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忙碌了。她绕着屋子不断转来转去,观看每一样东西。最后,她到了楼梯口,谁也没有告诉一声便爬上了三道楼梯,到了她的屋子,拉直了身子躺下,准备死去,像一个化石的模印打在越来越冷的雪一样的被窝里。
“奶奶!祖奶奶!”又有声音在叫她。
她要死了。这消息从楼梯间直落下来,像层层涟漪,荡漾进每一间屋子,荡漾出每一道门,每一个窗户,荡漾出榆树掩映的街道,来到苍翠的峡谷口上。
“祖奶奶,听我说,你现在不过是在闯过难关。这屋子没有你会塌的呀!你至少得让我们有一年的准备时间。”
祖奶奶睁开了一只眼睛,90年的岁月像是沙尘鬼从迅速撤空的屋顶上的窗口飘了出来,静静地望着她的医生。
“汤姆呢?”汤姆被送到她那悄声低语的床边。“汤姆,”她说,声音微弱而辽远,“……汤姆,当你看到同样的西部英雄在同样的高山顶上跟同样的印第安人打仗的时候,那就是离开座位往剧院大门走的时候了,你必须毫不留恋,不要回头。因此,我也该在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离开剧院了。”
第二个被叫到身边来的是道格拉斯。“奶奶,明年春天叫谁去给房顶换木瓦呢?”
从有日历以来,每年四月你都以为啄木鸟在啄屋顶。不,那是奶奶心醉神迷地哼着小曲在钉钉子,是她在九霄云外给房顶换木瓦!
“道格拉斯,”她细声细气地说,“不觉得盖屋顶挺有趣的人就别让他去盖”去。
“是,奶奶。”
“到了四月,你向四面看看再问:‘谁愿意盖屋顶去?’谁脸上放出光彩你就叫谁去,道格拉斯。在房顶上你可以看到全城的人往乡下走,乡下的人往天边走,往波光粼粼的小河边走;还看得到清晨的湖泊,脚下树梢上的小鸟。最舒畅的风在你周围呼呼地吹。这些东西哪怕只是为了一样,也值得找一个春天的黎明往风信鸡那儿爬一趟。那是很动人的时刻,只要你有机会去试试……”
她的声音低弱了,像在轻轻地颤动。道格拉斯哭了。
她鼓起劲来。“唉呀,你哭什么?”
“因为,”他说,“你明天就不在了。”
她把一面小镜子转向孩子。“……道格拉斯,你真丢脸!你剪手指甲了吗?”
“剪了,奶奶。”
“你的身子每七年左右就全体更新一次,指头上的老细胞,心上的老细胞都得死去,新的细胞长出来。你不会为这个哭吧?不会为这个难过吧?”
“不会的,奶奶。”
“那么,你想想看,孩子。把那剪下的手指甲收藏起来的人不是个傻瓜吗?你见过把蜕去的蛇皮保存起来的蛇吗?今天躺在这里的我也就跟手指甲和蛇皮差不多,一口气就能把我吹得片片飞落。重要的不是躺在这儿的我,而是那个坐在床前回头望你的我,在楼下做晚饭的我,躺在车房汽车底下的我,在藏书室里读书的我。
“起作用的是这许许多多的新我。我今天并不会真正死去。人只要有了家就不会死了,我还要活许久许久。一千年后会有多得像一座城市的子孙,坐在橡树树荫里啃酸苹果。谁拿这种大问题来问我,我就这么回答他!好了,快把别的人也都叫进来吧!”
