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从地随韩玉梅走到外面。一点余辉早已熄灭。亮晶晶的星星在天空这里那里发光,闪闪烁烁地,好像到处都响着它们银铃般的声音。青烟散去,夜气清凉。被阳光烤灼了一天的田野弥漫着一股苦艾和薄荷的清香;成熟的小麦沙沙作响,散发出一种暖烘烘的面粉味。韩玉梅在麦田边坐下,背靠着田埂,让他把头枕在她的腿上。蚱蜢在他们四周噼噼啪啪地跳跃,流向水稻田的渠水在他们背后汩汩地轻唱……
“我为啥要嫁给那么个人呢?就因为他也叫天贵。”她摩掌着他的头、耳朵、眼睛、鼻子……“我原先以为,嫁给他就等于嫁给了你。我能这么想:我这是和天贵在一个屋顶下哩,我是在给天贵做饭哩,给天贵洗衣裳哩,跟天贵睡在一个炕上哩。可一结婚,就觉着不行,他跟你比.越比我越恶心他……”
“啊,别说了!”他的心口突地隐隐作痛,他转过头埋在她的小腹间,呻吟着,“你别说了,别说了……”
停了一会儿,他又转过头,看到满天星斗,看到银河在她的背后,看到无数的星光在她的头顶上形成一个光圈,看到她那一对热情的、温柔的、明亮的眼睛,感到她一阵阵灼热的鼻息喷在他脸上。
“我比你大十四五岁哩,你不嫌么?”
“那正好!你老了,我还年轻哩。我让你吃好,穿好,休养好,我不惹你生气,叫你心里舒坦……”
“你别到城里去吧。啥‘历史清白’,我不在乎这个!明天我就跟她解决……”
这七年中间,他们俩从没有单独在一起过,却一下子跨越了原来制定的界线。
“不,我一定要闹清楚。这会儿,我更得闹清楚了。我不能让人说,你们看那魏书记有本事,可娶了个管制分子当老婆。你是场面上的人,咱大队没人说,县上肯定会有人指你的后脊梁。原先,不是为了这个,上面凭啥指着要我去蹲劳改?”
他无话可说了,是的,历史、身份,这对一个庄户人也是非常重要的。
“天贵,这些年,我老偷偷地盯着你。我看你心里好像总不舒坦,有时候,跟社员讲着讲着话,就愣神了;有时候,讲的话跟脸上的神气又不对号;有时候突然发开了火;有时候又蔫蔫的,天贵,你心里到底有啥事,你就吐出来吧。”
唉,他那女人这十八年来哪怕问过他这么一句呢,没有!
“是呀,”从他胸腔中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我心里是有事呀……”
于是,他把他办的那些不可告人的勾当一件一件摊开在她面前:最早,是对“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尤小舟的敬仰,接着是放跑“黄毛鬼”,又捅了二十只羊,随着把郝三送进了劳改队,然后在酒里面兑水,欺骗忠厚的蒙古族牧民,脚跟一踅,又去谎报水情,糊弄领导贺立德,社教的时候瞒田瞒产,蒙混过关,文化大革命里又左摇右摆,先放走了吴尚荣,以后为了尤小舟又得罪了王一虎,现在又不得不去投靠贺立德……唉,他自认为从来没做过坏事,可又觉得浑身都是罪孽。为啥他最忌讳他的名字上打叉叉呢?就因为他感到这么下去很可能会挨枪子儿……他十分恐惧,又万分羞愧——因为他是“两面派”、“半个鬼”!
