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开始降临,同学们哪儿也无法去。操场一角被改成临时的“医院”,被盖直接铺到泥地上,许多受伤的人躺在上面打点滴。那些被砸断了胳膊或腿的人已属幸运,因为这临时“医院”旁边的树下,还躺着一排排亡命的冤魂,只用一件衣服盖着头。
刹那间,人们相互间似乎变得亲近了许多,大家相互搀扶着,相互帮助。那些健康的人总是自愿地为那些受伤的人服务。
学生们以班级为中心,围在一起。等待着,说不清楚到底在等待什么。没有水喝,没有食物,夜已经越来越近。胆大的人们冒着危险从那些破烂的楼房里取出被盖,铺到学校操场的空地上。无论平日多么顾着颜面的高贵者,此刻也抛掉一切。操场上人头攒动,刚刚经历过死亡的人们聚在一起,一面庆幸着生的欢乐,一面疑虑着灾难的始末,怀疑着明天,怀疑着远方。同学们大多不知家里的情况,有些女孩便呼呼地哭泣,于是有人便去安慰。
“没事的,你家里人应该没事的。”
安慰者用一种没有根据的言语来表现着善良。其实谁都不知道县城的外面发生了什么。
袁紫到钟子路身边,她哭红着双眼。
“我好担心我家人。我的心好不踏实。”
“没事,说不定他们也正担心着你。可能等一会儿他们就会来学校找你。”钟子路抚着她的头。
“要不要陪你过去看一下。”刘泽说。
“没用,今天我爸和我妈才去了乡下外婆家,给外婆过八十寿辰。我外婆家的房子很旧的……”她未说完又哭出来。
“没事的,没事的。”刘泽找不出言语来安慰。
鬼魅的夜统治了小小的县城,平日该是灯火辉煌、歌舞升平的,平日那些吃火锅的人正在大口吃着鲜辣的菜,喝着酒,平日迪厅的音调震撼着县城的心脏,那些酒气和香味勾出的回忆如在眼前。可是如今黑暗的县城像被抛弃的孤儿,像宇宙间没有光亮又无人知晓的石块,像音乐圣堂里那寂寞的又不为人感受的凄美曲调。
月亮挂在空中,就像清晨浓雾下不被修饰的露珠,它的纯明皎洁的身躯像天使的呼吸,让黑暗中的人可以感受到一丝希望 ——尽管不知那希望为何。
夜晚的天气一点点转凉,变冷。已经过去好几个钟头了,没有一切外界的消息,没有一个人能出来安抚大家受惊的心,没有人能出来说:
“大家坚持一下,很快就会没事的。”
成百上千的冤魂已经飘散在城市的上空。他们和下面避难的人一样绝望,一样无助。
“我妈应该会来看我吧,她应该快来了。”刘泽忽然对钟子路说,他声音有些沙哑。
钟子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大意,这一下午刘泽都十分委靡,惊魂不定的样子。
“对了,地震过后你回家看了吗?你们家房子没事吧?”
两个人坐在有大树的台阶下。
“什么都没了,连同旁边的一些房子塌成一片,早就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了。”
钟子路可以感受到刘泽沉痛的心,他分明在落泪。
“我妈一定没在家的,她肯定出去了。早上我们吵了架,又是为考试的事。我老是跟她吵,我为什么老是跟她吵呢?我妈再怎么也是为了我。我心里是知道的,可就是每次都无法让自己退步。总以为驳得她哑口无言就达到目的了,总以为我妈什么都不对。”他索性哭出声来。
钟子路抚一下他的臂,不知该如何劝慰。
“我妈再怎么,她对我都是无私的。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人,快二十岁了,却没有一点成熟人的样子。我爸爸很早就离开我们,本来,本来我跟我妈相依为命生活在一起应该有很深的感情,应该……应该相处很好。可是呢?好像自从上了初中,我就再没跟我妈好好说过一句话。因为那时候自认为懂事了,自认为有了主见。你知道我妈是做什么的,我是看到她的身份,为什么却不正视她为什么如此呢?”刘泽号啕地哭着, “我以为我妈会来学校找我。她应该还会来吧!”
