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粮库胡同五号庭院里的松树、樱桃树和冬青,又覆盖上了一层白白的雪花。
这个冬天,北京的雪量还真不算少。
其实,在中央工作会议和十一届三中全会期间,接连不断送到邓小平案头的许多急迫而重大的文件中,始终有一叠文件是关于错综复杂的中美建交谈判事项的。
这些文件中表达的各种信息,如同天空不时飘下的纷乱的雪花,一直飘舞在邓小平的心间。
按照邓小平的愿望与估计,中美建交谈判的众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应该在十二月之内就全部解决。《中美建交公报》应该在十二月就由中美两国同时向全世界公布。而新年伊始,即一九七九年一月一日,中美两国就应该正式实现关系正常化。中美建交,将使我们这个地球震动,并且产生持久而深远的影响。
大国关系牵动着世界上最大政治力量的博弈,牵动着人数最多、影响最大的国家与民族的利益,向来是各国政要最优先考虑与筹划的关系。
尤其是中国与美国,这是两个体量最为巨大、恩怨最为复杂的大国。它们之间的棋,以及它们各自与世界的棋,一定要下好。
中国在结束了国内“阶级斗争”的噩梦,向着现代化强国的目标开始奔跑的时候,外部世界的安定,至关重要;西方先进科学技术对中国的支持,至关重要。
中美关系,重中之重。
邓小平在下这个棋。
邓小平善于桥牌,在桥牌战技中善于计算,所以他处理大国关系的那种精到,是不难理解的。这种精到,既包括灵活,也包括原则。
上午十点,邓小平在白雪皑皑的庭院里走了三个圈子之后,扭头对王秘书说,马上请黄华同志来一下。
半个小时之后,邓小平用毋庸置疑的口气对匆匆赶到的外交部长说,“废约”是个原则。这个原则,我们不能退。要告诉美国人,这是我们的底线。他们一直在试探我们,想要突破,但是我们不能有半步后退,这是九亿中国人民的意志。美国既然要跟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就必须废除一九五四年与台湾签订的所谓《中美共同防御条约》。
邓小平这句话的冷静程度,与这一刻的气温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美国人坐不住了。
那一刻,美国总统卡特也用很冷静的口气,对他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说,兹比格涅夫,出现问题了。关于废除我们和台湾之间的共同防御条约,这是个重大问题。这个废除,我们无法实施。
布热津斯基说,“废约”是中国人的“建交三原则”之一,是他们反复强调的。
卡特在他的椭圆形办公室里转了一圈,连连摇头说,这不行,这不行。
布热津斯基也感觉到了棘手,他小声提醒总统说,据我估计,邓小平是不会后退的。原则问题,他从来不松口。这算是他们中国人的一个重大原则。
卡特回到他的座椅上坐下来,搓搓手说,亲爱的兹比格涅夫,我今天打的这条领带,花色太鲜艳了吧?
布热津斯基说,很得体,总统先生。
卡特说,是啊,废约,我也觉得很难办。但是,你是明白国会那帮人的,他们恨不得揪住我们的一条两条尾巴。现在唯一能采取的办法,不是废除,而是终止条约,这是我这个总统能够实现的。
布热津斯基立即肯定了卡特总统的这个想法,连声说这个思路不错,但紧接着又表示了担心,认为“终止条约”的实施还是有问题。他说,总统先生,按国际法,这需要提前一年通知台湾方面。
卡特说,是的,这意味着这个条约还将延续一年。你需要与中国人磋商一下,看他们能不能充分理解我们的政治制度。在我们美国,不是所有的重大问题都是我总统敲敲桌子就能定的。
布热津斯基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只能说,我试试,总统先生。
在当天的黄昏时分,美国驻华联络处主任就要求紧急会见邓副总理。黄华外长指示立即将这一求见转报邓小平,他知道这一求见里面含有美国方面就重大问题所作出的新的考量。
邓小平也几乎在同一时间答复,可以安排即刻会见。邓小平的座车、黄华的座车与伍德科克的座车,几乎是同一时间到达北京人民大会堂的。
坐在邓小平面前的伍德科克说话很急,脸上表现出了明显的忧虑。伍德科克说,副总理先生,我们明白,你们再三要求废除我们与台湾的那个《中美共同防御条约》。但是,副总理先生,我要说明的是,“废除”这个词,有特定的法律含义。因为要废除一项正式生效的条约,那就要通过我们的国会。国会一讨论,一拖,时间又不行了。因为,美国国会很复杂,有各种各样的政治派别,这一点你们是明白的。
邓小平不动声色说,依你们的考虑,需要怎么样呢?