韩玉梅静静地听着,温存地抚摩着他。星光下,她眼睛里闪烁着凝神倾听的神采。听到他谈到惊心动魄的地方,就插一句:“啊,你是我的好人!”听到他搞的那些鬼,还是这么说:“啊,我更心疼你了!”他像一片长着薄荷、雏菊、蒲公英和牵牛花的草地,他的话像黄河决了堤,语言的洪流不论流到哪里都漫无阻挡。啊,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大自然大概正是为了这个才把人分为男人和女人的吧!你可以把自己成熟的或幼稚的、严肃的或荒诞的、深奥的或浅薄的、崇高的或可鄙的、圣洁的或狼亵的、公正的或自私的……把肺腑里所有的东西都抖落出来,即使你只不过在对着她自言自语,她那一对忠贞的、无私的、爱恋的目光就给了你一道光亮,使你能把自己料理出个头绪。
银河悄悄地在夜空转了方向,时间不知不觉从他的絮语中流走,夜风沙沙地刮过水稻田和玉米地,送来一阵阵稻花和嫩玉米的甜香;成熟的小麦点头晃脑地,似乎也听得津津有味。拉炭的汽车还没有来,可能是司机喝醉了酒。终于,他沉默下来,抱着一种刚痛痛快快地洗完热水澡的舒畅心情,眯着眼枕在她的腿上。他有了一个知心人,他能把所有的心思告诉她;他的话说完了,他的灵魂也得救了,他的两重性格在她的怀里重新统一起来。他坚定地相信了自己不是“半个鬼”,而是一个人!
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第一次愉快地体验到,有比肉欲更高、更惬意的享受;这一对没有多少文明知识的庄户人,第一次欣喜而新奇地发现,两颗心合在一起比两个肉体搂在一起更为美好。
她最后的一句话是:“你等着我回来。”
这样一段本来应该是刻骨镂心的回忆,由于以后的一个巨大冲击,反而像被磨损的影片一样模糊不清了。现在,当时的全部过程已经不可能再以清晰的图像在他脑海里重现。因为那已化成了他胸腔中最脆弱的一个病灶,略微一触,就会使他全身痉挛起来。
驴车现在走下了高坡,夹板上的麻绳陡地拉得笔直,皮脖套也吱吱地叫了起来。毛驴不情愿地摆了摆耳朵,想了一想,只得仍然不紧不慢地拉着车子向前,这时,古道弯向了河边,这一段河滩上没有茂密的芦苇,在月光下能一直看到对岸的沙坡。深蓝色的沙坡笔直地向南北两边伸展,没有起伏,也没有止境,风从沙坡那边刮来,带来一股河水清冷的潮气,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当天晚上,司机喝醉了酒,第二天清早,车才路过他们五队的庄子。她坐车走了。那一天,“粮食工厂”停了工,庄子上空前地寂寞冷清。
她告诉他顶多去三天,可是,五天,十天,半个月过去了,她仍杳如黄鹤。他越来越焦灼不安,并且直觉地感到出了不幸,他进城去钻天觅缝地寻找她。
她所说的群众来访接待站门前排着长龙。头搁在西门,尾巴一直拖到护城河桥头。脸色忧郁、阴沉和愤慨的人们在队伍里互相探询案情,打听消息,嘈嘈叨叨,热闹得就和自由市场一样。他挤进接待站,工作人员仿佛被无数痛苦的申诉折磨得麻木不仁了,对这么一个农村妇女毫无印象。他以为韩玉梅走进城来,人人都会看她两眼,可偏偏人人都没看见过她。第二天,他拿来贺立德的条子找着接待站的负责人。这个负责人过去是贺立德的部下,搬出一大摞小本子,帮他从她离开庄子那天一直查到当天,没有一个叫韩玉梅的上访者。
他去找司机。司机是他管辖下的九队一个社员的女婿,人很老实。据司机说,因为她跟他老丈人在一个大队,所以特别关照,那天早晨开着车直接把她送到西门。她看到接待站门前那么多人,曾犹豫了一下,司机劝她先去吃饭,她说不,先排上号再说。司机又告诉她他家的地址,叫她中午到他家吃饭,没住的地方,晚上还可以跟他女人睡在一个床上,中午,她真的找来了,挺高兴地说有一个过去在什么工厂受了处分的人很热心,帮她把号挂上了。还说,要是省里不解决问题,还准备上北京哩。一上午,她好像就增长了不少关于上访和落实政策的知识,表现得很兴奋。临走,还跟他女人说好晚上来睡。他女人挺喜欢她,说她是个憨厚的庄户人,又是一个大队的乡亲,特地给她换了新床单,铺了干净褥子。可是晚上她没来,从此也就不见了。他们两口子还以为她回庄子了哩。
