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上许多条道路追求人生的真义。
我心纯志坚,以爱情指路,难道真心和爱情在人生之战中不愿为我佑护,让我主宰、选择、左右或铸造我的命运?
大卫·米尼奥发表的诗歌唱完了。歌词是大卫写的,曲调具有乡村特色。小酒店里,人们聚在桌子周围,热情鼓掌,因为年轻的诗人包下了酒费。只有公证人帕皮诺先生没有拍手。听了这几行歌词,他摇了摇头,不敢苟同,因为他博览群书,知识渊博,也没和其他人一起喝酒。
大卫出了门,来到村子街道上。夜风把酒气从他头上驱散。他这时记起,当天晚上他才和伊冯娜吵了嘴,已经下定决心离家出走,到外面的大世界去闯天下。
“等到全世界的人都吟诵我的诗歌那一天,”他沾沾自喜地思忖道,“她也许会后悔今天不该说那些难听的话。”
除了酒店里饮酒作乐的人以外,全村的人都已经入睡。他的房间是父亲茅草房边搭起的棚子。他悄声钻进去,把衣物打成一个卷儿,然后用木棒把它撬起搭在肩上,昂首踏上离开维尔诺瓦的路。
黑夜中他父亲的羊群蜷缩在圈栏中。他从旁边走过——他曾每天放它们去吃草,任它们四下奔跑,自己则在小片片纸上赋诗填词。他看见伊冯娜的窗户还亮着灯,刹那间他的决心产生了动摇。灯光也许说明她不能入眠,后悔不该发火,说不定到了早晨她会——可是,不行!他主意已定。维尔诺瓦这地方对他根本不合适。这儿没有人能理解他。他的命运和未来就在前面这条路上。
暗淡月光下的原野,马路横穿而过,长三英里,直如耕地人的犁沟。村里的人都相信,这条路肯定通向巴黎。诗人一边走,一边不时念着这个名字。大卫以前从未离开维尔诺瓦,到这么远的地方去过。
左岔道这条路直端端延伸达三英里,然后便成了一个谜。它成直角与另一条更宽的路相交。大卫站在岔口,一阵犹豫,然后踏上左岔道。
在这条更重要的公路上,不久前才有车辆经过,路面上留下了清晰的车轮印。大约半小时后,推测便得到证实。陡峭的小山脚下有条小溪,一辆笨重的四轮大马车陷在里面动弹不得。车夫和左马骑手对着马大声吆喝,不停地拽马缰。一个穿黑衣服的魁梧汉子站在路边;旁边站着一个纤细女人,她身上裹了件薄薄的长外套。
大卫看出佣人们尽管卖力但缺少技巧。他不声不响,主动上前指挥操作。他吩咐侍从停止朝马吼叫,叫他们使劲推车轮,只让车夫用熟悉的声音催马拉车。大卫自己则用有力的肩膀推马车后部。众人协调用力,只一下,马车就驶上硬地。侍从们重新攀上马车。
大卫斜着身子站了一会儿。大个子富豪手一挥。“你到车上去吧,”他说,嗓音和他的块头一样大,但因其教养和习惯而不失粗鲁。这声音所到之处,唤起的只有服从。年轻诗人只犹豫了瞬间,接着又是一声命令,由不得他再迟疑不绝。大卫登上马车踏步。黑暗中他依稀看见后座上那女人的身形。他正准备坐在对面的位子上,只听见那声音再次发出命令:“挨在女人边上坐下吧。”
富豪转过庞大的身躯,在前排位子坐下。马车继续上坡行驶。女人默不作声,蜷缩在角落里。大卫猜不出她究竟年老还是年轻,但她的衣服发出一丝幽微柔和的芳香,搅得他奇想大发,深信神秘之下一定遮盖着秀美。这正是他曾经常异想过的奇遇。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找到解开这个谜的钥匙,因为,他虽然和这些猜不透的伴侣坐在一起,他们之间不曾说过一个字。
过了一个钟头,大卫透过窗户看见马车穿行在某个镇子的街上。没多久,马车停在一座关闭的、没亮灯的房子前面。一个侍从从马上下来,急不可耐地猛敲大门。楼上一扇花格窗户猛然打开,黑暗中冒出个脑袋瓜。
“是谁深更半夜敲门,打搅我们这些安分人?店子已经关门。都什么时候了,不会有掏钱投宿的旅客。别再敲了,滚走吧!”