伍德科克说,邓副总理先生,能不能这样,那个条约,我们不是“废除”,而是“终止”?《中美共同防御条约》的有效期,是到一九七九年年底停止,根据条约规定,任何一方提前一年通知终止条约,那么条约到时候就自动失效。如果说一九七九年一月一日,我们两国能宣布美中正式建交,我们就马上通知台湾,一年后终止条约。这样,到年底条约就自动失效了。这一年时间,等于是灰色时间。我希望,邓先生能给我们这个灰色时间。
黄华听伍德科克这么说,不禁皱了皱眉,他提醒这位美国人说,伍德科克先生,您应该知道,共同防御条约是主权国家之间签订的。但是你们对台湾的这个防御条约没有废除,那就等于说,我们两国之间,有一个重大问题还没有真正解决。
邓小平从茶几上摸起一支烟。服务员已经事先把邓小平要抽的“熊猫牌”香烟放在那里。
伍德科克急了,说,邓先生,废约的议题,确实不能在我们美国的国会上讨论,很抱歉,我今天跟布热津斯基先生通了两个电话,甚至直接跟卡特总统通了电话。对于这个问题,我们方面确实只能采取这个方法解决。否则,对双方都会产生不必要的损失。
邓小平出语干脆,行啊,就按你们考虑的办。
伍德科克大舒一口气,似乎一下子瘫在了椅子上,接着马上就蹦了起来,说,邓副总理,真的太感谢您了!对不起,我要马上赶回去,向我们的总统报告这个好消息。
到大门口送走伍德科克之后,黄华回到邓小平身边说,小平同志,您这个决定做得非常果断啊。
邓小平轻轻吐出一口烟,说,他们提出的方案,也算是符合国际惯例。不要忘了,我们和苏联也有一个条约,是一九五〇年二月签署的,将在一九八〇年失效。根据那些条文,我们必须提前一年使之无效,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一九七九年发出通知。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美国总统的职权所限,他要拍不了这个板,双方都麻烦。这个忙,我们可以帮他们。
黄华叹一声,说,小平同志,您对外交事务真是了然于胸啊。
中国方面表现出的这一灵活态度,使美国总统大为鼓舞。他对自己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说,中国的邓原则性与灵活性都表现得很充分,亲爱的兹比格涅夫,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布热津斯基点点头说,总统先生的看法很正确。现在,基本谈妥了。我方向中方关切的几个问题,表明了这样的立场:第一,中美建交公报发表后,我国将终止美台条约,撤销对台湾的承认,关闭驻台使馆,同时召回大使。一年内,撤出一切军队和军事设施。
卡特点头,说这是自然的。布热津斯基接着说,第二,美国将保持与台湾的商务、文化联系,包括美国私人投资公司仍向美国在台湾的企业提供资助、信贷和信用保证。继续美台原子能合作,以保证其非军事性质。继续保持美台航空和海运联系,现在的关税安排仍旧有效。
听到这里,卡特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在他的椭圆形办公室踱了几步。布热津斯基问可以吗,卡特点头说可以。布尔津斯基继续汇报说,第三,我方在台湾设立非官方机构,由不在政府任职的人员主持,但机构的部分资金来自国会拨款,这和日本的做法一样。
卡特想一想,又点点头。布热津斯基接着说,第四,由国会通过立法,调整原来与台湾的关系,但不会构成对台湾的外交承认。
卡特说,国务卿先生认为可以吗?
布热津斯基说,万斯国务卿已经来过电话了,他虽然不甚满意,但还是表示基本同意。公报的措辞都达成协议了。
卡特不作声,绕着自己宽大的办公桌一连走了两圈,还是没有作声。布热津斯基知道,总统先生要下这么大的决心,确实是一件难事。各方的利益牵动得太厉害,但无论怎么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当今世界格局中最不能忽视的一个存在。美国与中国重新确立彼此的关系,是大势所趋。
这时候,布热津斯基又听到卡特总统临时接了个电话。他对着电话听筒大声说,啊,建交谈判当然一直没有中断,但要说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为时尚早。没有签署什么文件,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什么也没有签署。是的,应当告诉他们不要神经过敏。
显然,卡特先生将面临着巨大的责难和愤怒,如果说中美建交的公报在一瞬间公布的话。
当然,祝贺、欢呼与喝彩也会同时爆发。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一切都在于决断,在于对历史大趋势的把握。
这时候,卡特总统踱步到了布热津斯基面前,并且向他坐着的椅子弯下腰来,双目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能不能在正式公布之前,双方暂时不签署建交公报?
布热津斯基瞪圆了眼睛说,不签署?这怎么行?中国人会怎么看?好不容易谈妥了条款,我们不签署,不是显得我们没有诚意吗?
卡特总统又踱了一圈,说,你应当知道,我们有我们的难处。这毕竟是一件大事。可以试一试吧,亲爱的兹比格涅夫,与中国人交涉一下?
美国驻华联络处主任伍德科克又接到了来自华盛顿的紧急电报,美国总统的想法在第一时间就传达到了北京。
伍德科克感到难办。他觉得向中国人提出这样的要求近乎荒唐,但是由于白宫的坚持,他也只能奉旨照办。而且他知道,如果要中国方面作出退让,也只有邓副总理能够决断。
显然,还是应该要求立即面见邓副总理。黄华接到了来自美国驻华联络处的电话,感到诧异,这个伍德科克怎么老是要面见邓小平?他想了很长时间,还是答应伍德科克,跟邓副总理联络一下试试,但是不能保证。
黄华的电话打到米粮库胡同之后,连接电话的王秘书都感到奇怪,说,小平同志不是刚见过那位美国人吗?怎么又要见?
