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县城,在当时虽然已经逐渐所谓的“现代化”了,但仍然相当落后。它有它的传统、生活方式和习俗。尽管有许多美的,令人留连的事物,可是还没有脱去粗鄙。后来我去西班牙采访,觉得它极像巴塞罗那(其实它和巴塞罗那毫无共同之处,但是人总有些说不出道理的奇怪的印像。我接到录取通知,不久之后,就要到那时我们向往的大城市去了,而他,仍旧要留在巴塞罗那和毛驴一起生活。我,爱情中一个很大的成分应该是深深的怜悯。就是这种深深的怜悯促使我要为他做出牺牲(在上个世纪,性是双方互相服务和互相享受对方的观念还没有普遍,在女方,就认为这是她单方面的牺牲1我终于鼓起勇气说,我记得您曾经懊丧地说过,您在学美术的时候从来没有画过活的模特儿,因为那时社会还没有开放。您很羡慕现在的美术学院的学生们,他们可以对一个真正美的活的形体进行临摹了。您认为您在绘画上没有成就,就是因为没有经过活体临摹的训练。那么,您教了我这么多年,使我能考上大学,我应该报答您,我现在还没有别的能力,但我有身体,我愿意在您面前展示它,让您至少有一次临摹的机会。我大致说了这番合乎当时尊师和报恩的道德观念的话。他开始很惊愕。我看得出来我的想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对他又不无诱惑。在我几次三番的恳求和催促下,他总算迟迟疑疑地支好画架。我叫他先背过脸去。等他再转过身来时,我已经脱得一丝不挂了。我记得我当时虽然仍很羞涩,但又非常骄傲。我从他的眼里看到我形体的美。的确,大约每一个女人在年轻时都有自恋的心理。因为女孩子在青春期形体的变化要比男孩子明显得多。我常常和当时流行的年历上印着维纳斯与其他裸女进行比较,我自认为我隆起的乳房和已经发育成形的臀部比起她们毫不逊色。我喜欢在洗澡时观赏自己,摸抚自己,享受自己的美。现在我愿意和他共同分享我的美。
就是因为他,我迟迟没有能结婚,因为他的影子总把我和与我接近的男朋友隔离开。
九年以后,我才和我第一个丈夫结婚。新婚之夜,他发现我还是一个处女,于是暴露出一种小市民式的满足。也许就是他的这种自满自得的神态,使我开始对他产生反感,直发展到三年后的离婚。而我,对我仍然是处女也很惊奇。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我一直以为我曾经和我的吴老师有过性关系。
不要以为她是在自己的回忆录里有意欺骗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的读者。她是真的把自己狂热的幻想当作了现实。年代越久,幻想覆盖层越厚。时间能磨灭对现实的记忆,但不能磨灭青春的幻想。所以,幻想永远高于现实。另外,从这里,读者也可以知道一般的回忆录的可靠程度。
啊,这个老太婆!
二十八可是,在吴子安这边,事实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前天中午,一个陌生的青年工人来家里找他。来人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宽脸膛显出悲戚的神情。他说他家住在城郊的农村。他说出了一个很熟悉的村名。那么,这是一个农民了?吴子安在搜索着记忆,他觉得这张脸和这个村名同样地熟悉。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我是徐银花的二哥。”来人坐下以后,才说。
“哦,怪不得……徐银花怎么样了?准备复读吗?”他想他听不懂“复读”这个词,便又加了一句,“是不是准备再上一年高三?”
“她死了。”她二哥用冷冰冰的声音告诉他。
“阿?”
