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的万千气象他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他是被那阵阵轻微的啜泣声感动了。在老人那并不想掩饰的啜泣声里,不仅包含着悲怆,而且包含着依恋,包含着感悟,包含着返璞归真,包含着对凌驾于这混乱的时事之上的最崇高的大自然的虔敬和热爱。倏地,他觉得他和这个老干部的心灵是相通的,尽管他们使用的多半是不同的语汇。他们之间有超越知识、地位、经历等等之上的共同的东西。
“啊,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
停了好半天,一个胖胖的圆脸干部才决心打破沉默,用濡湿的眼睛看他,像孩子般要求道:“老魏同志,我们……你能领我们到一个可以下水的地方去吗?”
他领他们走到河沿的一个水湾。平静的回流在里面荡漾。领导干部们纷纷脱掉衣裤鞋袜,仔细叠好,放在“爬地虎”上。这时,他们的情绪开始活泼起来。
“啊哈!这真成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那个胖胖的干部站在水里,向胸口上浇着水。
“古人说,‘圣人出,黄河清。’唉,现在,河水越来越浑啦。”
“少说两句吧,老杨,你还嫌你的材料不够吗?”
于是,他们避开敏感的话题,在齐腰深的水湾里嬉戏起来。那个穿浅灰色衬衣的老干部也脱得光剩一条裤衩,伸出枯瘦的腿,用脚尖试探水的温度。
“哈,也得谢谢贺立德这个投机分子,他可给我们找了个好地方!”一个在水中狗刨着的老干部兴奋地叫着。
“虽说文化大革命涤荡了污泥浊水,可惜,我们还是要靠污泥来保护。”另一位领导干部在水里挥动着手臂说。
“看,看,又说到这些事情上来了。”那位胆小的干部又制止他们。
“好好,不说了,我们来比赛吧。”
“老魏同志,你不下来吗?”
他没有兴致下去。韩玉梅出事以后,他对什么事都失去了兴趣,他抱着两肘蹲在岸上,用忧伤的眼光在他们身上寻找排遣情怀的东西。他知道他们都曾是威风凛凛、一呼百诺的领导,而这时,却一下子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在午前的炽热的阳光下,他们苍白松弛的皮肉泛出了微弱的光泽,像营养不良的婴儿。他们在水里不习惯地蹒跚着,像幼儿在学步。都是五十上下的人了,现在却和顽童一般在河水里打闹,那个啜泣的老干部脸上也露出了天真的笑容,两手胡乱地招架着别人对他泼来的水。他们高高兴兴地玩了一会儿,又互相指着身上的伤痕感叹起来: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朝鲜战争、剿匪反霸,一直到年前脖子上挂大牌子所留下的疤痕。他们自嘲着,他们带着不无自豪又不无伤感的心情笑谈着。
当他看到他们肉体上不可磨灭的光荣的印记和耻辱的瘢痕竟重叠在一起时,心中暂时忘掉了韩玉梅,涌起了一阵对他们真诚的尊敬和同情。在他们身上,他找到了一种比个人的不幸更重要的东西。他说不上这东西是什么,却能感知到在这东西的面前,个人任何巨大的痛苦都是渺小的。
“你们会唱歌么?”突然,他情不自禁地问。
“会呀,譬如:‘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一个光膀子的领导干部唱起来。
“不是,不是。”他断然地摇摇头。
“那么是什么?是‘东风吹,战鼓擂……’”
“不,也不是。”他想了想,决定把这个他以为是非常神秘的歌告诉他们,“有个歌子里有这么一句:‘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
“啊!”五个正准备上岸穿衣服的领导干部一齐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这首歌?”