“开门!”侍从大叫,唾沫飞溅。“开门!博佩杜依斯侯爵大人要进来。”
“噢!”楼上的声音惊叫。“大人,多多包涵。我不知道——都这么晚了——马上就开,大人随便用房。”
门内传来链条和横闩的叮当声,门被大打开。银酒杯客店的老板瑟瑟发抖,又冷又怕,站在门槛上,手中举了根蜡烛,连衣服都没穿戴完整。
大卫跟在侯爵后面下了车。“扶小姐一把,”侯爵递过话来。诗人遵命而行。搀她下车时,他感觉得到她的小手在颤抖。“进去,”又递过来一道命令。
房间是客店的长方形餐厅。一张长方形橡木桌几乎占去全部面积。魁梧大人在桌子近首一张椅子上坐下。小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瘫下来,看样子疲倦不堪。大卫站在一边,心里面在琢磨怎样巧妙得体地告辞,继续上路。
“大人,”店老板说,深深鞠了一躬,“要、要是我早晓得您会、会大驾光临,我会作好准备招待您。现在只剩些酒和冷肉,可能还、还——”
“蜡烛,”侯爵说,以其特有的姿势展开肥胖的手指。
“是,是,大人。”店老板取来半打蜡烛,点亮,然后放在桌上。
“我们还有一桶勃艮第红葡萄酒,不知大人愿不愿意给个面子尝一口——”
“蜡烛,”大人说,同时展开他的手指。
“尊命——马上照办——我这就去,大人。”
大厅里又点起一打蜡烛。侯爵魁梧的身躯把椅子塞得满满实实。他从头到脚黑衣裹身,只有袖口和衣领的褶边是雪白色。甚至连他的剑炳和剑鞘也是黑色。他的表情高傲中含着讥讽。小胡子上翘,几乎碰到嘲笑的眼睛。
小姐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大卫现在看清楚了,她很年轻,身上透出一种忧婉动人的美。侯爵浑厚的声音把他从对她凄凉美貌的沉思中惊醒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大卫·米尼奥。诗人。”
侯爵的胡子弯曲向上,离眼睛更近。
“你靠什么为生?”
“我也是个牧羊人,照看我父亲的羊群,”大卫答道,昂首挺胸,但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羊倌兼诗人少爷,听从今晚命运为你作出的安排。这位小姐叫露西·德瓦内斯,我的侄女。她出身高贵,每年根据继承权有一万法朗的收入。要说她的魅力,你只需自己作出判断。这些条件如果能打动你那颗羊倌的心,你只需说声愿意,她立即成为你的妻子。别打岔我。今天晚上,我送她到孔德·德维尔莫庄园,她原先答应了嫁给他。客人们都到齐了,神甫也在那里,等着完成这桩地位和财富上门当户对的婚配。可是在圣坛前面,这位平时温文尔雅、服服帖帖的小姐,突然像母豹一样向我冲来,桀骜不驯,暴怒冲天,诋毁了我替她订的婚约,搞得神甫目瞪口呆。我当场对天发誓,离开庄园后,她必须嫁给我们碰上的第一个男人。王子也罢,烧炭的也罢,做贼的也罢,她都得嫁。而你,羊倌,就是这第一个男人。小姐必须在今晚成亲。不嫁你,就嫁另外一个。给你十分钟,考虑愿意还是不愿意。不要拿问题或废话来烦我。只有十分钟,羊倌;时间很快就到。”
侯爵的白嫩手指打鼓似地敲着桌子。他不再多说什么,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好像大院子的门窗已经关严,不准外人进入。大卫本想说些什么,但侯爵的态度拴住了他的舌头。他只好站到小姐身边,鞠躬致意。
“小姐,”他开口道。惊奇地发现在如此的风雅和美心面前,他居然能流利顺畅地说得出话来,“你已经听见,我是个牧羊人。有时我也梦想成为诗人。如果恋美崇美是对诗人的检验,那么我的梦想现在变得更加强烈。我能为你效劳吗,小姐?”
