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邓楠领着女儿眠眠走进邓小平书房之前,笑容早已从邓小平脸上消失了,代之的神色依然是严肃与冷静。
那一刻,盘旋在他脑子里的问题是前国家主席刘少奇冤案的平反。在彭德怀与陶铸的追悼大会开过之后,“刘少奇”这三个字就时不时地盘旋在邓小平的脑海里。这个冤案的平反,影响将更广泛,震动面也更大,将对全国冤假错案的平反工作起到极大的助推作用。
但是,这个“共和国第一冤案”要平反,其难度也是显而易见的,尽管“两个凡是”的方针已经在理论上被推倒。
他已经把这件事交给胡耀邦了,胡耀邦有担负“复查”的魄力。当初是怎么“罗织”的罪名?现在必须一条一条地予以查证,还事实以本来面目。
邓小平知道,胡耀邦在领受任务的当天就已经开始组织复查班子了。
刘少奇的遗孀王光美看见儿子刘源房间的台灯还亮着,知道儿子又在阅读什么了。
她走到门口说,别看了,都看了二十遍了。
刘源在阅读的,果然就是那张刊有“彭德怀、陶铸追悼大会”消息的《人民日报》。那个追悼大会开得很隆重,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召开的,中央的六位主席、副主席都出席了,加上首都各界群众代表,共有两千多人参加。追悼会由叶剑英主持,邓小平为彭德怀致了悼词,陈云为陶铸致了悼词。
刘源放下报纸说,十年“文革”,都说刘邓陶、刘邓陶,现在邓工作了,陶平反了,开了追悼会,只剩一个刘了,难道爸爸的冤案就是没有办法昭雪吗?
王光美在儿子边上轻轻落座,她是五天前才从秦城监狱回到家里的。整整十二年的牢狱生活使她清癯的脸容显得格外苍白,但是她的思路依旧十分清晰,说话也很有力量。这时候她就用她的轻轻的但是很有力量的口吻对儿子说,小源,你妈坐牢十二年,现在放出来了,这就是一个进步。你呢,在邓小平叔叔的关照下,能上学读书了,这也是一个进步。现在,陶铸平反昭雪了,这又是一个进步。儿子啊,什么事情都要有个过程。
这个过程的推进,无疑是艰巨的,王光美心里很明白这一点。“文革”十年,加在刘少奇头上的“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的罪名,一直被不明真相的九亿中国人喊着、嚷着、反反复复地批判着。这种思想烙印的根深蒂固,是不言自明的。刘少奇专案组那份厚厚的《关于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罪行的审查报告》,是一九六八年九月向中央提出的。江青在这份报告上的批语也是写得特别张牙舞爪的:“我愤怒!我憎恨!一定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刘少奇是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大特务、大反革命,可以说是五毒俱全的最阴险、最凶残、最狡猾、最歹毒的阶级敌人。”显然,刘少奇一案的重新审查,来自于正本清源,需要多大的政治胆魄与政治智慧,王光美非常明了这一点。
所以她还是对儿子说,小源,对我们的党来说,这个过程是需要的。我们还是要耐心一点。
刘源轻声说,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妈妈,应该加快这个过程。我昨天又梦见爸爸了。
说到这里,刘源眼睛红了。王光美用手扶扶儿子宽阔的肩膀,半晌,说,我在牢里,每天都能听见你爸爸在九泉之下跟我说“要坚持,要坚持,你是共产党员,天总是会亮的”。
刘源说,妈,我们去找小平叔叔吧?我觉得,是时候了。
王光美说,小源,你上学的事,已经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了。说“刘邓,刘邓”,邓毕竟也是案中人,有些事由他来说不方便。还是找你陈云叔叔吧,他现在是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书记,他能管。
王光美母子是次日晚上赶到北长街陈云家的。
陈云一见王光美就握着她的手说,光美同志,你吃了大苦了。
听陈云这么一说,王光美母子的眼睛都湿润了。王光美说,比起少奇吃的苦,我的苦算得了什么?少奇被折磨至死,遗体拉去烧了,连个名字都不让叫刘少奇,叫“刘卫黄”。这不是他个人的屈辱,是我们党、我们国家的屈辱。
说到这里,王光美早已泪水满面,而端着茶杯进门的陈云夫人于若木也抽泣得差一点晃出茶水。刘源赶紧掏出手帕,帮妈妈擦干脸颊。
陈云劝王光美不要难过,要保重身体,并且郑重地告诉她,邓小平同志已经向中央提出重新审查刘少奇一案,并且建议由中组部部长胡耀邦负责。这信息使得王光美大为惊喜,刘源简直要蹦起来,说,是真的么?
陈云说,这个案子,与其他案子不同,当时是由中央全会通过的。所以,要推翻这个案子,也要走程序,不能太急。另外,过去加在少奇同志头上的罪名很多,我们需要一项一项甄别清楚,要对少奇同志有一个明确的交代。当然,这也需要时间。所以,你们不要太急,静候中央的消息吧。
刘源欣喜地说,谢谢您,陈云叔叔!
