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胳膊下意识地弯了回来,那只手抚摸到一处他从未触过的肉体,柔软而光滑。他吃了一惊,松手一看,方知道他正搂着小桂。他清醒过来,定睛打量了她。她穿着今年国际流行色的连衣裙,领很低,袖很高,裸露出两肩和一大截前胸。她的皮肤是健康的褐黄色,肌肉滚圆而结实。样式新颖的短发经过精心的梳理,一丝不乱。脸上涂脂抹粉,虽然掩盖了本来面目,却分外妖娆。整个身体透过薄薄的衣料,和香水味一齐热烘烘地对他形成了一个强烈的诱惑的磁场。他被体内突兀膨胀起来的滚烫的冲击波推得微微晃悠着,同时感到一阵惬意的眩晕。他记得上高曾在他们房里嘀嘀咕咕地议论,“……还是儿子省心,要是个姑娘,一天到晚就操心死了。儿子,他在外头乱搞,大不了给咱们抱个私娃子回来,咱们养着就是了……”爸爸这段话恰恰被他听见了。现在,这段话兀地蹦出了他的记忆,几乎是字幕般地显现在他的脑海中。而正在他犹犹豫豫的、迟迟疑疑的当,小桂忽然使劲地搂着他,头顶顶着他的下颏,把乳房柔柔地贴在他的前胸上。
可是,宝宝对他六个字的评语抽在他心上的伤痕,并没有平复,此刻又因为胸前有异样的感觉而猛烈地疼痛起来,他只要抬起胳膊迎合了小桂的拥抱,便被宝宝说准了,真正是个“自私冷酷虚伪”的人!而想做一个高尚的人,这时对他却有极大的吸引力。为了他自己,为了做给他所爱的人看;他默念着宝宝,好不容易克制住冲动,瞪圆了眼睛,与其说是从小桂的胳膊中,毋宁说是从自己的欲念中挣扎出来。
“你你走吧”
他像机器人似地向写字台瞒跚走去,两只拳头撑住台面,大大地呼吸着。台面的玻璃板冰凉,他索性张开手掌,压在玻璃板上。一股凉气顺着手掌往上升,直透进他的肺腑。
小桂还站在房间当中,为了把羞耻感压下去,强作生气的吻问:“为什么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觉得这样不好。”他用尚在颤抖的手叮叮咣咣地摆弄着写字台上的墨水瓶、胶水瓶、蘸水笔、台历等等,想使房间里的空气正常化,也使自己正常化起来。
“那么,我的事呢?”小桂诘问他,“你说的话还算数不算数?”“那事,以后再说吧。”
他以为他和宝宝的恋爱已成泡影,他和小桂的约定也自然解除。同时,对小桂,又隐隐地产生了厌恶感:原来你刚刚的动作是为了……幸亏我……
“你别以后!”小桂跺着脚。羞愧、失望和焦急陡然使她泣不成声。“你的事,我又不是没给你办。人家不来,叫我有什么办法!你别说话不算话……你们男的,都没好东西!拿人开心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难堪的局面。虽然他今后一生会碰到无数遍,可是现在还没有经验。今天是什么日子?没有一样事情是顺心的!走廊上又传来人们兴高采烈的笑声,大概是出席一个会议的人刚在晚宴上吃饱喝足回来。他手忙脚乱地把门关好,回身拉着小桂,强捺住自己的烦躁,安慰她道:
“你别急,你别急,坐下坐下,我们好好谈谈好不好?”
小桂总算停住哭泣和喊叫,从提包里翻出手绢,裹住一根手指,仔细地抹去脸上的泪水,顺从地侧身坐在沙发上,“你说,你答应过的话算数不算数”小桂反复问。“老实说,我就想离开我们家,好赖有个工作就成。我特别讨厌我妈……我不能再跟她住在一起……”小桂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你别哭,再别哭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他看出小桂现在的气愤不是冲他而发的,稍稍安下心,替她把茶倒上,推到她面前。“如果你实在有困难,我一定会帮助的。”对,我为什么不能从现在起就不再“自私冷酷虚伪”呢?