“唔,我知道的。”他有点骄做地回答。
“怎么样?老杨,咱们唱起来吧。”他们互相看看以后,胖胖的领导干部兴致勃勃地提议。
“算了吧。”那个谨小慎微的干部瞥了他一眼。
“唱吧!不怕的。”叫老杨的领导干部挥挥手,起了一个调子,于是,五个人突然感情奔放地放开了喉咙:
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
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人类解放,救国的责任,
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
他们唱的不是“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但是,“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一开始就给了他同样强烈的震撼。尤其,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年轻瘦弱的尤小舟,而是一群年近半百和年过半百,而又落到和尤小舟同样下场的老革命,一齐光着膀子,露着脊梁,排成一排,姿态庄重地、全神贯注地、慷慨激昂地,用自己整个的心在回忆、在控诉、在反抗、在向往。当他们的眼泪在阳光下毫无遮拦地从眼眶汩汩地流到腮帮、流到颏下的时候,他憋了好几天的眼泪终于得到了触发剂,陡然汹涌而出,一下子把他冲倒在“爬地虎”上。
他竟嚎啕大哭起来。
五个领导干部惊讶地停了歌唱,围到他身边。
“怎么啦?老魏同志……”
“别、别……”他跪在草滩上,撅着屁股,头深深地埋在“爬地虎”里,两手在身边乱抓。
“你们别、别害怕。让我哭、哭就好了……”
说完,他就全心全意地,像把哭当作一件正事似的,一面嚎叫,一面让泪水尽情地流淌。
风停了,高大的芦苇惊诧地直起了腰;凫鸟不再哀号了,幸灾乐祸地钻进自己孵蛋的窝。草滩上只有他像狼嚎般的哭声在回荡。
五个领导干部似乎都能理解,不再劝解了,肃穆地低着头,一齐像守护神一样围着他。
“他一定是个感情非常丰富的人。”那个白胖的干部擦着自己的眼泪说。
“在这种时候,会这样哭的人一定是个好人。”那个叫老杨的干部任自己的泪水流到下颏,点了点头。
十一
太阳终于落山了。
世界一下子变得漆黑。黄河,被呼呼的风声所惊醒,在宽阔的河床上辗转着,发出一阵阵奋力前进的吼声。“唿隆!”一大块河岸崩塌了。随着隆隆的巨响,又扑来一股股泥浆的土腥气。黑色的夜渗透了宇宙,四面八方是一团无边无涯的混沌。虽然头顶上还有寥落的星光,可他仰卧在驴车的栏板上,对它们久久凝望之后,竟发现它们是在自己的脚下……
每一个人的一生都可以分为前后两段,有的界线比较明显,有的界线不那么明显。他趴在河岸上把所有的眼泪都放光以后,心里虽然轻快了,但也明显地进入了自己的后半生。
领导干部把他扶回庄子。第二天,他女儿就发现他原来黑黝黝的头发里奓出一根根白发,像枯焦的玉米须一样卷曲着,特别显眼,后来,那两排值得骄骄傲的坚实明亮的牙齿也逐渐动摇。庄户人叫“火牙”或“虫吃牙”。虫首先吃了大牙,然后循序渐进,一颗颗往前吃。现在,虫已经吃了他六颗牙齿了。
一九六八年,县上前前后后成立各级革命委员会,锣鼓声、鞭炮声不绝于耳。因为绝大多数人都不了解他这个“农民赤卫队”的火爆脾气的“司令”怎么会昙花一现,竟对王一虎没有一点反抗的表示,就乖乖地跑回魏家桥仍旧当他的庄户头去的内幕,所以酝酿县领导班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提出他的名字。而那一年却是所有文化大革命里的风云人物弹冠相庆的一年,如那时没捞个一官半职,则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由此,他也就在“官面”上一蹶不振,位不过大队支部书记,名不入国家干部的登记表。
他呢,自韩玉梅出事以后,自老干部一个个离开魏家桥以后,他的心既感到空虚,又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恬然淡泊。离开魏家桥的老干部,全是由省里开来的小卧卧车接走的。他保护过他们,他和他们谈过心,他又替他们捆铺盖,搬行李,高高兴兴地送走他们。他看到了他们的兴衰荣辱,也同时觉悟到自己过去的野心和领袖欲是十分幼稚可笑的。这样的老革命,尚且要受一番这样的折腾,自己算什么呢。一个两腿泥巴的庄户人,还是老老实实地领着大伙儿在田里受苦吧。
一九七一年,省上组织农业劳动模范、先进社队的干部去大寨大队和下丁家大队参观学习,他得到了一次外出的机会。
大寨大队和下丁家大队哄哄学生娃娃、机关干部、工人群众跟“外国贵宾”还差不离,在干了一辈子农业活的老庄户眼里,一眼就看出了毛病。他给大寨算了一笔账:一共才种四百多亩地——而他的大队连“黑田”在内有四千多亩——就凭它打那么一把把玉米、谷子,要修那么大的工程,休想!
