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多云的夏日,风刮起街道上的尘埃,商店橱窗的玻璃黯淡无光,行人和车辆全是灰蒙蒙的一片。她路过普济寺桥。原来这是座石砌的三孔桥,最近铺上了水泥,加宽了路面。她沿着桥栏向前走。她不敢停下脚步引人注目。可是她的心思却整个地被桥下的流水吸引了去。“半世有如流水去”。她虽然不能参透七字的蕴含,但仍要极力地去咀嚼它们。浊流哗哗作响,浮载着泡沫和脏物。河道不畅,泥沙淤塞。流水也是如此的艰难。她觉得七个字揉杂成一团的滋味很苦很苦,苦得腔发涩,两腿酸软。她的身躯也像那些泡沫,随着身下的流水向她毫无所知地方飘去。
二十四下面,再照抄一段徐银花的日记。
7月7日早晨,二嫂把我从慌乱的梦中叫醒,大概二哥看我脸色不好,问我是不是不舒服,妈却不高兴地说,“这副脸像个考试的么!”八点钟一进考场我由不住心跳得厉害。语文我本来以为满有把握的。吴老师教得好,我又爱听他的课。我的作文也有进步。可是刚过半小时故的思想就从卷子上跑开了。我的心里越着急就越什么也想不起来。反而让算命的话、老司的脸充塞了我的脑子。我朦朦胧胧地坐着,连下考铃声都没听见,直到监考催我离开考场时我才坐在空白的卷子前惊呆了。
下午,在数学答卷上糟极了,这是我预料之中的。可我没想到在答政治题时,突然感到胸部疼痛难忍。我强制着咳嗽,想呕吐心里乱翻腾,气喘吁吁,全身都冒汗。我只好趴在桌子上。有人推了我一把,监考问我要不要叫大夫。我摇头拒绝。考试结束,大门挤满了学生家长。他们有的举着冰棍的,有的端着冰激淋等自己儿女的,还有儿个干部开来吉普车等在门接人。我费了一个多小时才推着车子回到家。
她没有能参加完全部高考便病倒了。
那天早晨,她昏迷不醒。一家人手忙脚乱地把她抬上自己家的手扶拖拉机。包工头嘟嘟哝哝地骂着:“九九八十一拜都拜了,最后这一哆嗦没哆嗦下去!”接着又自怨自艾:“妈的!早知道就别让她上学!是乡里人的命咋也挣不到城里,反把丫头害了……”妈妈也说“我早说了,丫头就让她学针线锅灶,你非要送去让她受罪。你人老八辈子都不是读书的料,能生个读书的人出来?现在倒好,搞得家里家里活干不了,书书也没读成。文不像秀才,武不像个兵。看将来咋办……”拖拉机还没发动,老两却先动了肝火。
“吵!吵!吵球啥!”大哥在驾驶座上吼道,“看看还有啥带的。脸盆带上了没有?”
拖拉机嘟嘟嘟地在一村人的笑话中开向医院。这一村人看着包工头奇迹般地发财都气不忿儿,倘若这家再出个大学生,那么大家的眼睛里都得淌出血来。
“考,考,考!这下可考成煳嘎渣儿了!”