小桂沉默了一会,眼泪干了以后,情绪也稳定下来。“好,我告诉你,可你别跟别人说。”他连忙点头。小桂看他的表情是可信的,慢慢说道我妈不是亲生的,是后妈。我上初中那年,她跟我爸结的婚。她一进我家我就跟她合不来。那时候,我亲妈有个朋友,我叫她王姨,她老来看我,照顾我,我一见她就特别亲,老想抱她,亲她。初二那年,她调走了,我想她想得睡不着。后来,后来,你别笑话,我知道了同性恋这个词,齊怕得不得了,以为自己害了同性恋的毛病。我傻就傻在给老师递了个条子,问老师,我是不是同性恋?老师找了我去。我一五一十跟老师说了。谁知老师把我的事当笑话跟别的老师讲了。后来搞得全校差不多都知道,都笑话我是个同性恋者。没法在那个学校上学了,可是要转到咱们学校,一定要成绩好,所以我就拼命用了一年功。到了高一,才到咱们学校来。我想,这回得好好上学了。可是,我妈,我说的是后妈,又跟一个开饭馆的乱搞,被我爸抓住了,闹得我们那条街都知道。他们离婚又离不成,因为我后妈又生了个弟弟。这样,那条街上的倒爷就来缠着我,要跟我好,说要是我不跟他们好,就把我们家的事告诉同学,让同学笑话我。那时候,我刚来咱们学校,特别害怕人又笑话我。所以,所以,我没法儿,就跟他们好上了。先是看电影,跳舞什么的,后来……我知道你们都瞧不上我,可我也是有苦难言。以后,索性就胡来吧!不知怎么,我就从特别怕人笑话变成了一点也不怕人笑话了。我今天坦白告诉你,我跟猩猩、跟懒猫都亲过嘴,还有咱们学校的电工,那个白眼狼,也在他房里摸过我好几回。我不在乎了,你爱笑话就笑话吧。要是你不帮我忙,我以后只有还跟那帮倒爷混在一块儿,给他们当下酒菜。他们还以为泡个女中学生挺光彩哩。可是,可是,我总还是个学生,高中毕业,我一点也瞧不上他们里面哪一个!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
你约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也想沾我便宜。我就打主意走你的路子。老实说,我还真的喜欢你。到了这儿,我才知道,你心里根本没有我。可是你要我做的事,我还是忍着心疼去做了。给心里喜欢的人去当红娘,你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嗯?我想你根本就想像不出!我忍着心疼,还不是要求个职业,要离开家。你不管给我找什么事我都会好好干的……”
白思弘听到这里,激动地抓起小桂的手,说:“行了!我明白了。小桂,你放心,我上大学以前,头一件事就是把你的工作安排好。我爸要不答应,我就不去北京!”
小桂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叹了气。“还是你好!可惜宝宝才是真正的傻瓜,没有福气。”
他在小桂的手上拍了一下,站起来。“不,她不是傻瓜!你不知道,她说的有道理。我刚刚想过了,我的确有她说的那些缺点。小桂,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我想要在我们上大学以前,做件好事让她瞧得起我。至于我们以后怎么着,那是以后,至少我不能让她带着对我的坏印像走。什么自私冷酷虚伪!”
小桂低下头去,思忖着。“那也难了。就这么几天你们都各奔东西。你还想明天一大早有个娃娃钻在汽车底下去,你把他拉出来,让县上给你发个学雷锋的大奖状,广播一下?”
“是呀是呀!”他年轻的脸阴沉着,又在地毯上踱圈子。“问题是机会,机会!要有机会,我什么都会干!你说我不理解给喜欢的人去当红娘心里是什么滋味,可是你也不理解一个想成为堂堂男子汉的人被别人瞧不起是什么滋味!”
“要么你再动员你爸爸给什么少年宫、科技馆捐几个钱?”小桂替他想了这个办法。
“不,不行,“他摇摇头,忧郁地说,“世界上还是有钱买不转的东西。这个办法太庸俗!”