全家人来齐了,站在屋子里等着,像是在火车站给旅客送行。
“好了,”祖奶奶说,“明天不要举行什么告别仪式,也不要为我说些动听的话。这些话我在自己的日子里已经满怀骄傲地说过了。一切食物我都吃过了,一切舞我也跳过了。现在我要吃下最后一个我还没尝过的糕饼,用口哨吹出最后一曲我还没吹过的小调。但是我并不害怕。我还真感到好奇呢!我要把它吃得干干净净,不会在嘴边给死亡留下一点点碎屑。不要为我难过。现在,你们都走吧,我要去寻找我的梦了……”
门在某个地方静静地关上了。
“我好过一点了。”在温暖雪白的亚麻布和毛毯铺就的被窝里,她感到舒适宁静。贴花被子的颜色和往日马戏班的旗帜一样斑驳陆离。她躺在那儿,感到自己还很小、很神秘,好像80多年前的某些早晨一样。那时她一觉醒来,在床上心满意足地伸伸她的嫩胳膊嫩腿。
很久很久以前,她想,我做了一个梦,做得正甜时却不知叫谁弄醒了——就是我出生的日子。现在呢?我来想想看……她的心又回到过去。那时我在哪儿?她努力回忆。我到哪儿去寻找那失去的梦?它的线索在哪儿?它是什么模样?她伸出一只小手。在那儿!……是的,那就是它。她微笑了,她在枕头里转动转动脑袋,让它更深地埋进温暖的雪堆里。这样就好些了。现在,是的,她看见它在她心里静静地形成,平静得像沿着蜿蜒无尽的岸滩流淌的海洋。她让那久远的梦碰了碰她,把它从雪堆里举起,让她从那几乎被遗忘的床上飘了起来。
在楼下,她想到,他们在擦银器,在清理地窖,在打扫厅堂。她听得见他们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生活。
“好的。”奶奶小声地说,梦把她飘了起来,大海把她送回到岸滩边上。
爱的含义
在我的印象里爷爷、奶奶就是一对老小孩。如果要按古人的说法,那就应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方是恩爱夫妻。可我从来就没见过爷爷奶奶吃菜的时候会像小说写的那样把最好吃的菜夹给对方,更别说他们吃菜的时候彼此谦让了。小时候的我曾一度认为像他们那样是不恩爱的……爷爷是个懂礼貌但对饮食品位极为考究的人,如果一道菜不合他的口味,他绝不会表示一点不满意:非常礼貌地夹一点,作津津有味状。如果你劝他多吃一点,他会说饱了。奶奶教训他:“再吃一点,又剩那么多!”他甚至非常诚恳地拍拍肚子以示真的饱了。不过假如这时候有一道非常好吃的菜端上桌,爷爷立刻会伸出筷子。
当遇上特别好吃的东西他们甚至会当着我这个孙子的面抢着吃!并有理论支持:“抢着吃有味道!”
一次爷爷的老同学从美国寄来一盒巧克力,味道简直让人欲仙欲死。不过巧克力盒子里整整齐齐十四种口味,造型各异的巧克力,每一种只有两块。这可是一个大难题,三个人怎么分呢,试着把它们切开来?几乎每块里面都有果仁甚至液体的馅儿,想分成规则的三份是不可能的!我们达成共识——每天下午品尝两种口味。糖果是小孩的专利,我自然有优先权,爷爷奶奶总不好意思抢我那份儿吧?但接下来围绕如何分剩下的两块,爷爷奶奶展开了一番互不相让的谈判。最后决定用一种“公平”方式来解决:一人一块,第一天奶奶有优先挑选权,第二天就由爷爷优先挑选,以此类推。
奶奶精心挑了一块自己最满意的,爷爷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剩下的那一块,作出非常陶醉和心满意足的样子,奶奶立刻有后悔的表情,最后只好两个人交换互咬一口,还不忘相互抱怨:“你咬了这么大一口!”“我还没有咬到呢,宽宽,你爷爷是个小气鬼。”那个星期的每天下午,围绕巧克力,老头儿老太都会拌嘴半天……
后来我慢慢发现爷爷奶奶围绕食物的争执有时更像一种仪式,如同野蛮人如果面对丰盛的猎物一定要围着火堆跳舞来感谢上天的恩赐;或者像下象棋,嘴里喊着“将军!”好像势不两立,但其实彼此都很愉快。