“真是孔子门前卖诗书,鲁班门前耍斧子!苦了钱了,还组织这么多人来学习哩!”他暗地里想,“就把参观学习的人拉的屎尿给魏家桥,我也搞得比大寨好!”
但是,这次参观毕竟使他大开了眼界。他平生第一次走出这么远的路,第一次见过这样大的世面,第一次从铁桥上越过黄河。车过济南铁桥的时候,人告诉他,黄河快要出海了。他凭窗远眺,只见河床宽阔宏伟,河水浩浩荡荡,火轮船和帆船在上面往来穿梭,河两岸耸立着栉次鳞比的厂房,突突地冒着白气和黑烟,这使他这个半辈子蛰居在穷乡僻壤的庄户人激动不已,他心里也像是在突地冒出点什么;再望远处,在东方的天幕脚下,黄河的尽头在一片乳白色的迷蒙的蜃雾中汹涌起伏,就和一种思想从他意识的边缘上正在努力成形时的情况一样。
而他这种思想正式成形,是在碰到吴尚荣的时候。
那一天,他刚从班车上下来,提着一网兜山东梨,背着一挎包参观学习的纪念品,在县城广场中心的语录塔下坐着,想找一辆去河边的拖拉机或大车捎个脚,时令正在八月,又值中午,阳光灼热,语录塔下只有一个狭窄的三角形的阴影。柏油马路冒着黑光黑光的油汗,臭气熏人。白杨树的叶子上积满灰尘,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纹丝不动。街上空荡荡的,卖冰棍的也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掏出一个梨,用手掌擦了擦,啃了一口,掉过脸把渣子吐到语录塔的另一面,而那边阴影下马上伸过来一个蓬头垢面的脑袋。
“哟,是魏书记。”
“咦,是你?”他也感到奇怪,“你这在儿干啥?”
“我在等县革委会上班哩。”吴尚荣弯着腰过来,坐在他旁边。“我从老家来了半个月了。”
“这几年,你混得不错吧。”他斜眼打量了一下吴尚荣:现在这个风云人物一身尘土,满脸带着在各种天气下跋涉和漂泊的痕迹。
“唉,还说啥哩。”吴尚荣撇撇嘴,以他乡遇故知时的表情说,“这三年,户口户口报不上,粮食粮食没吃的。给人打零工,挣点钱买红薯,还要来回跑一百多里路。火车上不敢带,也没钱起票,只能扛着走……这罪孽就别说啦,老二老三还好,那大小子在这儿白面细米吃惯了,现在见了红薯就哭。唉……”
“那你找县革委会有啥用呢?”
“当初给我开除了,明明是个错案,这你魏书记最清楚——那次没你魏书记,我也没命了——现在,文化大革命进入后期了,我来找找,还想回来。”
“那你就去找呗。”他望着县革委会森严的大门,淡淡地奚落吴尚荣。
“唉,找啥哩。找了半个月,没一个人答理我,都说比我大的案子还堆在那儿哩。嗳,魏书记,”吴尚荣用和那天在暗室里说话的腔调截然不同的语气说,“你能帮我一把不能?你魏书记救人救到底吧。”
“我咋救你?”他扔掉梨核,在裤腿上擦擦手。“现时县革委会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啥‘老中青’,跟你一样,全是造反的……嗳,那里面不也有你的老战友么?”
“嗐,啥老战友!后来都成了对立面了。”吴尚荣自嘲地摇摇头,“魏书记,我也不是求你去说话。一提到我,那帮人跟吃了葡萄喝了醋一样——倒了牙了。我只求你给我找个能把我家的户口落上、有碗饭吃的地方。”
“唔,”他又掉过脸,用估价的眼光看看吴尚荣。“可我们大队只有农业活,你干么?”
“为啥不办工业呢?”吴尚荣的脸变得生动起来,“我们老家,社队都办起了工业哩,机修、制造、加工、塑料……还挺全。我是落不上户,落上户人家抢着要我。你魏家桥大队在全省是数得着的富队,办工业还犯难?”
“这尕子跟我想到一起去了!”他高兴得几乎要拍大腿。但一瞬间又想到吴尚荣在他红缨枪下的表现,即刻把已经在脸上展开的笑容变成冷笑:
“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咱们省,现时哪一个社队不就靠那一把把粮食,还办工业哩。这么说,你是不愿干农业活啰?”
