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的角度言说数字技术,它是必然潮流;从现实角度言说数字技术,我们还需对好莱坞大量使用数字技术的电影利弊加以辨正的分析。好莱坞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很会讲故事,也就是说它的故事框架能够容纳很多的社会文化内容。从而即使是一部被定义为通俗消费的影片也能包含丰富的文化、思想内容。西部片之所以能够成为美国神话的重要构成部分,与西部片持之以恒地力图在各种西部故事中发掘西部精神是有着密切联系的,黑帮片、警匪片以及喜剧片的叙事都带有这种特征,但是纵观数字技术应用很成功的大量影片,我们会遗憾地发现,他们越来越不会讲述人类自身的故事,越来越不会让影片的主人公过上一种人类的生活,越来越不会让数字世界的人类说人类的话想人类的事,他们变得跟技术一样的炫目但冷冰冰的不像一个正常的人类。可以说,从《大白鲨》的“恐怖”主义到《星球大战》的“冒险”主义,所有数字化影片的一个共同点就是,与创造或追求的视觉奇观相比,他们的故事情节都要显得老套而苍白很多,比如《特洛伊》的主线故事薄弱,《亚历山大》的主人公性格不明,《天国王朝》的爱情生硬,《珍珠港》的三角关系莫名其妙,《最终幻想》的情节发展乏力,《星球大战》前传系列情节的过于因袭旧作。故事情节的匮乏常常只能通过数字化画面、数字化段落奇观来弥补,最终导致影片的全部意义就是展示一段数字化制作的奇观高潮,至于这个奇观高潮是否人物情绪、事件发展、影片主题的高潮那倒是其次的问题了。面对影片零散化、段落化的存在,难怪有人预言说未来的电影大概会以文本链接的形式存在,无穷的链接呈现出纷纭的文本。
不过,我们是否能够由数字化电影的情节、主题薄弱得出好莱坞此类电影人文内涵尽失的结论呢?我们认为也不能。我们必须看到,数字化电影是和它所生存的以数字技术为代表的科技社会高度结合在一起的,它创造的影像是高科技时代的人文主义影像范畴内的影像,比如说即使是《星球大战》这样一个老套的故事,也仍然弘扬了一个基本的人文主题,那就是心怀天下和人类全体,才是个人得救的唯一路径,否则本领越高堕落愈深。《天国王朝》对于不同宗教信仰之间冲突的悲天悯人情怀以及它对主人公勇于承担精神的赞扬,也是典型的人文范畴之类的话题。人们之所以会有上述结论,主要还是源于长期以来人们对于好莱坞电影价值判断的低靡,人们会比较容易认为,好莱坞过去对于人文思想的表现就薄弱,再加上技术主义的辅佐,岂不更为危险?
科技与人文的矛盾是一个长久的矛盾,也是人类文化系统中彼此永恒对立统一的矛盾体的双方面,谁也不能最终取代谁,而只能在矛盾的短暂平衡中冲突到永远。科技和人文的这种矛盾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不平衡矛盾的反映,我们也只能从动态的平衡中看待他们的冲突。在对技术批判的思潮中,法兰克福学派是理论的重镇。法兰克福学派的技术批判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对于技术统治论的批评,着重指出技术的意识形态性,指出技术作为隐形意识形态如何执行意识形态职能。马尔库塞指出,“在工业发达国家,科学技术不仅成为了创造用来安慰和满足目前存在的潜力的主要生产力,而且成了脱离群众而行使行政机关的暴行合法化的意识形态”。一是对于技术合理性的批判。哈贝马斯指出:“在我看来,更为重要的是,技术统治论的命题作为隐形意识形态,甚至可以渗透到非政治化的广大居民的意识中,并且可以使合法性的力量得到发展。这种意识形态的独特成就就是,它能使社会的自我理解同交往活动的坐标系以及同符号为中介的相互作用的概念相分离,摒弃能够被科学的模式所代替。同样,在目的理性的活动以及相应的行为范畴下,人的自我物化代替了人对社会生活世界所作的文化上既定的自我理解”。一是对于技术异化论的批判。迅速发展的科学技术创造出了崭新的生活方式,满足了那些可能会反抗的人的需要,从而促进了人们与现存制度的统一,而且由于科学技术的进步,人们把追求外在物质欲望的满足作为生活的全部内容,“人们为商品而活”,他们对于自我的批判能力、社会的反抗意识都已经荡然无存,技术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天堂般的温柔乡。法兰克福的技术批判并不是孤立的理论现象,李小兵指出,“在当代哲学中,几乎没有一个人文主义哲学家、社会批判家不是从对科学技术——尤其是技术理性的批判建造其哲学的”李小兵:《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与危机》,第310页,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版。
对于法兰克福的技术批判分析这里是不可能展开的,简而言之,在我们看来,技术的进步绝不是像“人文主义者”所想像的那样,仅仅是技术主义者和统治阶级的事情。科学技术不是实验室里的试验产物,任何科学技术的发展都是一个社会乃至人类文化整体精神的体现,其中也包括人文精神。如果没有人文的参与,很难想像科学技术能够进步。而将科学技术纯粹化为试验、逻辑、统治工具、异化手段不过是想“妖魔化”科学技术,通过妖魔化科学技术,凸现人文主义的救世神话。问题在于,妖魔化和神圣化的对立真的能够将世界人文化并拯救陷入“水深火热”中的人文精神吗?如果能,我们就继续吧;如果不能,我们则需要进入妖魔化和神圣化的背后,探察其隐秘的世界。
