是梦以外的世界所发出的。至于梦了什么……不告诉你……
没错,确实有人在我的办公室里,我睁开眼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儿的小姑娘在摆弄着电脑显示屏和主机,我的桌上还泡着杯热腾腾的小叶茶。
“你是?”
她抬起头来,笑着看我,大眼睛甚为青春:“啊,局长您醒了?我是技术处的李佳嘉。”
睡眼惺忪的我点点头,拿出根儿烟点火抽了起来,她马上给我把烟灰缸放在我跟前的办公桌上。随口问:“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啊。”
“啊,我是湖北荆州的,18年国考的时候在北京考上了咱们系统的公务员,19年调来的。”她头也不抬的继续连着主机和屏幕之间的线,十分认真。
好死不死的,我看见她俏丽的臀部,用蒙语说:“你那小屁股可诱人啊。”
干嘛说个?有感而发嘛,不过我说蒙语她怎么能听懂呢对不对?我经常这样,在汉人面前冷不丁用蒙语发表一下感慨,在蒙古人面前偶尔用日语说个什么。当他们问我在说什么的时候,我就解释我说的意思是“原来如此”之类的口头禅,对方都会信的。对了,得说一下,我高中开始上日语班,高考考的是小语种,大学四年也一直学日语。
本来以为这个李佳嘉会来一句“嗯?”表示疑问。可是她没有,一言不发的,我就奇怪了,将视线移到她脸上想看看她怎么了。
小姑娘居然在愣愣的看着我……就像看到我突然捡起一泡大便在吃似的惊讶……
我也愣了,怎么了?
大约三秒过后,我问:“你听得懂蒙语?”
她眼睛仍然直勾勾的惊讶的看着我,点点头。
哎呦我了个草……上班儿第一天啊……我这是干什么……
她见我一脸懊恼,抱着脑袋快要以头抢地了,就赶紧低下头憋着笑,虽然她已经笑了……
“我大学学的是小语种,蒙古语。所以才被调来这里的……”她微笑着解释。
我正在想找块儿嫩豆腐一头碰死,听了她这话更感觉世事无常,结果难料。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我以后就舍弃了这个自觉聪明又吊儿郎当的习惯。人家说话了,给我台阶儿下,我也得就坡下驴啊:“哦,哦,真是没想到啊。不好意思,本来以为你听不懂的,我这人多少有点儿这么不着调,你多包涵啊。”
“其实我也反应太大了,不应该让您这么不好意思的。没事儿,我就当这个事情没发生过。”
我点点头,注意到电脑的牌子,华硕的。显示屏少说有27寸,看主机的样子,这应该是18年以前的电脑,我问:“咱们这联什么网?”
“连国安系统内部网,没连外网,因为按规定需要物理隔离,防止网络攻击。”
那就是说,我不能玩儿游戏了。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所思所想,继续说:“不过我给您装了一些大型的单机游戏,消磨时间是管够用了。如果您想上网,我可以再拿来一个主机,再弄一个小的显示屏。一大一小换着用。”
在安装完毕以后,她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打开笔记本电脑说:“那我现在就正式汇报咱们单位的情况了。我忘了说,其实这个工作是白主任交代下来的,她应该会在下午开会以前过来。”
我点点头。
汇报工作就开始了:“鄂托克旗国家安全局建于1985年,下设办公室、技术保障处、人事科、档案科、业务一处和二处。2006年系统改革重新划定部门,设办公室、人秘科、财务科、技术侦查处、纪检处、后勤处、档案科,2008年奥运会前夕成立技术侦查大队,副局长兼任大队长。2014年保密局并入国家安全局,增设保密处。现全单位人员35人……”
“实际在岗多少人呢?”我打断了她问道。
她挠了挠自己的锁骨处,皱着眉头问:“怎么界定实际在岗?”
“就是下午能来开会的人有多少?”
略微思考了一下,她说道:“六个。”
我擦?!六个……
“六个?那如果通知全部回来呢?三天只能有多少人能开始正式上班儿?”