“鲤鱼跳龙门。那得真是鲤鱼才行。小鲫瓜子也跟在里头混。看,摔成了八瓣儿了吧……”
县医院的大夫诊断,她害的病叫“心脏肥大”!一家人都没听说过,这是种什么怪病?心咋会肥大?问有妨碍么?大夫挺客气,说最好在医院观察些日子,反正你们家有的是钱,付得起住院费。这位大夫也想给家里安装土暖气,要跟包工头拉关系。她爸爸想,丫头回家也干不成啥,住院就住院,让乡里人看看,你们得病住得起这么白净的病房么?一天三顿饭还有人侍候着。
她身不由已。心也让听筒听了,肺也让机器照了,腰也让大夫捏了。总算没有检查出她干的“坏事”,只有这点让她放心。她躺在陌生的病床上,眼眶里泪水盈盈,对二哥说:“我再不要啥了。你们都回吧。就是我枕头底下有个小绿本本,让珠珠给我捎来。”妈妈望着病恹恹的女儿,心也酸楚起来,骂道病成这副架势,还惦记着啥本本!以后别念书了。病好了家去,跟你二嫂子多学着点针线锅灶。”
到了中午,她的大侄女儿珠珠还是把她的日记本送来了,又带了些水果罐头,都堆在她的床头柜上。
她一觉醒来,头还昏昏沉沉的,仿佛自己仍坐在考场里,心里火烧火燎,天气闷热,别的考生都交了卷子,惟独她坐在一个其大无比的房间的正中央。四面八方的空桌椅一排一排直排到看不见的尽头。前方的黑板黑得吓人,又大又重,岸然地向挤压过来,像是一只黑老虎张开的大黑。还有一张空白的卷子摊在她眼前。上面连一点墨迹也没有,白得叫人打冷战,白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她手抖得不敢往纸上点一个点。往上面写任何一个字都是锗的,绝对不会是对的!因为那张卷子注定要跟她作对写对了也错,写错了更错!只有它那不着一字的冷峻是绝对绝对的正确。黑的黑板,白的考卷,黑的黑板,白的考卷,黑的黑板,白的考卷。黑的白的黑的白的黑的白的……黑和白在她眼睛里而不是眼睛外乱转,最终搅和成一团,转得她睁眼也不是,闭眼也不是……
医生给貤注射了一针。她悠悠地又醒过来,已经是下午了。
她感到这会儿挺清醒。她伸手拿起她的日记本,她觉得日记本奇怪地轻。轻得让她不能忍受。那里面有她度过的许多许多日子,那里面有她的命。许多许多日子和命加起来,原来不过这么点分如果说“悲伤时,世界变得贫乏空虚,抑郁时则是自我变得贫乏空虚”,那么她现在正处在悲伤又抑郁的状态。她的世界和自我极为贫乏空虚。她自己已经认为自己毫无价值,生来命苦不说,还害了爸爸妈妈,害了哥哥嫂嫂,害了王文明,害了老师……是一个非常下流卑鄙的女人!那“毛病”还没有改掉,也改不掉。别人都活得欢蹦乱跳,只有自己才在那上面偷偷地找一点乐趣。这说明自己生来就跟别的女娃娃不一样,生来就坏!为什么王文明不去摸别人?皇后、晓莉、旗旗、小云、母娃子都比我漂亮,他不去摸,却偏偏要摸我?不是因为我特别坏是什么?而他正因为摸了我,倒了霉,才流浪到了缅甸!
床头柜上有四个罐头:一瓶糖水荔枝,一瓶糖水苹果,一瓶糖水桔子和一瓶麦乳精。她一一抚摸遍,好像那是她爸爸妈妈,是哥哥嫂嫂,是珠珠,是王文明……
“心脏肥大”。她家里的人不懂,她稍许懂一点,但也有限。与其说是从书本上得到的知识,毋宁说是她的自我感觉。她真的感到自己的心肥大得堵塞在胸,似乎她都能摸得着。又肥又大的心使她气喘也不均匀,使她闷得直想叫唤。
心这么沉重,命却那么轻贱。也许这就是冥冥中的菩萨故意给我的惩罚吧。
今后揣着这么重的、这么肥大的一颗心,过着那么轻贱辛苦的日子,虽然说是自作孽,可是说不定还会害别人,倒不如眼睛一闭,从此再别醒来。自己落个痛快,世上也少了一个祸害。
她挣扎着往枕头上蹭了蹭,略微靠起来。病房里拉着窗帘,将晚未晚的天色在白布窗帘上透过一片铅灰色的辉光。红十字像两道交叉的鲜血,下垂的一道还不住地朝地面淌着,似乎还响着滴滴嗒嗒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药物气味。这种气味强化着死亡和不幸。她待自己气稍微喘匀以后,两眼满病房寻找。她只看见墙角有个电器插座。
可是病房里还睡着一个老太太。
我怎么忍心吓着了她!