好莱坞在技术的帮助下,攻城略地,占尽影像市场。人们除了对好莱坞的所作所为痛斥外,又不得不不断模仿好莱坞、追赶好莱坞以超越好莱坞。如果仅仅是一种数字技术的使用就使好莱坞领先,那没什么,所有不发达或者发展中国家的影像生产中一定会大量出现数字化影像的。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决定好莱坞技术的不仅仅是技术,而是一种人文环境,是美国社会对于技术的某种态度,这种态度决定好莱坞能够采用技术并使技术影像被民间大众所接受。
形成一个社会的技术态度,取决于多方面的因素。作为人文学者,我们当然首先会注意到人文科学在这种技术接受环境创造中的作用。那么,美国社会普遍性的技术态度是与什么样的人文思想相关呢?我们以为这与美国实用主义哲学的深入人心是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的。康马杰指出:“实用主义的特点是切实可行、民主作风、个人主义、机会主义、天然形成而不露人工痕迹、对未来抱乐观态度,所有这一切都奇妙地同一般美国人的气质一拍即合。实用主义拨开神学、形而上学和宿命论的云雾,让常识的温暖日光来激发美国精神,有如拓荒者清除森林和树丛等障碍物,让阳光来复活美国的西部土地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美国过去的全部经历已经为实用主义的诞生做好准备,如今好像又为她的存在提供基础和依据。事实上,美国本身就是一场已经赢得的赌博,一次取得成功的试验;美国人实际上一直就是工具主义者。他们认为自己的信仰是正确的,并据此采取行动以促成其实现。他们接受民主、平等、自由的价值,估量其实际影响,并且为实现这些理想而竭尽全力。当他们宣誓以自己的性命、财产和神圣的荣誉献给争取《独立宣言》条文而取得胜利的时候,他们就是按照实用主义行事的。每一个美国人都知道,他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有一部分就是由他们自己创造的,他们已经使自然屈从于自己的意志并已将上帝争取了过来。因此,把这漫长的经历升华为哲学理论并不会使他们感到震惊。对美国人来说,实用主义似乎就是事物的常识,对长期毒害他们的逻辑学家和形而上学家最后遭到挫败感到无比的欣慰。”
实用主义又被称为实效主义,这个名称突出了它的实质、核心和目标。这一点在杜威哲学中表现得最为突出。王守昌、苏玉昆合著的《现代美国哲学》一书就说“杜威的经验哲学,不是一种传统意义上的形而上学理论。而是一种立足于人,以人为本的价值理论。无论是对于自然、社会,还是认识和真理,他都企图确定他们对人的生活的意义和价值。”实用主义的创始人皮尔斯的意义理论,把意义等同于效果,从效果去规定意义,就带有价值论的色彩。实用主义哲学最根本的是它的真理观。实用主义的中坚詹姆士说:“真理意味着一种有价值的引导作用”,“真理好像健康、富足等等是一个善”,“我们追求他们也是因为它们是合算的”,“假定一种思想或信仰具有真理性,那么,会在一个人的实际生活中带来什么具体差异吗?真理是怎样付诸实现的?什么经验同根据错误信仰而获得的经验有所区别?总之,就经验而论,什么是真理的实用价值呢?实用主义这样提出问题时,其答案时不言自明的。正确的思想就是我们能够吸收、证明、确定和证实的思想。而错误的思想就是我们不能吸收、证明、确定和证实的思想。这就是掌握正确思想给我们带来的实际区别。因此,这就是真理的含义,因为这乃是真理含义的全部内容”,“实用主义的方法,不是什么特别的结果,只不过是一种确定方向的态度。这个态度不是去看最先的事物、原则、范畴和假定是必需的东西,而是去看最后的事物、收获、效果和事实”。
实用主义从本质上说,是一种以“兑现价值”为根本而追求的哲学理论,它反映了市场经济中注重现实、追求物质利益、讲求实惠的世俗思想和世俗价值取向。这种哲学在资本主义经济快速发展的美国,有着深厚的社会基础,是大众心中的社会价值标准体系化反映。因而,实用主义一经产生,便被称为美国的哲学,或大众实用主义,被广为传播,一时间成为强劲的美国哲学主流,并影响到欧亚各国。谈到美国民众的实用倾向,宾克莱有很好的见解,他说:“美国人常常被称为注重实际的人民。他们希望把事情做成;他们关心一样东西或一种理论有无用处的问题胜似关心有关人生终极意义的比较理论性的问题。一种主意行得通吗?它的‘兑现价值’如何?我们真能运用一种提出来的理论去获得一些实际效果吗?诸如此类的问题反映出人们对于在现代技术社会中所面临的实际问题的切实关心。生活是根据下一步必须要解决的具体问题来考虑的,而不是根据人们会被要求为之献身的终极价值来考虑的。”“他要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
其实说美国人特别富于实干、讲究实用,并不确切。讲实用,中国古人也并不比谁差,中国人连佛、菩萨、神仙,都敢采用实用主义的态度而“临时抱佛脚”,他在日常生活实际中又哪会不更讲实用?只是美国民众的实用主义被知识化、体系化、哲理化,从而不再成为一种被忽略与遗忘的对象,不再被各种道德、哲学、人文思想压抑得不敢声张,最终竟特别成为一种民族精神。因此,说实用主义为各种科学技术的有效接受和应用开辟了人文的空间,应该是没有错的。
回到好莱坞,我们说,数字技术不过是为好莱坞电影生产的新方式开启了多种可能性而已,这个可能性绝不是和人文主义矛盾的可能性,而是一种融合了人文的可能性。也许它今天还是以影像奇观的形式存在,明天它也许会做得更好。毕竟《指环王》在数字影像和史诗性陈述有效结合方面作出了很好的探索,技术在其中起着加强人文的作用,人文通过技术的魔法显示出其撼人心魄的力量。《阿甘正传》在数字技术的成功运用方面也有很多值得吸取的经验,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拥抱数字技术就像我们始终不忘人文精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