“唉,不是不愿意干,现在还谈得上愿不愿哩?”吴尚荣说,“我是可惜我这一身本事。不是在你魏书记面前吹牛,车、铣、刨、磨、钳,汽车、拖拉机、水泵、电动机,我没不会干不会修的。”
他知道吴尚荣不是说大话,过去在县上他就耳闻这是全县的一个“技术权威”。
“那么,好吧。”他看见吴尚荣眼睛老盯着那一网兜山东梨,于是掏出一半,塞在吴尚荣沾满油灰的挎包里。“看在咱们一顿饭的交情上,我也不埋没你。喏,这点梨,我再给你十五块钱——多,我也没带——你到省上县上再跑跑去。你要找上了能卖你技术的地方,就别来,以后叫人把钱捎还给我。要是你的技术卖不出去,你就到魏家桥来找我。”
他回魏家桥了。
头几天,他高枕无忧地在家里等着。他料定吴尚荣非来找他不可——熟悉吴尚荣的人都不敢要他,不熟悉吴尚荣的人又要看他的证明,而肯定吴尚荣身上连巴掌大一片盖红戳戳的纸都掏不出来。可是,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吴尚荣还不见影子。他又暗暗埋怨自己:为啥当时不把这尕子抓过来?呸!忘了他是外乡人了,他为啥就非来魏家桥不可?罗寡妇说得对,外乡人的衣胞都是撂在家门外边的,只有咱们这一带人养下娃娃,衣胞才埋在门槛里面。所以外乡人能到处跑,四海为家,只有咱们这儿的人跑到天涯海角还得回来。
一天黄昏,红日渐渐西沉。他正躺在炕上自怨自艾,忽听门外一阵激烈的狗吠。他心中一动,趴在窗台上一看:果然是吴尚荣来了。
半个多月不见,吴尚荣更狼狈了。那个肮脏的挎包带子也断了,正用它甩着打狗;跟抹布一样黑的衬衫,本来还有两颗扣子,这趟来,连一颗也没剩下——这副模样,怪不得狗要朝他叫唤哩。
他先让狗对吴尚荣咬一会儿,赶紧打发他在家过暑假的女儿去宰鸡。
“还宰鸡哩,我都吃不上一口……”他女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去,你懂啥?你吃了鸡光会在炕上孵蛋!”
他把手一挥,又躺下了,还高高地跷起二郎腿,吴尚荣惊魂未定地进了门,他也没有一点想爬起来的表示。
“来啦,”他懒懒地打了个招呼,“在哪儿找到工作了?”
“唉,别提了!”吴尚荣还没有坐下,就哭丧着脸诉开了苦,“在老家,有个人写了副对联,后来给打成了个反革命。对联说:‘看破时事惊破胆,吃透人情寒透心。’现在,我就落到这步田地啦!”
“别站着,坐下。”他随手指指炕沿,“你过去不是厉害得很么?我早就说你:你是属鸭子的——肉煮烂了嘴还煮不烂。现时咋蔫得跟鼻涕一样啦?”
“唉,没法不蔫!”吴尚荣一句三叹,“肚子不饶人啦。家里还有四张嘴哩。一想起他们,饭都吃不下……”
“嗳,也别不吃饭。”他一连声叫女儿端饭来,“吃了饭咱们再说。”
他女儿把又肥又嫩的鸡炒好,白生生的大米饭端来。吴尚荣和他过去在工办大楼里一样,也不客气,就着炕桌,盘起腿埋头便吃。这时的吴尚荣大概忘掉了家里的四张嘴,把一只鸡吃得光光的。然后抹抹嘴唇,打着饱嗝,拿起他专用来敬客的香烟,看看牌子,点着火抽起来。
“饱了没?”
“饱了。”吴尚荣喝着配茶,抽着香烟,沉醉在酒足饭饱后的那种惬意的眩晕里。
“这儿的生活比你们老家咋样?”
“嗐!那别提啦,我们老家,这几年搞得最惨!”
“你愿意把你家迁来,在咱们大队干么?”
“哎呀!魏书记,那还用问吗?”
一个在枪尖刀口下不眨眼的好汉,“惊破胆”、“寒透心”后,肚子一瘪,就被一顿好饭打倒了。
“当真?”
“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