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特尔威克在椅子上坐定。他当天不能离开圣罗萨里奥了。他得打电报向货币审计员汇报;还得向联邦审计官要求拘捕金曼少校;由于担保品的失踪,他还可能奉命封闭这家银行。稽核以前也查获过违法乱纪的事,这不是头一次。他调查时引起了人们可怕的情绪骚乱。他那公事公办的宁静有一两次几乎受到一丝波动。他见过银行家往往为了一个失误,竟像女人那样跪下来苦苦哀求,求他给他们一个机会,给一小时的宽限。有一个负责人曾经当着他的面在座位上开枪自杀。没有谁能像这个严肃的西部人那样对此泰然自若。内特尔威克至少应该听听他要说的话。稽核把胳臂时支在椅子扶手上,右手托着他那方下巴,等着听取圣罗萨里奥第一国民银行总经理的坦白交代。
“你同一个人交了四十年朋友,”汤姆少校近乎说教似地开始说,“经过水火风土的考验,当你能给他一些小恩惠时,你自然是乐意的。”
(“为他挪用了七万元的担保品。”稽核想道。)“鲍勃同我一起当过牧牛人,”少校接着说,他说得很慢,字斟句酌,若有所思,仿佛他关心的不是目前的紧要关头,而是以往的旧事,“我们一起在阿利桑那、新墨西哥和加利福尼亚大部分地区踏勘过金矿银矿。我们一起参加了一八六一年的南北战争,只是在不同的部队里。我们一起打过印第安人和马贼;我们在阿利桑那山区的小屋里,被埋在二十英尺深的雪底下,一起挨过几星期饿;大风天气,连闪电都给刮得打不下来时,我们一起赶过牛群——哎,自从我同鲍勃在铺记牧场的烙印营地认识以来,我们经历了一些磨难。那时候,我们不止一次发现,在患难中必须互相帮助。那时候,交朋友必须忠实,并不是要得到什么好处。也许你第二天就需要他支持你,帮你打退一群立人,或者替你在被响尾蛇咬伤的腿上绑止血器,骑上马去搞威士忌。嗯,说到头,这是有来有往的。如果你对待朋友不真心实意,你需要他的时候,你自己也会惭愧的。鲍勃这个人对待朋友远不止这样呢。他的好心肠是没话说的。”
“二十年前,我在这个县里当警长,我请鲍勃做警官。那是在牛生意兴旺之前,我们还没有发财。我既是警长,又是收税员,那时候我觉得很了不起。我结了婚,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六岁。县政府隔壁有一座很舒适的房子,是县里免费供给我居住的,我逐渐积攒了一些钱。事务工作大多由鲍勃做。我们两人都经历过许多艰难危险,那时候可真快活。晚上窗外大雨倾盆,狂风怒吼,你却呆在屋子里又暖和,又安全舒适,知道你明天早晨可以平安无事地起身,刮刮胡子,听人家称呼你‘先生’。我的老婆孩子又是牧场上最了不起的,我同老朋友一起享受兴旺和宁静的生活,我想我是幸福的。是啊,那时候我是幸福的。”
少校叹了一口气,有意无意地朝窗外望了一眼。稽核换了一个姿势,把下巴支在另一只手上。
“一年冬天,”少校接着说,“县里征收的税款大量涌来,一星期里,我没时间去银行存钱。我只是把支票塞在一个雪茄烟盒里,把现钱装进一个袋子,然后往警长办公室的大保险箱里一锁。”
“那个星期,我工作过度,快病倒了。我的神经不很正常,晚上睡了也不能得到休息。大夫对这种病有一个科学名称,他给我吃了一些药。这还不算,我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些钱,睡觉时都想不开。其实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因为保险箱很坚固,开箱的暗码只有鲍勃和我两个人知道。星期五晚上,袋子里的现款大约有六千五百元。星期六早晨,我像往常那样去办公。保险箱仍旧锁着,鲍勃在桌子前写东西。我打开保险箱,发觉里面的钱不见了。我立刻召集鲍勃和机关里所有的人,把失窃的事声张开来。使我奇怪的是。这件事对鲍勃、对我的影响都非同小可,而鲍勃却好像无动于衷。”