钟子路也不禁落了不少泪水。
“别太伤心,不是还没有结果吗?你妈说不准正在其他地方避难呢。”
“也许吧,”他沉默了一会儿, “记得有一次我们订足球服,我跟妈说过以后她不肯给我钱,为此那天晚上我们大吵了一架。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发现她不在,桌上却放了两百块钱。我从来不跟我妈谈心,但是我可以感受到她有意想了解我。有时候她会在吃饭或者什么时候用很温柔甚至乞求的语言来接近我,可我都很无情地回复,根本不给她接近我的机会,我以为这样就很开心,可事实并非如此。
“有时候我们学校诊断考试,回家她都会很小心地问我怎么样,有没长进。我却总是回答她 ‘不知道’。有时候她明明想说些什么,刚要张嘴却又闭上了。你说我混不混蛋?你说我是不是人?”刘泽胡乱扯着自己的头发,不停抽泣。
“我最了解你的情况了。你其实不用那么自责,有时候事情就这样,是不由人决定的。我也一样啊 ——地震这么厉害,我除了知道我妹妹钟欣安全以外,我家里的每一个人,我都不知道他们的情况。你说我现在哭吗?”钟子路哽塞了,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我能怎样,还不是只有等待,等明天天一亮,我不管别的,没有车我走也要走回去,你知道我们家是很老的四合院……我婆婆一般都待在院子里面的。”
月亮悬在空中,监视着一切。
两个人只穿着短袖,冷得瑟瑟发抖,便站起来在操场上走着,绕过那些成堆的人。
临时医院传来阵阵的呻吟。因为医院垮塌,药物又匮乏,病人们得不到好的治疗,稍严重一点的便输送液体,或者包扎,轻伤便不了了之。但凡能在今夜被救出来的,已属幸运了,即便是那些树叶和衣服下遮盖的尸体,也是幸运的。因为还有上千个微弱的或是早已断送的生命还被卡在黑暗的某个不为人知的废墟里。那些绝望的眼神和悲痛的心,还无人知晓。有些人可以望着皎洁的月光来等待希望,可还有很多人,却无法等到希望出现的那一刻。
小县城在恐慌中宁静着。
同学们多多少少有些饿。钟子路和刘泽决定去街上寻找一些东西。两个热血又大胆的人。
大街幽冥一般宁静,这使他们想到以前深夜从网吧出来,街上也很宁静。可至少还有霓虹灯,并且只是宁静。那时候他们喜欢到街角那家烧烤庄去吃一些烧烤,喝点啤酒,然后叫一辆人力三轮车回去睡觉。可现在大街上死沉得可怕。借着幽暗的月光,可以看到两边的残垣断壁,可以看到那些破损的楼房,那些悬吊着的断预制板,或是撕裂了的卷帘门和裂缝的街道。他们想到了“3·14”的西藏,被打砸过后的西藏街道与其很有几分相似。西藏可以找到罪魁祸首,而这里呢?
时常会发生余震,两边的楼房就像要在余震中倒塌一样。那恐怖的裂吼的声音一次次吞没着小县城。
街上偶尔有车辆,却异常孤寂。或者三两个人,打着手电,也许是在寻找东西。总有人会借此机会发财。发国难财的人很多。地震过后没多久小县城就有传闻说某某家的现金四万被席卷而空,人们还讨论着那定是熟人所为,马上又传来几个人去抢银行被警察暴了头,传闻。
不过真的有人在黑暗中寻找东西。
疯妹妹火锅店所在的那一幢楼倒塌了,疯妹妹火锅店的身影早已不知去了哪里。两个人感到有些悲痛。他们想要找一些吃的给同学们带回去,可走了大半个县城也一无所获。除了看到那些平日熟悉的地方被夷为平地,那些平日里进进出出的建筑屋成为一堆堆废墟。
街角那家烧烤庄的门被撕破了。它对面那家米粉店的卷帘门却半开着。许是无法关上了,下面留有一米左右高的口子。再旁边就是水果商贩们卖水果的地方了,那个十字路口,以前总有一排排的人用三轮车拉水果来卖。可现在只剩下几辆三轮车停靠在那里,一堆堆的纸箱,还有一堆堆的废果皮。一台电子秤还开着,上面的红色数字在黑暗里分外显眼。
刘泽和钟子路燃了一支烟。他们以为可以在此找到一些水果,可一无所获,他们决定进去那间米粉店。平日里经常来照顾这家生意。老板是一对四十上下的夫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一定不会怪罪的,他们想,便俯身进去。
伸手不见五指。钟子路开了打火机,可以看到屋里乱成一团,水积了一地,水管破裂了。突然又发生了余震,屋子狂叫一声,并摇晃着。两个人大吃一惊,忙冲出屋来,跑到大街中间。
余震过后,又恢复平静。两个人安一下神,又一次进屋,这次他们将打火机开到很大,并以最快的速度在屋子里巡视一番。有一盆东西在案板上,刘泽端起来,也不细看,便和钟子路冲出屋去。原来是一大盆排骨,他们乐坏了。隐隐有些香味,跟平日在这家吃到的排骨一个香味。
两个人将一大盆排骨端回学校操场,到补习班聚集的
地方。那些人饿极了,便不在乎别的,各自用手在盆里一把一把抓来吃。尽管那些排骨上没有多少肉。
“老板会责备我们不?”钟子路玩笑道。
“平日里让他们赚了那么多钱,这次算是回报一点。”欧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