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人又议论各自的父母,最后给他们作了总结:“幼稚”!临到报高考志愿,图图突然要改变志愿,一定要报考政法学院或是名牌大学的法律系。转变得叫人莫名其妙。班主任胡老师殷切地到家里劝说,全县考理科名牌大学的学生就数他有希望,他能拿到最高分。理科的高中读了两年,放弃了多可惜!问他为什么会陡地改变初衷。他坐在沙发上拧着脖子闷声不响。再问,便说:“中国需要法律!”胡老师明智地分析:四化需要各方面人材,何止于法律!按你的条件最适合去读理工科,读法律的自有适合搞法律的人去。爸爸斜眼瞪着他说,你学法律,顶多能当个律师。要是让你当了法院院长,就凭你这出尔反尔,没有一个总主意的个性,肯定搞出几十桩冤假错案。倒霉的是老百姓!他也斜眼瞧着爸爸说我要是当了法院院长,准不听县委书记的。不像大胡子张伯伯,老跑到咱家来向你讨主意。爸爸嫌儿子当着老师的面顶揸了他,又扯上了本县的法院院长,给了他一顿臭骂。胡老师只得临时充当劝架的角色。
第二天开县委扩大会,会下爸爸烦恼地向教育局长请教,怎样治他这个宝贝儿子。教育局长说,可能他的儿子正在度青春期,这个时期的青年有的就表现反常,爱幻想,爱冲动,一天三个主意,劝他别骂他,让他自己慢慢转弯子。他爸爸说,我也有青春期!我也经过十八岁!那时候我一心想的是怎样把工作干好,争取人党,哪有什么一天三个主意的事!于是书记和局长都叹息现在的青年人不好教育。
宝宝还是从孟小云那里听到图图要改变高考志愿。小云说:“学校里都传开了。这样,咱们考文科的学生又多了一个竞争者。这个竞争者还是强有力的对手哩”
晚上,图图又到宝宝房里来。宝宝问他。他说:“我这也是心血来潮,想跟他们别扭一下。可是要说起来,也有一定的原因,主要就是上次学校处理王文明的事。究竟他有没有神经病?有神经病,学校就应该认真负责,和家长一起研究怎样治好他,还可以把他当作一项研究的课题:学生里怎么会有人发神经病的。如果没有神经病,那么就是流氓行为,至少要给他记一个大过。劝其自动退学,这算什么?那时候,我就动了学法律的念头。可是跟你一说王文明那件事,你就好像不高兴,我才没有跟你说。”
宝宝比他小几个月,却像大姐姐那样摇摇头。“你这样可不好!你的理科那么棒,考文科有几门又没学过,还得拚命背。哪有事到临头又改变主意的?你不是要盖了陈景润吗?学习法律还怎么能盖他?”
图图弓着腰,掐灭了烟头,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说行。你说不好那就算了。我还是报考理工科吧。”
“那你不会再变卦啦?”宝宝追问道。
“不会了。”
“那咱们俩拉个勾,一言为定。”
宝宝笑眯眯地向他伸出弯曲的小手指。他笑着也用小手指紧紧地在宝宝小手指上勾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与宝宝的肌肤接触。他手上的感觉妙不可言。肋下一团滚烫的气流冲到胸前,胸前一团滚烫的气流又直冲小腹的丹田。他赶紧出来。外面夏夜的晴空上,繁星似锦。他想唱歌,但他不会唱什么表达爱情的流行歌曲。“十五的月亮……”他刚张,又觉得这支歌不合适。
“嗳一一喂!”