年轻女人抬起头来,干涩的双眼哀婉动人。他那坦率、神奕的脸庞因这场奇遇的重要性质而变得庄重严肃;他的身材健壮挺直;他的蓝眼睛里流动着同情;她心里充满对久求未得的帮助和怜悯的需求——所有这一切,突然把她融化,泪水夺眶而出。
“先生,”她声调低沉地说,“看得出你真诚善良。他是我叔叔,我父亲的兄弟,我现在唯一的亲人。他爱我母亲,因为我长得像她,所以忌恨我。看他那副面孔我就觉得害怕,以前从不敢违背他。可是,今天晚上他要把我嫁给一个年纪三倍于我的人。先生,原谅我,把你扯进这场冤怨。你当然不会迫于他的压力,唐突答应娶我。但是我至少要感谢你的慷慨大度。好久以来都没有人跟我说过话了。”
诗人的眼里现在不仅只有慷慨。他肯定算个诗人,因为伊冯娜已被忘却;这位可爱的、新结识的美人清新典雅,迷住了他。她身上飘来的微香让他春情荡漾。他柔情满怀地看着她。而她,如饥似渴,倾向他的柔情。
“只有十分钟,”大卫说,“来做我本来需要好多年才能完成的事情。我绝不愿意说我可怜你,小姐;那是假话。我爱你。我还没有机会向你求爱,但让我把你从这个暴君手中救出来,爱情可能会随之而来。我对未来充满信心,不会永远做牧羊人。现在,我将全心爱你,减轻你生活的痛苦。愿意把你的命运寄托给我吗,小姐?”
“呵,你只是出于怜悯而奉献自己。”
“出于爱心。时间就要完了,小姐。”
“你会后悔的,将来会看不起我。”
“我将来就是为你的幸福而活,并使自己配得上你。”
她的纤细小手伸出外套,钻进他的手心。
“我愿把生活托付给你,”她说,气喘吁吁。“还有——爱情——也许不像你想的那么遥远。答应他。只要摆脱他那双眼睛的魔力,我会忘掉过去。”
大卫走过去,站在侯爵面前。黑躯体动了起来,嘲弄的眼睛瞟了一眼大壁钟。
“还剩两分钟。一个放羊的居然要用八分钟来考虑愿不愿意接受财貌双全的新娘!放羊的,快说,愿意娶这位小姐吗?”
大卫自豪地站在那里,说:“小姐已经屈尊应求,愿意嫁我,鄙人不胜荣幸。”
“说得妙!”侯爵说。“你倒是有求爱天才,羊倌少爷。小姐碰上你也不赖,不然也许会拈上其它什么更次的签。现在,只要教堂和老天爷不作难,我们要尽快把这件事给了结。”
他“啪”地一声用剑柄抽响桌子。店老板应声过来,双腿打颤,拿来更多的蜡烛,知道大人又有什么奇思异想了。“弄个神甫来,”侯爵说,“神甫。懂吗?给你十分钟,弄个神甫到这儿来,要不然——”
店老板丢下蜡烛,拔腿就去。
神甫来了,睡眼惺忪,惶恐不安。他宣告大卫·米尼奥和露西·德瓦内斯正式结为夫妻,把侯爵抛过来的金条揣进口袋,然后拖着步子消失在外面的夜色中。
“拿酒来,”侯爵命令道,朝主人展开他那不祥的手指。
酒拿来后他又说:“斟酒。”烛光中他站在桌子尽头,犹如一座恶毒加自负的黑山。他的眼睛转向侄女,凶光闪烁,仿佛对旧情的追忆已转化成杀人的毒计。
“米尼奥先生,”他举起酒杯说,“我说完就干杯,你已经和她结为夫妻,她将让你有一辈子遭不完的罪。她骨子里注定了弥天大谎不断,杀人放火不厌。她会带给你耻辱和忧伤。她的眼睛、皮肤、嘴巴浸透了附着在她身上的魔鬼,甚至愿意卑躬屈膝,去引诱一个区区乡巴佬。诗人先生,这就是你洪福齐天的希望。干杯!小姐,我总算甩掉了你这个累赘。”
侯爵把酒干了。这时姑娘发出一声惨叫,好像突然受伤一般。大卫端起杯子,向前跨了三步,站在侯爵正对面。他的仪态举止全然没有牧羊人的影子。
“刚才,”他镇静地说,“你把我称作"先生",算是看得起我。既然我和小姐已经成婚,你我也算沾亲带故,地位上就更加接近,所以我有资格在某件小事上和你平起平坐。可以吗?”