“葬了两天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心里不断地发问,但舌头却发不出声音。他的直觉已猜到她不是正常死亡。对这个消息,他不只是震惊,还怀着莫名的恐惧。死的不是老人,这已经够可怕的了;并且她肯定用的是一种特殊的方法,自己处死了自己,就更令人悚然。他忽然意识到徐银花可能有自杀行为的想法在他脑子里曾经一闪而过。是的,曾经有过这样的猜测,是在王文明自杀未遂之前?还是以后?反正,是有过这样的闪念。但是,他却没有抓住那一掠而过的想法;他任其滑过去;他听凭这个念头湮没在一大堆对教学和私事的思虑下面。人们常说,自杀是一种轻生行为。那么,是他或她自己轻生?还是别人对他或她的生命不重视?抑或是整个社会对生命的价值估计不足;至少,现在,此时此刻,他感觉到了自己对这个学生的死负有责任。他的良心背上了沉重的负担。于是,这份重量把他压倒在椅子上,他默默地与来人面对面地坐下了。
大约是徐银花的二哥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同情,看出了他们之间对于徐银花的死同样的悲痛,才放纵了自己的情感,把梗在喉头泪水呜咽出来。
“她是跳河的。”他用一块染有机油迹的手帕擦着鼻涕。“那天,她都从医院回来了。她要做饭,咱们都说你先歇着。我妈说,要做以后做,以后有的是你做的哩!我妈嘴不好,可还是心疼她的。她非要做,我婆姨就帮她做了。我爸还没回来。她又要等我爸回来才吃饭。咱们几个就先吃了。我大哥的女子说,她做的饭不好吃,煳了。她又要给珠珠揪面片。大嫂骂她女子,你闹的!凑合吃吧。可她还是要给她揪。大嫂也只好由她了。天黑了,我爸才回来,她亲手给我爸盛了饭,站在一边看着他吃。我爸说话也粗,说你要真这么孝顺,就该把书念好。我不希罕你这个,还不床上躺着去!心脏大了,又要我花钱住院。她还是站着不走。后来,咱们看了一会儿电视。她没看,在她屋里。后来咱们都睡下了。我婆姨心细,跟我说,我看她不对哩。我还说,有啥不对的!是住了好些日子院,刚回来,亲的。”说到这里,这个青年人忍不住哭出声来。抽泣了一阵,他继续说那天晚上也怪,谁都睡死了,都没上她屋里去瞧瞧。转天天亮,该着我大嫂早起做饭。要是该我婆姨做饭就好了,她心细。等大嫂做好饭,咱们起来吃的那阵子,才想起叫她。我婆姨一撩她门帘,就说不对,人不在屋里。当时她就慌了,叫快找!我爸我妈也慌了,撂下碗就往外走。厕所没有,满村子也没有,听看渠的老汉说,天蒙蒙亮,看着她顺着渠朝渠方向去了。一家人就赶紧追。追到渠,就是河边上,太阳也老高了,只看见树枝上挂着她新新的衬衫,新料子裤,滩上放着新皮鞋她就这么光着,光穿着背心裤杈,她,她是舍不得哩,还想给家里留下……我爸就急忙叫人捞,咱们家能下水的都下了。我爸的建工队也来人了。忙到下半晌,才在十里外的桥墩的漩涡里捞上也不。
青年人呜咽着述叙完经过,吴子安的泪水也止不住无声地流出来。他捂着面孔,四肢僵硬。一年之间,他这个学生怎样从一个胖乎乎的有点傻气的农村姑娘,变成一个憔悴的、带着感伤和忧郁神情的怀春式的少女,在一串特写镜头中展现出了几个阶段。每一个阶段都一步一步地伸向她的死亡。这时,在他印像中她的一举一动,仿佛都成了预告:我要自杀!我要自杀!太晚了,我们在一切事情上都开始得太晚!王文明那次对她的无礼举动,当然是她转变的最重要的关键。然而,在王文明的那次行动之后,我们对她做了什么呢?我们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王文明身上。所谓注意,也不过是研究对他如何处理。寻得了一个“劝其自动退学”就认为是最好的方法,既应付了社会舆论,又没有过于伤害这名男学生,于是,便万事大吉。可是,结果适得其反。又将是轩然大波,又将是满城风雨。
“吴老师,“青年人擤了一把鼻涕,将手帕揣进袋。“这儿有她一个本本。她留了一封信,给家里,信上说让我把这本本交给你。本本里还有封信,也是给你的。我爸、我妈不让给,可我觉着,这是我妹子最后的话了,所以我还是给你捎来了。你看看吧。”他无力地接过一本绿色塑料封面的小型日记本。第一页里,夹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对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她临死之前,是多么地平静!