“过了两天。我们仍旧毫无线索。不可能是外贼偷的,因为保险箱是按照暗码正常打开的。别人一定在说闲话了,因为一天下午,艾丽斯——那是我老婆的名字——带了男孩女孩走了进来,她顿着脚,眼睛直冒火,嚷道:‘那些红口白舌的家伙——汤姆,汤姆!’她昏了过去。我抱着她,呼唤着她。她慢慢醒来,垂下头,开始哭了。自从她同汤姆·金曼结婚以来,这是第一次哭呢。那两个孩子,杰克和齐拉,一向像虎崽子那样顽皮,只要让他们到办公室来,他们就扑在鲍勃身上乱爬,这时候也仓促不安地站着,象受惊的松鸡似地挤在一起。他们还是初次遇到生活中的阴暗面。鲍勃正在桌上写字,他站起来,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那期间,大陪审团正开庭,鲍勃第二天早晨去他们那儿坦白说钱是他偷的。他说这笔钱被他赌输掉了。十五分钟后,他们裁定他有罪,给我送来一张拘捕证,要我逮捕这个多年来同我一起,比兄弟还要亲的人。”
“我照办了。之后我对鲍勃说,‘那里是我的家,这里是我的办公室,东面是缅因州,西面是加利福尼亚州,南面是佛罗里达州——在法院开庭之前,你尽管走动。你归我看管,由我负责好了。需要你的时候,你会来的。’”
“‘多谢,汤姆,’他满不在乎地说,”我原希望你不要把我关押起来。法院下星期一开庭,如果你不反对,在这以前我想待在办公室里。如果不算过分,我还有一个要求。假如你让孩子们时常到院子里来玩玩,我将很高兴。
“‘为什么不可以呢?’我回答说。‘他们尽可以来,你也可以一来。你还是同平时一样来我家好了。’你明白,内特尔威克先生,你不能认贼作友,也不能突然之间认友作贼。”
稽核并不搭腔。那会儿传来了火车进站的尖厉的汽笛声,那是从南方到圣罗萨里奥来的窄轨火车准点到站了——十点三十五分。少校接下去说:
“鲍勃还是待在办公室里,看看报纸,抽抽烟。我派了另一个警官代替他的职务。过些时候,这件案子引起的最初一阵轰动也逐渐过去了。”
“一天,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鲍勃走近我坐的地方。他脸色阴沉发青——当时通宵警戒印第安人或者赶牛群时脸色。也是这样。”
“‘汤姆,’他说,‘这比警戒红种人更难熬;比躺在沙漠里产水源还有四十英里时更难熬;不过我仍旧准备坚持到底。你知道我的脾气就是这样。如果你给我一个小小的暗示——只消说,鲍勃,我明白,那就使我轻松多了。’”
“我很惊奇。‘我不懂你的意思,鲍勃。’我说。‘当然,你知道只要我办得到,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来帮助你。可是我不懂你的意思’。”
“‘好吧,汤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点了一支雪茄,去看报纸了。”
“法院开庭的前一夜,我才弄清楚他的意思。那晚我睡觉时,又有先前那种头昏不安的感觉。午夜左右我才入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站在办公室的走廊里,衣服也没有穿整齐。鲍勃擒住我的一条胳臂,我们的家庭医生摄着另一条,艾丽斯摇撼着我,几乎要哭了。她没有告诉我,便去请医生,医生来时,发现我下了床,不见了,他们便到处寻找。”
“‘梦游症。’医生说。”
“我们大伙回到家里,医生讲了许多有关梦游病人干怪事的故事给我们听。我出外一次,觉得很冷,这时候我老婆不在屋里,我便打开一个旧衣柜的门,拖出一条我见过的大被子。和被子一起拖出来的是那袋钱,第二天早上鲍勃就要为偷它的罪名受到审讯判决。”
“‘那袋钱怎么会他妈的到这里来的?’我嚷了起来,在场的人一定看到我是多么惊讶。鲍勃恍然大悟了。”
“‘你这个老混蛋,’他说,恢复了从前的神气,‘我看见你放在那里面的。我看见你打开保险箱把它取出来,我便跟着你。我从窗子外面看见你把它藏在衣柜里。’”
“‘那你这个该死的垂耳朵、绵羊头的山狗,你干吗说是你拿的?’”