她面露难色的说:“应该也就十几个吧。”
我头疼,双手开始干洗脸:“你继续。”
“全单位有四个领导岗位需要任命,人秘科科长、技术侦查处长、后勤处处长、档案科科长等岗位均无选定领导干部。单位财产情况:现有所有办公设备足够40人开展工作。车辆九台,人员配枪及弹药需要和后勤处问询。截止当前,单位共有市级财政的公务员编制20个,自治区级财政公务员编制10个,中央财政公务员编制2两个。市级事业编制可以向市里申请,原则上不能超过10个。大概情况就是这样。”她汇报完毕以后合上了文件夹,端坐着看我,等我提问题。
我能有什么问题?啊?TM只给我六个人让我管2。1万平方公里以内的国家安全?每个镇或苏木一个人负责是吧?想着想着我就火气大增,不过转念一想,市里的那两位同志说过,要全力支持我的工作,我就又宽了心了。
正在这时,一个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的女人走进办公室,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戴着着个度数很高的眼镜儿,一进来就满面笑容的伸出手走向我:“啊呀……嘎局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刚回来,全家人去旅游了。哈哈哈哈。”
当她走到我这儿的时候,我也站起来了,跟她握了手,这时才估计到她就是那个叫白晓玲的办公室主任,我说:“哎……我太不好意思了,你们全家去旅游,让我给硬生生叫回来了。实在没办法啊,有很重要的工作需要马上展开。”
“哎,哪里的话,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嘛。我也是无组织纪律的就跑出去旅游了,肯定没有第二次的。话说是什么重要工作呢?”她听到我说“重要工作”就神情紧张起来。
我说:“听说过圣殿救赎教吗?”
整个办公室的气氛马上凝住似的,除了我以外,她们两个人都大为震惊,嘴角马上就拉下去了。
“嗯?听说过吗?”我继续问。
白主任点点头:“嗯,听说过。”但神情依然不甚明朗。
“这个邪教组织已经发展到内蒙古了,我调过来的主要工作就是负责鄂托克旗的反邪教组织活动,下午的电视电话会议就是要讲这个事情。”我娓娓道来。
“那岂不是很危险?”白主任下巴直发抖,紧张的很。
我扶她坐下,又让李佳嘉给她倒了一杯水,李佳嘉这小姑娘反而倒没有白主任这么大反应,很是神态自若。
坐回我的老板椅上,我气定神闲的对白主任说:“哪儿有什么危险可言,不过就是一群神棍而已。对我们这些当过兵的人来说,他们除了脑子不正常以外,和普通老百姓一样,没有什么难对付的。”
听我这么一说,她大感放松,拍着胸脯说道:“那就好了,我是真怕呀,这次去山西平遥旅游,发现那儿针对这个事情特别紧张。车站那些地方是标语,广场和旅游点儿也有便衣,搞的人心惶惶的,我还真没想到那些事儿能到咱们这儿。有您这样拿过枪的人领导,我也放心多了。那我开始介绍一下咱们单位的基本情况……”
“不用了,小李刚才介绍过了。”我打断道。
“她介绍的都是正式情况,实际情况您还得仔细掌握一下,方便开展下一步决策部署。”她放下了手中的包儿。
我一听“实际情况”四个字,兴趣大增:“好好好,你来仔仔细细介绍一下,然后开始洗耳恭听。”
她开始说了:“首先就得说一下人员配备这个事儿,咱们单位参与实际工作的人太少了!关于这个事儿我之前跟巴书记没少反映过,但是巴书记坚持说要开局领导班子会议大家商定,其实我也知道他是怕擅自决定引起其他班子成员的不满。可是几个局领导长年累月都是请假要么脱产学习,这个局领导班子会议根本没法儿开,所以这个事儿也就耽搁下来了。新招人员因此很难实现,就连几个科室领导的任命也一直放着没进行,财务科的人员因为年老退休而又没人补上去,现在根本就没人。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领导带好头,职工有劲头,职工没领导,肯定干不好,不是干的少,就是干不了。”她这段儿话出自牛群和冯巩的相声,听得我合不拢嘴的笑,她看缓和了气氛,也笑着说:“因为领导们大多数都不在,有的科室甚至没领导,所以整个单位的消极散漫在两三年前就开始了。我虽然大小也是个办公室主任,但是没权力管整个单位的人员啊。然后就是现在这情况,态度好的请个假做生意去了,态度不好的干脆连招呼都不打也不知道去向。整个单位空空荡荡的,幸好有小李经常陪我,不然我也实在是没心思来。”
我点点头,终于了解了实际情况。
“没人拍板拿主意,人事上基本就停滞着,不过该发的工资一直在发,上面给的各项经费也一直在下拨,这部分钱积少成多现在已经达到了八百万。不过局长您也知道,自习总上台以来,谁还敢碰啊,几个局领导问都没问过这笔钱,平时局领导班子的用度都按旗财政的预算走,也足够用。至于单位财产方面呢,是这么个情况,办公设备全都备着,只是那几辆车根本用不了了。公车改革的时候咱们单位是有12辆,6辆超标准所以统一拍卖,剩下六辆都是桑塔纳猎豹什么的上个世纪的老车,基本没法儿用。好点儿的车锁车库里,接近报废的就卖了。后来申请采购车辆,上面统一采购了华泰的三辆越野,没人开,就那么停着。真正的一个财务上的重点是咱们在乌兰镇东北处的靶场,那是2010年国家公安、国安、体育三部门统一出台决定投资兴建的,咱们鄂尔多斯就两处。东边的在伊旗,由东胜、康巴什、达拉特、准格尔、乌审旗几个地方的公安、国安、体育等配枪部门的人员共同使用。咱们西边的这个高标准靶场就选在咱们旗,由鄂旗、鄂前旗、杭锦旗、乌审旗四个地方的配枪人员共用,但资产是属于咱们单位的,也由咱们单位管理。”她好像对这个靶场很感兴趣。
我问道:“那这个靶场有什么重大的财务意义呢?”