青年人走了。他仍坐在椅子上,甚至忘记了和客人告别,忘记了安慰死者的亲属。青年人突然而来,悄然而去。而这次造访却改变了他的世界。
他展开信纸,怀着一种敬畏的心情。摸着死人留下的东西,总有一种好似触摸到死人肢体的感觉。他教的一个女学生死了。这个学生是自杀而死的。死之前给他留下一封信。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但愿今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体验。于是,在展开信纸的一瞬间,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将使他终生难忘。死,并非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他忽然感觉到了世界的虚空。升学率和一个生命,放在良心的天平上,哪边更有分量?
敬爱的吴老师:
我对不起你,你白教了我一场。我没有听你的教导(我何尝教导过你!我何尝教导过你今后为四化出力。我是一个逃兵,可是我觉得我还是死了好,我没有资格和大家在一起努力建设四化,我死是我自愿的,和任何人没有关系,我怕大家怪王文明,其实和他没有关系,我一本日记请你看看,我觉得自己很坏,信上写不清楚,我也怕羞,可是想着自己死了,有什么关系,所以还是请你看,也许对你将来教育有参考,注意让同学不要有我的行为,你是我敬爱的老师,我一直很佩服你,祝你以后教出更多更多的学生。
你的学生徐银花这封遗书使他在悲痛中生出了好奇心。她究竟做了什么坏事?一本不厚的小日记簿,后面还有许多空白,中间附着几张明星的彩照。他很快便读完了。
原来,她所说的“坏事”就是她的自慰行为。
致她于死的不是手淫,而是由手淫产生的自卑感。是强大的社会道德力量和她的自慰行为在心理上的冲突!
还有隐隐约约提到的一个叫“老司”的人。但是从她家人对她的态度看,如果她一定不愿意嫁给这个“老司”,爸爸妈妈和哥哥都不会十分勉强她。而她已经有了严重的自卑感,她在精神上首先失去了抗争的力量。
他没有上街去吃午饭。把信照着折缝叠好,仍夹在日记本中,拉开抽屉,将它放在他平日放重要材料的那一角,然后颓然地躺在床上。奇怪,看了日记,他释然地有了一种轻松感。
一个人的责任心,是和他在社会上的分量,和他的作用及潜在的力量联系在一起的。他认为自己对这个女孩子的死,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负有重大的责任。这个女孩子的非自然死亡竟然仿佛是自然的。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学老师,尽管是一个班主任,他能公开地对学生中的自慰行为采取什么疏导的方法吗?想也不要想!连“手淫”这个词都不要想公然说出。这一个词会马上在学校引起爆炸,炸伤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更不用说他想要告诉学生,人在青春期,自身性体验的获得是自然现像;手淫过度无疑会使人的生理机能受到某种程度损害,但和道德上的善恶毫不相干,它是无可谴责的,至多表示了这个青年的性格软弱,克制自己的能力不强而已。这种话,无疑会被认为他在教唆学生手淫。他就会遭到和王文明同样的下场,“劝其自动退学”了。
然而,社会又采取了什么方式来疏导呢?他想不出来曾采取过什么方式。压抑和谴责,只会使学生的精神分裂。王文明就是个病例。