“‘因为,’鲍勃简单地说,‘我不知道你当时是处在睡眠状态。’”
“我看他朝杰克和齐招待住的屋子瞥了一眼,我便明白,从鲍勃的观点看来,交朋友是什么意思了。”
汤姆少校停住了,又朝窗外瞥了一眼。他看见国家畜牧银行里有人把黄颜色的窗帘拉下来,完全遮住了前面的大玻璃窗,虽然这时候太阳还没有照射到,没有必要拉窗帘来挡住阳光。
内特尔威克在椅子上坐坐端正。他虽然不感兴趣,却还是不厌其烦地听完了少校的故事。他觉得这个故事同当前的情况毫无关系,更不可能对这件事产生什么影响。他想,这些西部人未免太感情用事,没有生意头脑。他们实在应该提防他们的朋友。少校显然已经讲完了。他说的话并不解决问题。
“我可不可以请问,”稽核说,“对于这些失窃的担保品,你还有什么直接有关的话要说?”
“失窃的担保品,先生!”汤姆少校突然在椅子里转过身,他那双蓝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稽核。“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用橡皮圈箍住的纸张,往内特尔威克手里一扔,站了起来。
“担保品全在这里,先生,每一张证券、公债和股票。你数现金的时候,我从票据里抽出来的。请你检查吧。”
少校又带路回到银行营业室里。稽核跟在他后面,有些吃惊、困惑和恼怒,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上了当,虽不能说是受了骗,但仿佛被玩弄,被利用了,之后又被一脚踢开,而他自己却莫名其妙。也许他的职务地位也受到了不够尊敬的愚弄。但是他抓不到把柄。把这件事打个正式报告将会闹笑话的。而且,不知怎的,他觉得现在弄不明白,以后也永远弄不明白。
内特尔威克冷淡地、呆板地检查了担保品,发现它们同票据完全符合。他拿起黑公事包,起身告辞。
“我得说,”他忿忿地盯着金曼少校说,“不论是谈正经或是讲笑话,你的声明——容易使人误会的声明——同事实并不符合,而你又没有加以解释。我不理解你的动机和行为。”
汤姆少校镇静而和善地看着他。
“老弟,”他说,“在西部的丛林、草原和峡谷里,有许多事情是你所不理解的。不过我得感谢你费神听了一个唠叨老头儿的枯燥乏味的故事。我们这些老得克萨斯人向来喜欢谈谈我们的经历和我们的老朋友。家乡的人一听到我们谈起‘从前怎么怎么样’,便立刻想法脱身离开,我们只能同找上门来的客人闲扯。”
少校笑了笑,稽核只是冷冷地一鞠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银行。他们看见他穿过马路,到斜对面的那家畜牧银行去了。
汤姆少校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从炊肩口袋里掏出罗伊则才递给他的便条。他已经看过一遍,不过看得很匆忙。现在他眼睛里闪着光,再看了一遍。便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汤姆:
我听说有一个山姆叔叔的猎狗在查你的账目,那意味着一两个小时之后也许要找到我们这里来。我希望你帮我一个忙。我们银行里只有两千两百元现款,而账面上要求有两万元。昨天傍晚,我借给罗斯和费希尔一万八千元,让他们去买吉布森的那批牛。那批牛在一个月之内能卖四万元,但是在银行稽核看来,我手头的现金情况并不会因之好转。我又不能给他看那些借据,因为那只是普通的便条,没有任何担保品。你知道千克·罗斯和吉姆·费希尔是世界上两个最好的人,他们是靠得住的。你总记得吉姆·费希尔吧——他就是在埃尔帕索枪杀法罗赌场老板的那个人。我已经给萨姆·布雷德肖的银行去了电报,请他们运两万块钱来,十点三十五分可以由窄轨铁路运到。你总不能让稽核来数数两千两百块钱,把你的银行封掉。汤姆,你得绊住那个稽核。绊住他。即使把他捆起来,坐在他脑袋上,也要绊住他。窄轨火车开到后,请注意我们的前窗,我们拿到了钱便拉下窗帘作为信号。在那以前别放他走。我指望着你了,汤姆。
你的老朋友,国家畜牧银行总经理鲍勃·巴克利,少校把便条撕成碎片,扔在废纸篓里。他这样做的时候,得意地笑出声来。
“那个该死的、不顾前后的老牧牛人!”他满意地粗声粗气地说,“二十年前他在警长办公室里为我干的事,如今多少报答了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