“财务意义就是,弄好了它给咱们挣钱,弄不好的话咱们赔钱还担责任。”
“此话怎讲?”
“按规定来说,靶场有每月一次的各单位配枪人员统一训练,一次不能耽搁,上面有用视频监控训练实况。但是这样运营这个是很费钱的啊,夏天还好说,一到冬天!那个配备的暖气锅炉就得启用,配给的财政支持是2010年的,但是这都到2020年了啊,物价涨了那么多,烧天然气很贵啊,费钱不说还咱们自己倒贴。”说到这儿,她压低了声音说:“咱们欠的天然气费用就有将近一百万,中煤公司的,他们也是国企,根本不怕惹咱们,每年年底就跟我要账。而且这靶场的子弹和枪械好像也丢了不少,这要是上面来一次彻查,真的!肯定得有人担责任。”她一说到这儿就愁眉苦脸。
我不在乎什么欠钱之类,欠也是国家机构欠国家单位的,公对公的事儿很好解决,无非是吃个饭喝点儿酒的事儿。只是这丢枪丢子弹的事儿让我头皮发麻,问:“丢了多长时间了?”
“一开始就陆陆续续的丢,到现在好像都丢光了,有时候我去检查就有,有时候检查就没有。奇了怪了。”
“那你说弄好了它能给咱们挣钱,怎么个挣法儿?”我问。
白主任马上神采飞扬:“弄好了不仅能挣钱,还能少担点儿责任。咱们内蒙有个名叫北元的集团公司,分布业务很广泛,子公司里有一个安保公司,基本承包了咱们内蒙几大银行的现金押送业务,此外他们还搞射击场。这个公司的老总18年的时候来找过我,说想按公有事业服务外包的程序承包靶场,为我们经营维护。而且一分钱不收,只是,他们名义上是承包靶场,实际上是改成射击场对外经营,做成旅游项目。”
听起来这北元集团来头不小,都开上涉枪的子公司了:“哟,这北元集团后面儿谁撑着?”
“局长知道云家吧?”她颇具深意的笑了一下……
我擦……
云家……
“哦……知道了知道了,我懂我懂。你继续。”我恍然大悟的意味深长的笑。
“那么他们承包下来以后,主体责任首先在他们身上,如果出了事儿也是他们担责任。不过我想吧,就算出了事儿,他们还能摆平不了?在效益上,就有精彩之处了,每年给咱350万,按场地租用费的名义支付。如果不按财政的路子直接拿,就给咱400万每年。不管按什么路子给咱们钱,拍板拿主意的人,都能拿一百万,支付的方式同样安全,他们以你的名义出版一本儿书,然后买这书的版权,给你100万。这样做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她越说越离谱……
我马上就诧异了啊,她是不是脑子不太正常,这么“你拿钱我拿钱”之类的事儿居然就在三人在场的时候说,完全不考虑旁边儿还有人啊。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原本敢拿这钱,现在她让第三个人听到了,我还敢拿吗?居然上任第一天就能碰上利益与原则的抉择,真是伤脑筋。我在苦思冥想,该怎么办……
“给您的那部分还有商量,毕竟是2018年的出价嘛,到今天怎么也得翻一番儿。”她见我开始考虑了,很高兴,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事儿如果成了,她也有的拿……
我是又没人马又没钱啊,这真是这个单位的实际状况。八百万……呵呵……我们市民委每年要是没有个两千万的预算根本做不出什么成绩,可是旗级的一个小单位和市民委确实没法儿比哈。市民委的主要预算都是给少数民族大学生活或困难家庭分发的,那样才能出成绩嘛。想的我抓耳挠腮的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