黄华说,你赶紧通报一下,这件事情大,说不定小平同志会同意再次见面呢。我有这个预感。
黄华的预感没有错。邓小平听了王秘书的报告,想也没想就说了一个字:见。
美国人是务实的。他们把事情弄复杂的前提是,他们想解决这个问题。当然,从另一个方面说,这种复杂也是一种周全。
所以邓小平又对王秘书说,告诉外交部的同志,不要心急。有问题,尽量解决嘛。伍德科克,我见,就是现在。
伍德科克对在最短的时间里就能见到邓小平感到十分高兴,但似乎又感到了一种歉意。
他坐在人民大会堂会见厅的沙发上,身体前倾,表情急切地说,是这样的,邓先生,我们两国就建交公报虽然达成了协议,公布之日也商定了,问题是现在到公布之日这中间还有一段时间,我担心我们美国人保密不行,保不住就把内容传了出来,这样我们美国的国会就有一些反华势力要出来捣乱,这几乎是肯定的。因此我们提议,能不能对达成的协议,当天签署,当天公布?
邓小平思考了一下,微笑说,就这件事?
伍德科克抱歉地看看邓小平,又看看黄华外长,说,就这件事。我们想得到你们的谅解。
邓小平继续微笑,说,我看可以。
伍德科克大松了一口气,马上站了起来说,那我就不打搅邓副总理和黄华外长了,我得赶紧回去向白宫报告。
伍德科克告辞以后,邓小平对黄华说,在最后关头,美国人还会有些花样,他们会争取他们的最大利益。但是,我们还是要耐心,要沉住气,既讲原则又讲灵活,双方毕竟是有诚意互相做朋友嘛。美国需要中国,中国也需要美国嘛。
黄华说,依我看,这个伍德科克可能还会来打搅您。邓小平说,我也不怕打搅,无非是少休息一会儿。事关中国人民和美国人民的重大利益,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而就在次日,布热津斯基又一次被紧急召到白宫,原来卡特总统在中美两国的协议中关于售台武器方面又萌生了不让步的想法。他认为,在这个方面,不能对中国大陆让步太多。台湾老朋友的面子和实际利益要照顾到,美国军火工业的利益也不能忽视。
当然,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中国人肯定会说事关原则,不肯让步,但是美国方面也不能轻易让步。
匆匆赶到美国总统椭圆形办公室的布热津斯基果然也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耸耸肩说,协议虽然已经成形,但是对台军售是个双方都不肯退让的问题。因此,显然美中建交协议还存在最后一分钟失败的可能。
卡特说,亲爱的兹比格涅夫,虽然你点出了协议失败的可能性,但是就我们的利益而言,我们还是不能轻易让步。
布热津斯基说,是啊,中方要求我们马上停止出售武器,但是我们国内的政治压力实在太大,台湾朋友方面的压力也实在太大。
卡特问布热津斯基,邓小平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会不会非常强硬?是否可以让伍德科克再当面摸一次底?如果邓小平能作一些退让,态度更加灵活,那就扫清最后一个障碍了。
而布热津斯基却没有这么乐观,他认为邓小平在这个问题上的表现将会相当强硬。在这个问题上要他退让,很难。但是布热津斯基也不反对让伍德科克再最后当面努力一次,他说,总统先生,可以试一试,但对方毕竟是邓小平,不能存太多幻想。
卡特说,亲爱的兹比格涅夫,你好像很佩服他。
布热津斯基说,我访华的时候,曾经和邓会谈过很长时间。坦率地讲,邓这个人,富有才智,机警,精明,理解很快,相当幽默,强硬而直率。他个子小,气魄却大。经过与他的当面交谈,我更加理解他何以能够经受住政治生涯中所有的挫折。但更重要的是,他的目的感和干劲使我印象深刻。他是一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能和谁打交道的政治领袖。
布热津斯基对卡特说,在对台军售问题上,估计邓小平是绝对不会让步的。总统先生,我可以告诉您一个故事。
布热津斯基所说的故事,实际上是一个细节,那是外长黄华亲口告诉他的一个关于邓小平的细节。那一天,布热津斯基与黄华坐在北京西城区一个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里喝茶。他们都穿着中国布鞋,用精巧的茶碗盖拨着茶碗里青翠的茶叶,兴致很高。布热津斯基当时说,我是越来越喜欢中国的茶了。黄华外长于是说,我要送您一套我国江苏宜兴出的紫砂茶具,极具东方韵味。布热津斯基当时就显出了高兴的样子,而黄华接下去就提到了邓小平的这个细节。黄华举着茶碗盖说,如果我透露给您一个消息——邓小平先生有一次讲到美国售台武器的时候,把茶碗盖举起来,这么合下去,砰一声,打碎了——您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