他大叫了一声。一脚蹬翻了放在他家门的垃圾桶。然后又扶正了鼻梁上的眼镜,挺起胸脯回到家。他很为自己的自制而自豪;他陡然觉得自己非常高大,是个英雄。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幸福感吧。
二十二高考前,许多应届的考生突然得了怪病。有个男生几乎每小时就要流一次鼻血;赵小兵一天到晚光喝水,吃不进东西,天气正热,嘴唇上燎起一串串血泡。家长带到医院去看,县医院的大夫开了些清火的药,可吃了并不见好,反而拉开了肚子;女生普遍感到小腹疼痛,月经不调;还有个女生看着看着课本,突然发现自己不能顺行阅读,要么重复看一行字,要么跳到了几行以前或以后,紧张得直哭;苏爱华的病就更让大夫说不出名堂了。她一见逗号就敏感,头晕、恶心,已经好些天不能到学校来了。
这天,小云和晓莉放学以后,路过苏爱华家,就进去看她。
“我这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苏爱华斜靠在床上,手里拿着英语课本,弱不胜衣似地叹息,“现在我只能复习英语单词,因为单词表上没有逗号。”
“你这病是怎么得的呢?”小云问,“看了没有?”
苏爱华说:“前一个月就有了苗头。先是害怕老师在黑板上点逗号,黑板上一出现逗号,我就觉得它特别大,特别吸引我,写的别的字都进不了我的脑子里。脑子里光是一个特别大特别大的逗号。后来很快发展到我不能看书上的逗号。不知怎么搞的,一见着逗号就发火,脾气就上来,恨不得把书撕了。我极力克制着自己,有时拧自己的手,拽自己的头发。你们看,我胳膊上这一块块青印,现在还没下去哩。这都是我自己掐的。再后来,我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见着逗与就要吐,有时候吐得苦胆水都呕出来……啊,不行,不行,现在我一提它就要吐……”两人忙张罗着给苏爱华倒水,捶背,好一会苏爱华才平静下来。小云把枕头摆好,让苏爱华舒舒服服地躺下。
“哪咱们就别说了。你好好休息吧。过几天我们再来看你。”小云说。
“你们先别走。”苏爱华拉着小云的手,眼泪汪汪地说,“以后你们也别来看我了。都忙。高考马上就到了,谁也没有闲功夫。你们今天难得来,咱们就多聊一会儿吧。你们来,我心里别提多感激了。现在谁都希望别人得病,少一个高考的才好哩。”
小云说你也别这么想。”可是心里也觉得苏爱华说的是实话。
晓莉说是有人这么想,不过咱们几个除外。尤其是我,考得上考不上我才不在乎哩”
苏爱华看着晓莉说还是你轻松,我真羡慕你。其实要看开了,就那么回事。天底下没上过大学的人多了。现在咱们高中生好像就在争这气;家长也认为这是给他们争气。真是没有办法!”
晓莉说:“我看了好多电影明星的介绍,除了美国的,差不多都没进过大学哩。比如山百惠、刘晓庆……”
小云插嘴道你当然跟人不一样!像旗旗就不行。她现在被她爸爸关了起来,可严哩!我前次去看她,她哭着跟我说,她只有考上了大学才能从家里解放出来。”
苏爱华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笑容。“她爸爸还是改革派哩晓莉抢着说我爸爸才是真正的改革派哩!我看,改革不改革,应该看他对子女的态度。那些以为子女只有考上大学才有前途的,就不算改革派!”
苏爱华出自内心地羡慕。“晓莉真幸福!”又问,“你说说和白公子的事吧。现在发展得怎么样了?”
晓莉撇撇了嘴。“他一天人模狗样的,尽会装蒜!我现在才不想他哩!我看得开,人何必为了一个人苦恼?索菲亚罗兰有一次丢了珠宝,伤心得直哭,有个导演劝她:你别为不会为你掉泪的东西而掉泪。这话说得太棒了!他冷冰冰的,我何必跟在他尻子后头!我罗晓莉不是那样的人!有一天我出名了,他再来,我还要扇他嘴巴子哩!嗳,你们知道不知道?我最近又发现了个特棒的男子汉,比阿兰德隆强多了。”
小云和苏爱华忙问是谁。晓莉竖起一根手指头,带着神秘的笑容问:“你们看过《野鹅敢死队》没有?”两人都说最近忙得昏头转向,哪有时间去看电影。晓莉一下子泄了气,说:“那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知道。”“说嘛,你还是说出来嘛。”两人要求她。晓莉神往地说,那里面有个军师,特棒!他四十来岁,高高的个子,瘦瘦的;他不是漂亮,而是帅!你们没看,真是太可惜了!”晓莉的每一句话都要带惊叹号,逗号绝不足以表达语气。所以苏爱华能听得进去,还越听越有趣。
“你一会儿爱这个,一会儿爱那个,我看你将来怎么办”
晓莉容光焕发地争辩。“你真是个死脑子,才得了这种病,光认准那么一个标点符号。我就不会得你这种病。我发现,世界上可爱的男人多了!有时候我都不知道究竟应该爱谁!”