上大学以后我回家很少了,在外书剑无成转眼已经八年。四年前,爷爷下雨天散步时不慎滑了一跤,摔断了股关节。因为年龄太大,装了人工关节,但有排异反应,只得卧床。由于缺乏活动,加上年龄不饶人,原本非常健康的身体每况愈下,这期间几次生病爷爷都挺了过来。爷爷躺在床上,奶奶每顿都把饭菜端到床头,变着花样劝他多吃一点,还有各式各样的点心和零食。2002年春节前,爷爷中风了,虽然抢救过来,但身体状况更差了,有时候甚至不认识人。加上抵抗力弱,引发了肺部感染,不时发低烧。只好住进医院全封闭的无菌特护病房,每天下午家属只有一个小时的探望时间,而且要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医生说,97岁的老人,这次估计出不来了。
寒假,我每天陪奶奶去看爷爷并送饭,他经常处在昏睡的状态,喉咙被切开了,全身插满各种管子,连接着好几种仪器。偶尔醒来和我们打打招呼,接着又睡了过去。所有食物都要在家里用搅拌机打成糊状送到医院,护士按规定分量,隔两个小时用一根管子从喉咙灌下去。医生说,病人现在卧床其实消耗量不大,有一些营养和维生素我们会给他输液的时候配进去,家属准备食物主要是一些基本的淀粉和蛋白质就可以了。这个道理其实谁都明白,像爷爷现在这样的状况,从喉咙里灌进去的是海参鱼翅,还是鸡蛋萝卜,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好吃和不好吃的区别了,而且单从营养上来说,常规意义上价值昂贵的饮食未必见得就比便宜的高出多少。
可奶奶还是总把最好的东西做给爷爷吃,老鳖、乌鱼天天不断,恨不得把满汉全席打成糊给爷爷喂下去。护士小姐都问:“就数你们家送的糊糊最香,里面都放了什么呀?”二姑从大连回来过年,带来了一些海鲜。我看见奶奶在里面拣来拣去,挑出最大的鲍鱼和一对虾,要做粥给爷爷吃。奶奶说:“这都是他最喜欢吃的。”
忽然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你和谁一辈子在一起吃饭,是一件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所谓爱,就是开心时,你从他嘴边抢一块巧克力,当他躺在病床上,却想把你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都塞到他嘴里。
爷爷爱的表达式
八九月的天,时寒时暖,一阵阵的秋风吹起,眼前的景物似乎也慢慢地萧条起来了。
武汉的天气,变化无常、忽冷忽热,这个时候穿什么样的衣服倒成为件麻烦事。爷爷告诉我一个妙招——“宁厚毋薄”。
小时候,我和爷爷特别贴心。我不小心摔倒了,爷爷会把我抱起来哄个不停,也只有爷爷能让我马上破涕为笑。我还是爷爷的小尾巴,喜欢跟着爷爷去买菜,他逢人便夸我乖,夸我孝顺,那时候,我最得意了。虽然满口蛀牙,但我爱吃糖,爷爷就给我买好多好多花花绿绿的糖,一直攒了满满一盒糖纸,糖的甜蜜也在我嘴角足足回味了二十年。
每年中秋,爷爷跑遍整个城,买最老字号的“品兰居”的月饼,只因为我喜欢,只因为我爱吃,年年如此……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了,不再亲密。并不是我不健谈,和网友我能叽哩叭啦地聊上几个小时,和室友也能叽叽喳喳地说上半天。但现在,就是偶尔在家的日子,和爷爷也常是默默地对坐,交谈的话语也是越来越简单:好,好,挺好……一次次,我分明都能看见爷爷眼中那渴望的眼神,是期待么?期待我能给他讲讲在其他城市的见闻?期待我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还是期待我能够告诉他:爷爷我是爱你的!他从未曾提到过,而我,也从不曾说过。
但无一例外的是,每年中秋我都会收到爷爷的月饼,月饼是个挺温情的东西,每次收到月饼,都能让我感到特别的温暖。爷爷是个对食物一点也不含糊的人——我一直这么认为。爷爷对月饼的选择也是煞费苦心,他并不习惯现在层出不穷的新花样,月饼的配方和工艺在不停地变化,月饼的滋味已非最初。但爷爷每年都寄,每年都寄一盒豆沙馅的月饼——爷爷习惯了的也是他最喜欢的口味。我也是喜欢的,就像绿妖曾说过:“在某些时候,吃东西是为了让某人高兴。”
今年,转眼又快到中秋了,我没有收到月饼,却收到奶奶汇给我的一百块钱和她的话:“就用这钱给自己买盒月饼,出门在外,一定要记得在中秋吃月饼。”