一下午,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由于血涌上了脑部,使他头痛欲裂。因为他想到他学生的自杀未遂和自杀成功,也许是我们社会性教育不开放以及他们性苦闷的结果,可是他忽然又想到在资料上看过的丹麦,那是个性开放的国家,青年的自杀率却又高居世界之首。究竟是为什么?究竟我们应该怎么办?他觉得他在夹壁道里摸索,左也是墙,右也是墙,前面,则是永远不为人所知的人性与人的心理的谜。青年自杀,既有社会原因,又有超社会的原因。最后只能归结于个人的命运了。
他慢慢爬起来,又拉开抽屉,取出妻子最近给他的来信。很长的一封信详细地告诉他这些日子小雅替他办调动的经过。他又读了一遍,一面读一面揣测着自己将来的命运。
真实情况是,小云怀着她所谓的准备自我牺牲的爱情来看他时,他又开始揣测这个女学生的命运。他盯着她看:她将来会怎么样?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同样都是他教出来的学生,一个死了,而且是自己杀死了自己,一个忸怩地坐在他面前,面部的表情浮现出一种使人难以看透的憧憬。
他苦笑了:原来教育并不是一门科学;他不过是按现在的标准来衡量不失为一个称职的教书匠而已。
他发觉自己的神经也有点不正常了。
二十九白思弘考上了一所全国重点大学的经济学系。
可是他已经习惯住在高级宾馆里了。他对舒适的环境总是适应得很快。有一天他爸爸从公司回家,路过来看他,环顾了房里的设备,在地毯上跺了几脚,又拨弄了一会电唱机,到处找唱片,却找不到。
“妈的,这也是个聋子的耳朵一一样子货”他爸爸骂道。
他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前复习历史。“你别弄了他告诉爸爸,“电唱机是坏的,收音机有杂音,电视机没有室外天线,马桶箱直漏水,澡盆的水龙头拧不紧,一天还只供应两小时的热水,房间她们爱什么时候收拾就什么时候收拾,也不管客人有事没事,可是要她们提开水,却找不着人。哼!这是什么高级宾馆”
他爸爸愕然地瞪着他。“小子,你也应该知足了!你忘了你搂发菜的那会儿了,住在这儿,把你烧的!”他爸爸认为自己可以耍阔人脾气,儿子却没有资格发牢骚。
“人为什么要知足?”他掉过头来。“人知足了社会怎么能进步?我为什么要老记着搂发菜那会儿?我想都不想它!这几天我就想,要叫我来管这家宾馆,那帮子服务员我要统统开除”
爸爸像鸟瞅见一条异常的诱饵似的扭了几下脖子,走了。他儿子过去虽然也时发惊人之语,可是这种要开除人的话他没听过。
他独自坐在宽大的,不是用五合板,而是用上等木材做的写字台前面。写字台像一片彩云,蓦地把他从地上托举到空中。在电影电视上,官员们、大干部们和银行家、经理们总是坐在这种写字台前发号施令的。住进来两天以后,他就觉得什么电视机、录音机、沙发地毯包括汽车并不是享受的真正内容,一种对经营管理的权力的追求,悄悄潜人了他的脑海。
夜晚,当他复习功课累了,便站在临街的大玻璃窗前,俯瞰着他的县城。灯光已经把农村推向了远处,推进了黑暗;向外拓展的城区吞没了他出生的地方,甚至吞没了他对出生的地方的记忆。县城虽然只有两条十字交叉的大马路,却自有一番华灯初上的繁荣景像。电影院门,通常是人群拥挤的地方。那里的灯光也特别亮,能照见几十米外等候退票的焦急的观众。西方和日本电影的巨大的彩色海报牌,把整个世界拉到他眼前。几万里以外的城市,他伸出手就能触摸到。他可以想像自己凌空翱翔在世界之上。世界各地人们的生活,包括西方那种比较富裕的生活,是可望而又可及的。在他看来,大学的门,就是步人那种生活的开始。而在他的脑袋里,西方式的生活已不再仅仅是高楼华屋等等物质构成的了,我们通常称为个人主义的自由思想色彩,就在此时此刻涂上了他的意识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