小云却听得没有兴趣,还暗自瞧不起她,瞥了她一眼。“你呀!你将来就跟《日出》里的陈白露一样,准是个交际花!最后自杀拉倒!”
晓莉像松开的发条一样拧过身去,朝着小云嚷嚷:“我才不会自杀哩!自杀的都是傻瓜”
小云向她挺出胸脯抢白道:“就你能!就你能!写《骆驼祥子》的老舍不就是自杀的?他难道比你傻”
哓莉挥舞着小拳头。“当然啦!要是我,我才不让人斗哩!谁要斗我我就斗他”她对“文化大革命”中的批斗毫无印像,有资格说这样的大话。
苏爱华又怏快地叹了气说提到自杀,你们还记得过春节那会儿在晓莉家吧,我说我考不上大学就自杀。老实说,这些曰子我真有这样的念头。自杀拉倒!小云说得对。”
小云赶忙说你这算什么!今年考不上还可以复读,明年再考。明年还考不上,就像晓莉那样参加工作。现在还有成人高考哩,三四十岁的人参加成人高考及格了,国家照样承认他大学毕业的资格。你千万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晓莉也劝她你可别弄假成真!你要真自杀了,我连觉都不敢睡。准是一闭眼就想到你坐在我家说那话的样子。最后搞得我也自杀了!”
小云和苏爱华都噗唏笑出声来。“你刚还说不会自杀哩,现在又说你也会自杀的。”
晓莉笑道我这是让苏爱华吓的。你可别自杀,你要自杀会出两条人命哩!”
小云思虑着说别人倒不怎么样,我看徐银花有点危险。这些日子她瘦得都脱形了。”
晓莉有她自己的见解。“她还是瘦点好看。最近我瞅着她变漂亮了,你没见她那对眼睛,透着迷人。我就是害怕胖。我要是能像她那样猛地瘦下来就好了!”
三个女朋友叽叽喳喳又说了一会话。苏爱华精神也觉得爽快多了。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小云和晓莉告辞出去。
“女博士,你好好养着吧!迟一年早一年当博士有什么关系。”小云安慰她。
晓莉还说:“说不定明年还取消了高考哩!只要高中能毕业就能上大学。你别着急,没准你还因祸得福哩!”
苏爱华不抱这种希望。“唉!当学生的,什么时候都逃不了考试。
她们走后,苏爱华还躺在床上。其实她并没有心灰意冷。她暗暗地嫉妒小云和晓莉,她们的功课都不如她,却能够参加高考。她下定决心:
“明年要报仇雪耻!”
她跟谁有仇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所有能参加高考的人?还是自己的命运?
二三徐银花变窈窕了。但如果仔细看,那不过是憔悴罢了。一头栗色的头发已失去了光泽;眼睑因失眠而浮肿,原来坦诚的直露的天真的目光罩上了一层怯怯的幽怨,那就是晓莉说的“迷人老司来他们家的次数更频繁了,一只假眼凝定不动,另一只真眼像锥子似的,在她身上到处乱扎。
她没有能改掉她的习惯。因为没有任何令人高兴的事能替换她自己安慰自己,在自己身上制造快感的冲动。相反,她现在还盼着天早点黑,自己早点躺在床上,整个白天都沉重不堪,充满了苦恼和恐惧。只有那一会儿可以由自己设想和任何人在一起的任何的梦境。在清醒与昏迷之间,既没有责任,也没有罪过,达到欢愉的最高境界,反正已经滑进了深渊,从最高境界滑下去一百丈跟滑下去一千丈似乎没有区别。倒不如一下子滑到底。
但是,她毕竟不甘心。与小云晓莉鲁卫平旗旗等女同学比较,命运为何待她如此之薄?她们都能自己找对像,还要挑挑拣拣,有的要长得好的,有的要有风度的,有的要能谈得来的,而那个独眼老司,哪样都不沾边。高考肯定考不上了,未来的磨盘般的命运眼瞅着要向她身上压来。老司比她大十几岁。可怕的独眼之外,和砖头打交道的手还和砖头一样粗糙;一说话,离他两步远就能闻到他喷出的臭。背地里,她二嫂猜他是由于抽烟喝酒的缘故,而大嫂却笑话他才真正是一肚子屎,不然何至于有茅坑的气味?她上了十二年学,如她爸爸说的,“一肚子屎换成了一肚子墨水”,再叫她跟这个一肚子屎的人生活怎么忍受得了?