王光美说,我在秦城监狱十二年,很久没有机会为党和国家工作了,我希望在有生之年继续为党和国家做一些有益的事。
陈云说,这个,小平同志也已经考虑了。光美同志,你一定要把身体养好,这是第一位的。党,需要少奇同志回家。党,也需要你的健康。
这句话说得很有感情,王光美忍不住又泪眼迷蒙了。
回到家里,王光美对儿子说,我虽然出狱才六天,受了很多的折磨,但是有邓小平,有叶剑英,有陈云,我觉得我们党还是很可爱的,是值得信赖的。如果我有机会工作,我一定加倍努力,争取把损失的时间补一点回来;你毕业以后,不管在什么工作岗位上,也都要努力地为党工作。不为别的,就因为我是国家主席的妻子,你是国家主席的儿子。我们就是脑肝涂地,也要一辈子为这个国家出力,出大力。记住没有?
儿子说,记住了。王光美说,你再说一遍。儿子说,记在心里了。
刘鑫怎么也没有想到,胡耀邦会亲自打电话请他去一趟中组部;而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会接手一个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的工作。
胡耀邦说话一向单刀直入。在一杯热腾腾的茶放到客人面前之后,胡耀邦就对刘鑫谈了请他来的缘由,说要请他担纲刘少奇一案的复查工作。
刘鑫愣了很长时间才瞪圆眼睛对胡耀邦说,耀邦同志,您点将怎么点到我了啊?我可不是个合适人选啊!
胡耀邦说,老刘你是知道的,中央已经决定了,对刘少奇一案进行复查,任务就放在我们中组部。你当然知道,这副担子很重,要调集大批干部参加复查。老刘你得帮帮我啊。
见刘鑫沉默不语,胡耀邦就笑了,说,老刘,我跟你说实话吧,是小平同志亲自点你的将来参加复查工作的。当然,我也觉得你非常合适。你长期在中央办公厅工作,熟悉中央内部的工作运转情况。怎么样,别有什么顾虑了。
刘鑫欲言又止,他心里想说,其实自己挑这个担子是相当不合适的一个。对于“两个凡是”看法的弯子,自己也是转得比较慢的一个。在这次全党的真理标准大讨论中,自己一直置身其外,半是赞成半是抵触。耀邦同志对这些情况多少也是知道一点的,为什么偏偏要点自己来参加这个全党全国人民都特别关注的案子呢?谁都知道,“打倒刘少奇”是毛主席深思熟虑的决策。刘少奇背负的“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的帽子,也是被许许多多的人“指证”的。厚厚的几大捆“罪证”材料,都是有人签字画押的。这个案子的复查,难度可想而知。凭自己的这种思想状况和政治觉悟,跟着走几步还差不多,何言担当?
胡耀邦知道这位客人在想着什么,于是又笑了一下,坐到他面前推心置腹说,老刘啊,小平同志说了,刘鑫同志,曲径同志,都是对党忠诚的同志,虽然在一个时期里对“两个凡是”认识不清,思想认识一时跟不上,这很正常,也不是他们个人的问题。这些同志可能对我们现在的一些做法还有一定的疑虑,允许看,也允许他们保留和发表不同的意见。但我们对他们不要另眼相待,不能歧视他们,要让他们多参加实际工作,在工作中深化认识。对这些同志我们要爱护、帮助和相信他们。小平同志是亲口说了这些话的,而且我还对小平同志汇报了你负责中央工作会议、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简报组的情况。小平同志还说,刘鑫同志工作表现很出色嘛,相信他能按照党的实事求是的思想原则,把这一重大案子的复查搞好。
还没等胡耀邦说完,刘鑫已经激动得站不起来了。他说,耀邦同志,您别说了,我干。而且,一定干好。
刘鑫离开中组部大楼很远了,心情还没有平复。他忍不住让司机把车弯到了总政大院,噔噔噔就上楼冲进了宣传部曲副部长的办公室。
几分钟以后,一直盘旋在曲径心中的那块乌云忽然就慢慢地消散了。曲径一边咳嗽,一边对这位送消息来的老战友说,开完中央工作会议以后,我一直伤风咳嗽,胸口也闷得慌。今天听你这么一说,心里舒坦多了。其实,那天听了邓副主席评价毛主席的一番话以后,我也就开始反省自己了,我到底是不是全党全军思想解放运动中的一块绊脚石?昨天,曹慧打电话跟我说,他们《红旗》杂志社的熊复总编辑也在自己办公室门口贴出一张小字报,承认自己思想僵化,愿意改错了。我听了脑袋都一炸,幸亏你今天来了,还带来了邓副主席的那些话。看起来,我曲某人真是跟不上趟了。
刘鑫临走的时候安慰他的老战友说,咱们其实也没别的本事,学到老干到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