我愣了半天,忽地,猛然意识到爷爷是真的,真的已经在今年二月份离开了我们。要不,他一定会给我挑选家乡最新鲜最美味的月饼,豆沙馅的。
我是不是不孝顺呢?我想如果我足够孝顺,我应该在每个中秋节给爷爷寄上一盒月饼,而不是二十年来一味地泰然接受长辈的疼爱,而没有用心关心过长辈。我是不是不孝顺呢?我想如果我足够孝顺,我就会像老舍笔下的那些老辈人,就是忙,就是累,也该留有足够的时间和父亲爷爷默默相对,一天一天。而我,回老家越来越少,就算偶尔相对,也总是无言。爷爷的最后一面,我也没能见着。我记得,妈妈说爷爷最后的一句话,是“记得每年八月十五给我寄月饼”。
难道亲情真的只能这样带着空间的距离,使满腔的情感在时间的流逝中默默燃烧?我不知道。也许亲情因为平静,因为深沉,反而更容易被忽略。
其实,一直以来,我并不是不爱你们,我并不是不想你们,而是,我从未曾说过。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似乎可以看见你们眼里深藏的秘密,回眸转眼间流露的欣慰与焦虑——我明白你们希望我能够在你们眼中一天天成长起来,成熟起来,让你们一同分享成长的喜悦,也为此心甘情愿地付出。
但对爷爷,我错过了,我没有来得及亲口告诉他,而今,他还能听见吗?
李碧华曾在文章中写道:伤人心的,不只是旧时的月色呀!
清冷的秋夜中,秋风吻过我淌着泪的脸颊。
伤人心的,不只是旧时月色呀!还会是你的冷漠和别人的无助。
来不及了?来得及!
今年的中秋,我要给家里寄去一盒月饼,并记得告诉你们:我是爱你们的,我也很想你们!
生死不离
他们在风雪中慢慢走着。他和她,是两只狼。他的个子很大,很结实,刀条耳,目光炯炯有神,牙齿坚硬有力。她则完全不一样,她个子小巧,鼻头黑黑的,眼睛始终潮润着,有一种小南风般朦胧的雾气,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似的。他的风格是山的样子,她的风格是水的样子。
刚才因为她故意捣乱,有只兔子在他们的面前眼巴巴地跑掉了。
他是在她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征服了她的。然后他们在一起相依为命,共同生活了整整9年。这期间,她曾一次次地把他从血气冲天的战场上拉下来,把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他拖进荒僻的山洞里,用舌头舔净他伤口的血迹,把猎枪的砂弹或者凶猛的敌人的骨头渣子清理干净,然后,从高坡上风也似的冲下去,去追捕獐獾,用獐脐和獾油为他涂抹伤口。做完这一切后,她就在他的身边卧下,整日整夜的,一动不动。
但是,更多的时候,是由他来看顾她的。他们得去无休无止地追逐自己的食物,得与同伴拼死拼活地争夺地盘,得提防比自己强大的凶猛的对手的袭击,还得随时警惕来自人类的敌视。这真的很难。
有时候他简直累坏了。他总是伤痕累累,疲于应战。而她呢,却像不安分的惹事包,老是在天敌之外不断地给他增添更多的麻烦。她太好了而且有着过分的快乐的天性。她甚至以制造那些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事为乐事。他只得不断地与环境和强大的敌手抗争。他怒气冲天,一次又一次深人绝境,把她从厄运之中拯救出来。他在那个时候简直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战神,没有任何对手可以扼制住他。他的成功和荣誉也差不多全是由她创造出来的。没有她的任性,他只会是一只普通的狼。
天渐渐地黑下去,他决定尽快地去为她也为自己弄到果腹的食物。
天很黑,风雪又大,他们在这种状况下朝着灯火依稀可辨的村子走去,自然就无法发现那口井了。
井是一口枯井,村子里的人不愿让雪灌了井,将一床黄棕旧雪被披在井口,不经心地做成了一个陷阱。
他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中间相隔着十几步。他丝毫也没有预感,待他发觉脚下让人疑心的虚松时,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