二十五洋马接到本省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和得到王文明自杀未遂被送到省城精神病院的消息,竟是同一天。
原来,洋马在全班学生里,是划归可能考上可能考不上的那一部分的。他爸爸妈妈对他并不抱多大希算。考不上就干活,家里还早点撂个包揪,多一份收人。爸爸是铸造厂的五级工,妈妈在曰杂门市部开票。夫妻俩双职工,收人不算低,但洋马下面还有一串娃娃。洋马是老大,理应提前分担爸爸妈妈的累赘。
可是一考上大学,接班的期限至少要往后挪三年。
爸爸看了通知,也有几分高兴,但马上向他声明上就上去。这也是好事,可说好,你上大学可不能像别的大学生那样,尽要家里倒贴。咱们厂工程师的女儿,在北京上个啥大学,一年到头向家里要钱,愁得那老两头发都白了。那年那丫头回来,到咱们厂瞧她爸。嚯!穿得那洋气!花裙子也不知啥料子缝的,一步一飘,连大腿都盖不住。我就想,你他妈的是穿你爸爸身上揭下的皮哩!”
妈妈说其实上不上都一样,现在提倡自学成才。像咱们公司的那小会计,两手会打算盘。上次在省城珠算比赛,得了头奖,省长还跟他握手,照样光荣。”
洋马从家里出来,低着头,两手的八个手指插在牛仔裤两边窄小的裤兜里,两只脚尖交替地踢着一块小卵石,一直踢到普济寺的广场前。
他找了个荫凉地方,正是徐银花曾藏身过的大柳树旁,坐下来,手支在额头上。他得到了录取通知,心里却异常乱,压根儿没有预期的那么高兴。通知下达之前,几个小哥们儿聊天,说是像洋马这样的学生如果听到自已考上了大学,非跟范进一样得了魔障不可,必须先把大巴掌准备好。猩猩说他的巴掌大,又有劲,这回要当一次洋马的老丈人过过瘾。可是,希望实现了,方感觉到世界上没有美妙的东西。旧的烦恼解决了,新的烦恼又来了。
这时,在人生的一个新阶段的开始,他忽然有一种自谴自责的意识。他是怎么得以录取的?他以为多半靠了在填写志愿时填写得当。应届高考生报志愿,如今也成了一门很微妙的学问。除了根据学生个人可能得到的分数,根据各大专院校的等级和招生标准,还需要老师和学生把代数学的排列、组合、概率这几章的知识全部应用上,也就是说需要某种投机。洋马报的志愿全是师范,第一志愿不过是本省的大学,录取的概率自然比较高。于是,他首先就完全没有凭真本事跃进龙门的喜悦。
相反,他觉得自己很鬼,社会也鬼,人人都鬼。他暗自惭愧不应该把这种鬼心眼带进大学。大学应该是一个新的起点。一张录取通知使他有了想改变自己和社会的责任感。可是他又觉得他很难改变自己,更无法改变这个世界。因为他还不是一个独立的人,不具备独立的人格。
所以他的心情很矛盾,深深地感到惶惑。
他的弟弟妹妹多,在他下面还有四个,都在中学和小学。在学校里,他从来没告诉过同学他有那么多弟妹。兄弟姐妹多,在当今的学生身上已经成了一件不光彩的事,仿佛他要代他的父母受过似的。独生子女有资格自豪,多弟妹的学生,别人一听就能知道他在家庭中的地位和他的经济实力。独生子女有的他没有;独生子女没有的他却有,那就是对弟弟妹妹应尽的责任和义务。高一那年,他看见男女同学一个个都衣着时髦起来;也眼热心痒。虽然买不起,穿不上,可是他会幻想。躺在小木板床上,眼睛一闭,他想有什么就会来什么。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他想得脑袋发胀,竟然拿起笔记在一片纸上:
花呢西服一套灰中长纤维西服一套粗条绒猎装一件(四个大贴兜黄色皮夹克一件(真牛皮)
花格衬衫四个(红绿黑咖啡各一)
苹果牌牛仔裤一条(真正石墨蓝牛筋裤一条兔毛套衫一件(灰色羊毛毛衣两件(套头对襟各一)
真牛皮皮鞋两双(系带与不系带各一,一黑一黄)
白色运动鞋一双东方牌双狮三防表一块袜子六双(尼龙与羊毛他随手揣在衬衣袋里,还没过半天就忘却了。他妈妈洗衣裳,翻了出来。那年正是第一次打击刑事犯罪闹得轰轰烈烈的时候,单位上和街道上都组织学习,号召揭发检举,说是现在罪犯的特点是青少年居多。他妈看了纸片儿脸发白:这上面既不像语文数学习题,又不像商店的发货票,倒像一张大街上贴的法院布告里罪犯某某某的赃物清单。他妈抖抖索索地给他爸看。他爸看了半天也捉摸不出是什么名堂:莫非咱们大小子跟一帮……后来分下的……于是老两偷偷地将他一个纸箱子翻了个底朝天,床上床下都搜个遍,却又找不着单子上的任何物件。他爸爸只好借着吃饭的时候对他说,咱们家穷是穷,可不能人穷志短,干出那种犯法的事来,一个年轻人一沾上偷的毛病,一辈子都完了。这顿家教又训得他莫名其妙。晚上,他妈郑重其事地问他,这是一张什么单子。他看见自己的幻想,方才明白爸爸的话是什么用意。他说他是随手写的。他妈又诧异:写这些干哈?
