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蕙
七岁的女儿两手背后,使劲贴在墙壁上像一幅题名为《不服》的浮雕。
她虽然闭上嘴巴不响了,但仍高昂着小脑袋,不时地拿白眼翻我一眼。今天她不好好练琴,却偷偷溜出门,和一群七八岁“狗也嫌”的男孩子拍洋画去了。拍得满身山川满脸江河,可是她兴奋得像喝醉了酒,满脸放着红光地回来了。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在和那些男孩子争斗时,她那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我气不打一处来,数落数落着,横着就飞一句:“女孩子能这么疯?”话一出口,立时就后悔了。可是女儿已经听得清清楚楚,大声抗议道:“女孩子怎么了?”我无言以对。“不喜欢做女人”,从心底里,总有这么一句想说出来的话。
其实,这不是选择了温和的态度温文尔雅的说法。满心里一个劲想喊出来的原话是:“恨老天爷不公,把我屈生为一个女人!”怎么了!你!不怕男人们说你不女性、不温柔、不典雅、不贤淑、不柔顺、不安份?这年头,据说男人们最推崇柔情万种的“真”女人,若是他们说谁没有女人味,得,这女人算是整个地“没了”。可是你分明听到无数女同胞在向你哀叹,叹她们生就是个女儿身!
“你还不服气啊!”我摸摸女儿的小脑袋,想把气氛缓和下来。她却一拨楞躲开了,鼓着小嘴巴穷追不舍:“你说过,你最恨人家说女孩子怎么怎么着!”一阵飓风在我心里掠过。我只有苦笑,是的,我说过。自小,我就恨这句话。
每回在我玩得最甜畅喊得最痛快的时候,身后,总会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女孩子家家的,可不能这么疯!”这是我的老祖母。她是一位从三从四德时代过来的淑女,从来没有任何飞短流长追逐上她玉洁冰清的脚步。她极和善极慈祥从不高声,可是她的翅膀好重好厚,密不透风。每逢我想伸出小脑袋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就把我遮得更严实,一边幽幽地说:“蕙呀,这全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
怎么是为了我好?
也不知道上帝的本意如此呢?还是被人类歪曲了,他用亚当身上的一条肋骨造出了夏娃,女人们就生生世世成为男人们的附庸。
太古老的故事本不必说了。可谁知,这故事竟是这样的古老,以至于演绎到今天,似乎还没有进入第一章。面对二十一世纪的晨曦,女人们根本就没有了生活的激情,因她们不仅没能挣脱柴米油盐的樊篱,反而又增添了一种更可怕的世纪病——女性精神贫弱症。
这病好熬煎好难耐啊!
奉献吗?
——男人们的要求越来越高了,不仅要女人做妻子还要同时兼做母亲、保姆和情人……
牺牲吗?
——永远无底的深渊,你就是把自已熬干、累死、蜡炬成灰、丝尽、蚕去,也是日月经天、江河行地……
痛苦吗?
——为了谁?连对象都找不到,四壁空阒,你呼不住风唤不住雨——只剩下一个悲哀。哀,又莫大于心死。
“好了,你去吃饭吧。”我倦倦地朝女儿挥挥手,没心思跟她理论了。“不吃!”女儿却又犟上劲儿了。小眉头皱得老高,小胸脯一起一伏的,倒像受了天大委屈。“那你说,你要怎么样?我忍不住声音又提高了。她重又变成那幅沉默的浮雕。
母亲走过来说:“这孩子,可比你妈小时候厉害多了。”我心里一惊,随即又是一阵飓风:我这是怎么了?那时候,不是最恨人来限制一颗女孩子的心吗?曾经一百次地问老祖母:“女孩子为什么不能绷弓子爬墙头?……。”
老祖母立刻瞪我一眼,她的瞪人远近闻名,若瞪哪个女孩子一眼,能让那个女孩子反省好几天,这种对个性的自我压抑使老祖母把我塑造成了一个好女孩子。是的,直到今天我们出去采访、去约稿去开会去和朋友聚会甚至出去玩,都时时刻刻觉得老祖母还在天上瞪着我,使我情不自禁地问她我是不是一个好女孩儿?
所以,我命令自己绝不许再伤害女儿的心。她的小心眼儿我太清楚,是一种对男孩子既不服气又羡煞的虚弱的高傲。真不知道到底是男人失去了感觉还是女人糊涂了,今天的太阳好像和昨天以前的都不一样了。天空也不再那么蓝了!
于是,孱弱的男人便喊得满世界震天响:“科技时代造成了女性的雄……”就连最优秀的男人和最学术的报刊也在一本正经地探讨着“妻管严现象”、“围裙丈夫”、“女权主义”和“家庭的精神失衡”……
其实大可不必这么紧张,清亮的月亮并不想僭越辉煌的太阳。把这个人人皆知的秘密揭示出来的确需要极大的勇气。但是作为一个女人,我知道我软弱我纤细我撑不起这个世界。每个女人其实都企望有一座长城,能够安全地靠在上面是何等幸福。我怕极了漫漫长夜踽踽独行。我宁愿闭上眼睛把手交给他任他走到海角天涯。可是我发现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圆的梦,因为,最要命的是他也正想随我飘泊到任何地方……
这真糟糕透了,我便只好壮起胆子朝前走,一边在心里哀哭:什么时候起,男人们变得这么懦弱这么矮小、这么虚飘、这么全无责任感、这么失了丈气、这么没了男人味儿,令女性想做奴隶都不得?