“可以啊,放羊的,”侯爵嘲弄道。
“那么,”大卫说,同时把酒泼进讥笑他的那双眼睛,“也许你愿意屈尊和我决斗。”
随着一声诅咒,侯爵大人暴怒而起,如号角的气流来得突然。他猛然把剑抽出黑鞘,对在一旁踌躇不安的店老板大叫:“拿剑来,给这个笨蛋!”他转向小姐,发出让她心寒的狞笑,说:“小姐,你太让我伤筋动骨了。看来,我得在同一个夜里,既让你成婚,又让你守寡。”
“我不会比剑,”大卫说。在夫人面前承认这点,他的脸刷地红了起来。
“我不会比剑,”侯爵模仿他的声调说。“未必要像乡巴佬一样比橡木棍?好啦,弗朗索瓦,拿枪来!”
侍从从枪套里抽出两支铮亮的大号手枪,上面还嵌饰有银徽。侯爵顺手抓起一把甩过来,掉在桌上大卫手边。“站到桌子另一头去,”侯爵大声说。“放羊的也该会扣板机吧。没有几个羊倌有幸死在姓博佩杜依斯的枪下。”
牧羊人和侯爵在长桌两头对视而立。店老板吓得直哆嗦,比划了几下,结结巴巴地说:“先、先生,看在耶稣的份上,别在我店里干这个!别见血呀——那可要赶走我的顾客呀——”侯爵的目光杀气腾腾,店老板的舌头给吓瘫了。
“胆小鬼!”博佩杜依斯大人大叫。“别在那儿磨牙齿。如果你能行,就替我们发口令。”
店老板扑通跪在地上。他有口说不出话,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不过,他比划了几下,好像在乞求,“为了他的店子和顾客,请不要动武。”
“我来发令,”小姐说,口齿清亮。她走近大卫,给他甜甜的一吻。她的眼睛晶莹闪亮,双颊重生朱晕。她背墙站立,两个男人端起手枪等她报数。
“一——二——三!”
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发出,蜡烛只闪了一下。侯爵微笑着站在那儿,左手指展开撑在桌缘上。大卫仍然直挺挺站着,慢慢转过头来,眼睛搜寻着他的妻子。随后,外衣从身上滑下,他也瘫倒在地板上,彻底崩溃。
成了遗孀的小姐发出一小声绝望的惊叫,跑过去俯身看他。她发现了伤口,然后抬起头来,脸上恢复了原来那层悲哀。“射穿了他的心,”她喃喃道。“啊,他的心!”
“走吧,”侯爵浑厚的声音说,“滚出去,上车!天亮之前,我就要把你脱手。你得再嫁一次,嫁给一个活的,就今天夜里。嫁给碰到的下一个,小姐,强盗也罢,乡巴佬也罢。要是路上碰不到人,就嫁给替我开门的贱鬼。滚出去,上车!”
侯爵看上去怒不可遏,高大威严。小姐重新裹上外套,进入神秘。侍从们收起手枪。所有的人出门上了等在外面的马车。巨轮滚动的声音回响在沉睡的村庄里。在银酒杯客店,老板手搓手,六神无主,俯身看着被击毙的诗人的头颅,桌子上二十四支蜡烛的火苗飘舞晃动。
右岔道这条路直端端延伸达三英里,然后便成了一个迷。它成直角与另一条更宽的路相交。大卫站在岔口,一阵犹豫,随后踏上右岔道。
这条路通向哪里,他不知道,但他决心在当天晚上远离维尔诺瓦。他走了一英里,然后路过一座大庄园。看得出来,庄园不久前才招待过客人。每扇窗户都亮着灯;在通向大门的宽敞石路上,客人的车辆留下纵横交错的轮迹。
又走了三英里,大卫感到疲倦。他在路边松树上,以枝代床,歇了一会儿,睡了一阵子。然后他站起身来,继续踏上未知的路。
就这样,他在大路上走了五天,睡的是大自然的芳香床或农舍边的干草垛,吃的是农夫们慷慨施舍的白面包,喝的是溪水或放羊娃主动递上的小杯。
最后,他过了一座大桥,来到那座笑盈盈的、较之世界其他任何地方埋没或加冕过更多诗人的城市。巴黎城的声音,隐隐约约,可以听见。那是说话声、脚步声和车轮声混和而成的嗡鸣,充满活力,仿佛在向他发出召唤。他的呼吸不禁变得急促起来。
他又走了一段路,来到孔第街一座旧房子屋檐下,付钱写了号,坐在一把木椅上,开始写诗,这条街曾住过名门望族,现在却挤满了衰败破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