“不干啥!”
“不干啥?那为啥不写作业,写老师教的东西?哪有写的字没有意思的?”、
他怎么也说不清楚。晚上,躲在被窝里无声地痛哭了一场。
他连幻想也不能随便幻想。他不能有自己的秘密。
以后,他不知怎么就变得玩世不恭,油嘴滑舌起来。
现在,他已经是大学生了,是人人羡慕的大学生,是社会器重的大学生。但是大学生又有大学生的生活标准。他可以想像到自己将来一定是一个最寒酸的大学生。他并不怕干体力活,也喜欢干活,在一个弟妹多的大家庭里,他从小就养成了劳动的习惯。他完全能够独立谋生,用自己挣的钱把那张单子上开的衣物置齐,也像别人那样风光风光。可是,到哪里去挣钱?到哪里去挣钱?在咱们的社会里,读书和干活是截然分开的。在大学里只能读书。
他叹了气。他很羡慕美国的大学生。他们还可以去洗碟子。
使他烦恼的,还有一个秘密,就是旗旗。
那篇《等待》,等待的是谁呢?原来是旗旗!他给旗旗递了一张条子,结果她那天并没有应约去公园。可他还是很感激她,她没像别的姑娘那样,要么大惊小怪地交给老师,要么当作炫耀的资本,招呼一帮人来“奇文共欣赏”。旗旗悄悄地压下了。跟他碰个面对面的时候,从她脸上也看不出蔑视的表情。吴老师评讲过了他的作文,一天放学,旗旗主动过来对他说:“你看,坏事还变成了好事,你到底发挥了你作文的天才。希望你多向那方面努力。可是你以后再别给我写条子,我跟别的女生不一样,在中学里决不谈恋爱!”当时,他还油腔滑调地问:“那么到了大学里呢”谁知旗旗很严肃地说你先问问你的经济独立了么?没有独立的经济哪有独立的人格?连独立的人格都没有,还谈什么恋爱!”这番话醍醐灌顶。后来,他虽然仍是嬉皮笑脸,撒野尥欢,可是却再未跟女生胡闹过。尽管晓莉也曾对他飞媚眼,但旗旗的话总在他耳边。
听说,旗旗考上了上海的重点大学。上海的重点大学和本省的师范学院,未来的研究员和未来的中学教员,中间差的码子大了!从此旗旗可望不可及,恐怕连望也难得望见。他不觉勾下头,捡起一根树枝,像《红楼梦》中的龄官一样,在黄土上乱划了许多“旗旗”,一层一层的,密密麻麻。
这时,来的不是贾宝玉,而是懒猫。懒猫从普济寺里出来,发现了他,招呼道:“喂,你蹲在这儿干啥。”
他慌忙用脚把地上的一片字扫掉,懒懒地答应:“不干啥。”
“你他妈的考上大学了,还垂头丧气的,叫我,咋办?”懒猫过来,跟他并排坐在荫凉底下。“洋马,还是你够意思!你没见,今天我在街上瞧见几个考上大学的,他妈的眼睛都挪到头顶上去了。孟小云那臭丫环,还给我猛灌糊糊,什么:你好好重读嘛,争取明年上大学嘛!”懒猫学小云娇甜的嗓音学得活灵活现的。洋马也被逗笑了。
“你他妈的真有姜昆的天才”他在懒猫背上给了一巴掌。
懒猫又说我心想:去你妈的!你他妈当了博士也是副丫环相;生就了的!”
洋马不愿骂小云,便指着懒猫手里拿的一本小黄本本问这是本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