既然挂上了号,为什么登记簿上没有呢?问司机,司机除了“什么工厂受过处分的人”几个字外,提供不出任何东西。
他丧魂失魄地在省城转了两天,要不是贺立德和刘卫青极力劝阻他,他就上北京了。不过,老贺还是够朋友的,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关系帮他寻找线索,第四天,贺立德告诉他,公安局军管会的通报上说,半个月前,盐海湾铁路旁边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从岁数、身材、发式上看,极像他要找的韩玉梅——老贺早已忘了韩玉梅就是他曾想逮捕的“坏人”,还以为是他魏天贵的一门亲戚哩——叫他去一趟盐海湾。
盐海湾是去北京途中的一个大站。他拿着省“红革造”的介绍信找到盐海湾公安局军管会的负责人,负责人很认真地接待了他,说女尸已经焚化了,又没留下一点遗物可供证明身份,只拍了几张照片。但因为在扭打过程中面部被击伤,所以面部特征也不太清楚……他拿着几张女尸全身的、头部的、正面的、侧面的照片,越看越像,别的话他都听不进去,只听见自己耳朵里清清楚楚地回响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最后,一下子晕倒在公安局的办公室里……
他又回来了。
在火车上,他就心焦火燎,两只拳头攥得紧紧地,替火车头暗暗加劲:快呀!快呀!快呀……他还不知道他已经像头老狼:硬发高奓,两眼血红,满腮胡茬,一脸凶相。同车的旅客看着他,心惊胆战,都以为他不是武斗里逃出来的凶手,就是越狱的犯人。他要喝水,但画着铁路路徽的茶缸老在他牙齿上磕碰,水洒了一身,却喝不进嘴里,他就这样带着两片燎了泡的嘴唇回到庄子。
回到庄子刚刚天黑,他没有进家,一口气跑到那块麦田,一头栽在他们俩曾在一起的田埂旁边。
麦子已经割过了。麦田上只剩下短短的麦茬和被割去顶端的首蓿。他跪在已被烈日晒得板结的麦田上,在他们俩坐过的地方爬来爬去。同时,死命地揪着首蓿、揪着麦茬,把它们连根拔起来,用坚实的牙齿嚼着、咬着、撕着,牙齿和手指都渗出了鲜血。他要哭,却没有眼泪。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阵阵暗哑的嘶嘶声。初升的月亮照着他:他像一头得了噎食病的老熊,伏在地上对着田埂干呕。
他在那里趴了一夜,天亮时,出工的社员才发现他……
他也抱过她还会回来的希望。尤其在一九七一年,上面发下来一份多少多少号文件,说是四川和广西竟有拐骗妇女的集团,一鞭子吆好几十,赶到缺少妇女的地方去卖。这曾激起了他很大的幻想,但若干年过去了,她仍杳音讯。从此,那块麦田——仅仅是那么巴掌大的一点,就和他老妈的坟墓一样,成了他心中的一块圣地。不管什么学大寨、造平原、开沟渠、铺农田,他利用自己的职权始终没有在那里动过一锹。
十
风啊,风啊,黄河的风啊,在呼呼地吹着;嘀哒、嘀哒、嘀哒……毛驴儿在慢腾腾地走着。
月亮己紧挨着西山,嵌在了人面峰的眼窝上面,山坡下盖上了一片肃穆的阴影,河滩的小树林顶上,却染上了一片银色的光华。
在岸边的河汊上,竖立着水车高大的骨架。那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它站立在那里不动,又不停地运动着;它是那样的古老,但只要黄河的水一来,它又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现在,水车的扇翼在斜照的月光下欢快地转动着,哗啦、哗啦、哗啦,车廓在半空中有节奏地泼出闪亮的水花……
他只在炕上躺了一天。傍晚,他喝了两口他女儿给他熬的米汤,又趿拉着鞋走到那块麦田。