小桂忽然抬起头,用还闪着泪光的眼睛瞅着他。“有一个人你想起过没有?大概你压根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谁?”他停下步子,诧异地问。
“徐银花。”
“徐银花?她不是自杀了吗?”
“是呀,她自杀了。可见得你们这些考上大学的,一点没想过没考上大学的同学的苦恼。我倒是老想着她。不知怎的,这些曰子我脑子里老晃悠着她的影子。有时候想,干脆学她的样,跳到河里拉倒!十八岁就苦恼,以后一辈子的苦恼怎么熬!你要是想表现得不自私,不冷酷,就应该临走时去她跳河的地方祭祭她。老实说,我是想过去的。就是路远,没有车……”
“对,对!”他马上发挥了自己的想像力,很快领会到祭奠的意义。“你看我这个脑子,我这个人!为什么把这么大一件事忘了,为什么把她忘了?这就是宝宝说的,以自我为中心嘛。你提醒得好!这样吧,我就在这几天租辆面包车,拉着愿意去的同学,一块儿去。在徐银花跳河的地方开个追悼会。我们往前走的人,永远不要忘记掉了队的人……”
于是,两人很兴奋地聊了起来。小桂的工作有了保证,当然心情好转了。两人越谈越感到给徐银花开追悼会,不但有意义,而是充满戏剧性,既是一件严肃的事,又非常好玩,比开联欢会,跳迪斯科“高级”多了!
请读者原谅他们,他们毕竟还年轻。对死亡,终归缺乏中年、老年人的沉痛感。
两人商量着,请谁去,宝宝当然是第一个了。宝宝去了,罗晓莉就不能去,尽管没有罗晓莉就不热闹,还是把她舍弃了。然后在全班考上大学的二十人里挑,因为一辆面包车只能坐八个人。最后确定了八个人的名单,由小桂挨家挨户去通知。还要买食品和饮料。买不买酒?两人争执了一番。小桂说祭死人一定要有酒,于是决定买些甜酒。这也由小桂去办。白思弘说,她将来当营业员,这算她办的头一件事,他回去跟爸爸说,开工资就从今天算起。小桂却说她情愿白尽义务,哪天正式上班哪天才拿工资。操办的是追悼会,两人却欢声笑语,谈到一点。
送走小桂,白思弘泡在澡盆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蓦然觉得这一天过得很有收获,非常愉快。他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曲从澡盆里爬出来。穿好衣裳,对着大玻璃砖镜面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自己的脸,作出了各种表情和怪样,从左和右的各个角度,都对自己的面孔感到满意。于是他觉也不睡了,跑回了家。
“咋啦?小子,怎么不住高级宾馆啦”他爸爸略带嘲讽地问。
“我的文章写好了。”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小子这会儿跑回来,把房退了没有?”
“忘了。”
“哧!真是个败家子。”他爸爸很高兴地骂他广今儿退房只算半天,明天我去结帐,就要给我算一天了。懂不懂”
三"—洋马早已把徐银花投水的地方打听好了。他坐在驾驶座旁边,指挥着司机一直朝河边开去。
出了县城,田野上一片透明的绿色。盛夏时节,水稻的穗齐刷刷地铺天盖地。在阳光下,穗也像是透明的,随风摇曳的仿佛不是它的外壳,而是里面的浆汁。整个世界是飘荡的绿。绿的空气和绿的风。飞的鸟也是绿的。挺拔的白杨树梢,响着清脆的绿的鸟的聒噪。眼前一条曲曲弯弯的土路,被路边的猪耳菜、芨芨草、马兰花、苍耳子和苦豆蔓覆盖着,于是也成了绿色的路。
一辆米色的面包车在绿的路上奔跑。
一车年轻人个个都想笑。明明知道这是次野游的机会,所以个个都很开心。尤其是旗旗,刚刚从家里解放出来,她本来要提议“我们唱支歌吧”,可是想到这次去河边的目的,又憋住了。她掉过头,看看每个人的脸,脸上都堆满沉重的微笑,表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