听大嫂说,普济寺前面有好些摆摊算命的,还灵得很。大嫂说人家给她算命里该有四个儿子。现在还只有两个,没有达到命定的指标。这几天来就一个劲儿和大哥商量,用什么方法来突破政府规定的指标,非达到命定的指标不可。
于是,在高考前几天,她来到普济寺。
普济寺是这个县的名胜,建于公元一四二三年。历经了几次大火没有烧毁,反而一次比一次大规模地重建。“文化大革命”,来了一帮红卫兵,把和尚撵跑,把佛像推倒,可是这几年又兴旺起来。日本人还曾派了一个佛教代表团参拜,捐了一笔款子给如来佛开光。外国人也经常来带个照相机东照西照。于是和尚又来了,佛身又塑了,享遍了远近十几个县的香火;朝钟暮鼓,香客不断,煞是热闹。那些卖凉粉的、卖酿皮子的、卖粽子炸糕油麻花等素食的摊子,也摆满了寺前的广场。
今天的游客稀稀寥寥,大约不是节假日的缘故。她一进广场,就看见有两处算命看相的摊子。一个悬着八卦,一个挂着像医院里的人体解剖图似的面相。走近一看,竟有好几个同学也围在摊子旁边。她认得的有母娃子、有猩猩,还有懒猫,其余是理科班的学生。几个人嘻嘻哈哈地挨个都要算一次。算的命好,别的人就吵着要他买糖糕请客。母娃子连连啐唾沫,大概她的命不十分妙吧。
她躲在寺前的大柳树背后,等几个同学骂骂咧咧地从她身边走开以后,她才出来。她听见母娃子说:“我要是考不上大学也不嫁那样的男人!什么青龙照命……”理科班的一个学生笑道:“你能嫁三个男人也不赖,一辈子当三回新娘子比当博士还风光哩……”她欲前还止地向卦摊挪去,还没挨到跟前,算命的就招呼她:“来来来!这几天学生到我这儿来的可不少。问考试,问升学,问前途,问父母寿数,问婚配嫁娶,我是免费服务。灵了帮着宣传,不灵你就一笑。五毛钱,只当是看场电影……” 一这是个中年人,穿一身灰制服,挺像县政府的干部,说的话里还夹着时髦词儿。她挪到卦摊前面,看看四周再没有本校的学生,放下心来,照算命的要求把生辰八字报了。算命的脑子比电子计算机还快,当即给她批了几行字。她照录如下:
命大三两三,早年做事事事难。百计施展枉费心,半世有如流水去。
此命为人性巧心灵,生就桃花艳容。
为人多愁善感。恩中招怨,君子钦敬,小人嫉妒,骨肉无援,志在四方。
黄花逢凶,大男易化。十年寒窗不得志,三十一二大运交,万业换新,名利振达。
大事天定,小事由命。寿元八十一岁,卒于九月三中。
她捏着小日记本,恍恍惚惚地走出广场。原来命中注定如此!小小的日记本很重很重,坠得抬不起胳賻。这里面装着她一生浓缩的光阴和遭遇。“早年做事事事难”,“半世有如流水去”,还有什么“骨肉无援”,“十年寒窗不得志”,准得不能再准!她以为识破了天机。而那些“三十一二大运交,万业换新,名利振达”等等等话,她执拗地想着是算命人给她的安慰,要不他凭什么收我五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