残阳似血,黄土如金,西北高原的田野在回光返照下更显得无比的璀璨。羊群沿着乡间土路回来了。它们带着滚圆的肚子,雪白的身上披着柔和的金光,神气活现地向羊栏走去。收工的男女社员,把衣裳搭在锹把上,一路上打打闹闹,你推我搡,开着只有庄户人才能说出口的玩笑。远远地,一个男人被一群妇女追赶过来,一不小心滚下路边的排沟,溅起了一片水花和笑声……
是的,活还是要活下去的。生活,还是有另一种磅礡的吸引力在吸引他。对这些正在嘻笑的男男女女,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有不能摆脱的义务,他是支部书记,现在全国乱成一片,连出门的妇女生命都无法保证,他怎能舍他们而去呢,况且,韩玉梅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农村妇女,活了一辈子连个影影子也没有留下,他活着,也是对韩玉梅一个有血有肉的纪念碑。他坐在田埂上,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把韩玉梅揉进他心底的最深处。
其实,人不容易忍耐的是日常点点滴滴、琐琐碎碎的烦恼,却比较能接受一场巨大的哀痛,因为它会在心上撕开一个裂口,直接钻进心底里去隐藏起来……
那时,来魏家桥逃避“革命群众”揪斗的有五个领导干部,分别住在三间房子里。他虽然不知道他们的职务和姓名,但有时间也常常跑去跟他们聊天,关心他们的吃住。从闲谈中,他知道了他们当中有的人老婆也在挨斗,有的人家被抄了,妻离子散,有的人老婆上了吊,儿女跟他划清了界线,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总之,形形色色,都处在不幸之中。
韩玉梅出事以后,他不知不觉地也把自己划在他们这个圈子里,苦恼了,就不由自主地溜到他们那里去,跟他们一起唉声叹气。
刘卫青名义上是“红革造”派来接待站在自己这一边、而又正被“革造联”揪斗的领导干部的联络员,当时却正在做“大买卖”,追求鳏居的贺立德,哪有多余的时间呆在魏家桥,人一领来,当天她就返回省城,这些领导干部躲在荒郊野外,等于与世隔绝,新来的人带来的又都是更令人沮丧的消息,他们的惶恐和寂寞是可想而知的。
有一天,几个领导干部在房里呆闷了,要求他领到黄河边去散散心。他就带他们来到河边一处长满高大茂密的芦苇、岸边又不陷脚的沙滩上。
夏天,黄色的河流开阔宏伟。被他们惊起的凫鸟,从芦苇丛中扑扑地振翅飞起,在滔滔的河面上空盘旋一阵,又飞回苇丛上来护蛋,绕着他们头顶呷呷地叫唤。河上飘浮着夏日特有的高而且亮的银色的云,像河水腾起的蒸汽一般,游移不定,变幻无穷。水面上,浪涛一个跟着一个,每一排浪尖上都绽出一丛丛金色的花朵,倏忽即灭,倏忽又起;漩涡一圈连着一圈,一串串漩涡千姿百态,展现出一派既婀娜有致,又粗犷豪放的生动景象。惊涛的怒鸣,回流的轻唱,波澜的吟哦,凫鸟的哀号,组成一支雄壮而又回肠荡气的交响曲。风从东方来,河水有节奏地拍打着岸滩,推上一片片、一段段、一根根灰褐色的残枝断树,不由得令人要追溯它们在惊涛骇浪中的经历,并从树干古老的年轮中联想到自己的过去,岸边,和风吹拂着苇草修长的叶片,轻轻地抚慰着这些老干部最近才出现的灰白的乱发,并且带来一股亲切的泥水味,一股只有在母亲的怀抱里才能闻到的、掺和着乳腥味的清香。
看着河,迎着风,听着种种惊心动魄的音响,闻着泥水的浓郁的芬芳,人会感到这一切的一切不是来自身外的感受,而是从自己心底里生出的幻景,一种在自己还没有诞生、还在母体里就赋予的原始印象。
领导干部都被这既是在眼前,又是从心底里涌出来的景象震慑住了。
蓦地,一个穿浅灰色的确良衬衣的老干部用手掩着脸啜泣起来。
第一声啜位,就使其余的人在神情庄重地凝视着远方这一点上僵化了,如同电影的定格一样,谁也不想,而且也不能转过头去劝慰,仿佛这声声啜泣代表了他们共同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