最最糟糕的是,不少男人还变得这么没劲,一个劲儿地用压制女人来掩盖他们自己的无能,来宽慰他们自尊心的失落!那几日我似乎终于认命了。
我不再要绷弓子和爬墙头,只是要娃娃。大娃娃、小娃娃、漂亮娃娃、丑娃娃、中国娃娃、外国娃娃……自己家的娃娃没有那么多,就到小朋友家去借娃娃。然后,洗完脸梳完头、上完学、做完功课、听完教导,就安分守己地缩在自己的角落里摆弄娃娃。
老祖母眉开眼笑:瞧,到底是女孩子,终究归了本性收了心。可是,她却没有发现,我的娃娃全都是女娃娃,我在塑造一个理想中的女儿国。一丁点儿攻击男性的意思都没有,不然,就不会心心念念地想去泰山朝拜日出。
红日喷薄而出的壮丽景象,总令我充满了希望与力量。倒是越来越为月亮羞涩和失望。那天邻居对我讲起,说是她的同事,一位女军医,非要把自己三岁的儿子送人不可。那女军医生下儿子后,立即就去执行军务了,把儿子交给老人抚养。这一过程延续了三年,以至于活蹦乱跳的儿子回到她身边时,她觉得世界吵闹得再也无法忍受,只好出此下策。不用说那女军医受到一片指责。可是,谁又能否认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做假!我倒觉得,最使我惶惑的时候,恰是在喧嚣的姹紫嫣红中,常常在她们的笑声最嘹亮、笑脸最夺人魂魄之时,我却突然心里发紧,抑制不住地问自己:“你是谁?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为了出人头地吗?为了寻找自我吗?为了猎取功名吗?为了瞎凑热闹吗?为了排解冷寂吗?为了无聊应酬吗?为了寻求人生真谛吗?为了变得明白聪慧吗?为了满足众星捧月的虚荣吗?为了博个好名声挣个好前程吗?……
这些身着华装谈吐高雅挥洒自如的女士们,比起那位女军医,其实更多了一些什么也并不少了一些什么。各种欲望燃烧着她们的心,以至于做母亲的可以风云雨雪,做妻子的可以春夏秋冬,做女孩儿的可以鸟鱼虫草……她们每个人都在幽雅地笑着,可是我知道她们的心上有着一条条伤痕。这真使我思也不透形同枯槁,到头来既没有做成男人也不再是女人。
我宁愿更赞赏女人们,包括我自己在内,也变得这么苍白这么虚荣,这么浮躁、这么利欲熏心、这么不管不顾、这么没了女人味儿,令男人失望得无可言说?这么做女人,还做个什么劲?
非常非常出色的女人,当然还是有,她们令我仰望、令我崇拜、令我心灵得到净化。但是我又为她们悲哀得心折肠断——独行者虽然行最速,可我知道,她们其实是宁愿退而求其缓呀……
“你得跟我保证,永远别再说女孩子的坏话!”女儿忽然指着我的鼻子,狠狠地对我说。
除了苦笑,我唯有苦笑。亲爱的女儿哎,妈妈在你的心目中,实在强大得足以应付整个世界。可是实际上呢,妈妈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妈妈的保证庇护不了你呀!妈妈也曾像你一样,指着社会的鼻子,狠狠地这么说过。可每次失败的都是我。
那一天,老祖母见我郁郁寡欢的样子,唱歌似地数落说:“你不缺吃不缺穿也不缺你的布娃娃,你还想要什么?”我大声说:“我不愿意做女孩子!”老祖母激动起来:“傻孩子……’我狠狠地说:“那我要玩绷弓子、爬墙头,要和男孩子一起疯!”老祖母一脸的笑意顿消。
我不怪你,老祖母,因为怪你没有一点儿用。来到这世界上本来就是受煎熬,我相信你也曾深深痛苦过。可是我想对你说今天我还要——不要山珍海味,不要绫罗绸缎、不要彩电冰箱、不要功名利禄、不要光宗耀祖,但求一颗心儿居有怕住。
世界上本没有路。
我珍惜的是许多上下求索的我的姐妹们。那一天我登上讲台给她们讲了五个小时新闻采访,可最后她们递上来的条子却是:“您对我国妇女命运的前景如何看?”
我不敢看她们的眼睛。她们全来自基层,在家全是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在单位全是优秀的工作人员。作为女人,她们活得够累了,可是我又不敢不说真话。
我故意用轻描淡写的口气来了一段黑色幽默,一边说一边紧张地观察她们的反应。我在心里泣血不愿意她们也泣血,我愿意她们活得美好,活得轻松,活得幸福。我实在是怕吓坏了她们。所以,最终,还是没敢说“不喜欢做女人。”不过,下了讲台我就后悔了。后悔得要命!
女儿终于对我破涕为笑。是到了看动画片的时间,她款款地蹭过来,甜甜地拉住我的手,娇憨地把头扎向我的怀里。对于她来说,动画片更重要些,动画片的世界,的确是一个极为美好的世界,我比她还想走入那个世界,并且,永远不想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