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几年前一次普通的饭局。人不多,还多半是熟悉的,坐下来,便嘻嘻哈哈地聊天。
这时,张欣来了,就坐在我的右边。别的人她都认识,主人自然为我俩作了介绍。其实我早知道张欣和她的小说,常有人在她的名字前面冠以“著名作家”;而她知道我却是不久前的事,不过因为我有时在报刊上发发绝对无关紧要的散文罢了。
饭局上认识的人常常是人散茶凉,过后就忘的,何况我们早已经过了精力过剩喜好交友的年龄。但我却从那天起喜欢上了张欣,没想过为什么,反正凭感觉吧——
喜欢她的敏捷、率性,还有聊得兴起时在你手臂上不轻不重的几捶;当然也喜欢她的小说,喜欢她小说里各式各样的南国丽人。
于是我们便开始通电话,什么事也没有,纯粹是报报消息聊聊天,那时我在省电视台刚离开节目部门不久,调到《广东电视周报》当记者,工作不算忙,日子过得比先前东奔西跑拍专题要悠闲,有足够的时间煲电话粥或约会。但张欣不行,她总是忙。一篇又一篇小说,一部又一部电视剧,老也停不下来。她写起东西来还特别投入,特别自律,从不随便延误原先定好的完成日期。好几回打电话去她家,铃儿响了五六声她才接,声音听起来似乎有几分慵懒,我便带着歉意问:“把你吵醒了吧?”她立马有点儿委屈地分辨:“哪儿呀,正写东西呢!”我赶紧聊几句就放电话,我俩之间的小饭局也就一拖再拖。
终于约好了吃饭时间当然很开心。像我们这样自己吃自己的,又都不是富姐,自要挑选那干净安静、价格相宜之处。张欣家附近有间西餐馆,我俩就去过好几回,东西不贵,人还特少,空调也很够劲儿,真真适宜做我们的根据地。可惜高兴得太早,一年后就关门大吉了。想想也是,靠我们这号食客,老板哪能发家致富!
我们在一起不怎么谈文学,也很少涉及圈内的人和事。世上话题那么多,何况我们是女人。自然要讲家庭,讲老公,讲孩子,讲感情。都是性情中人,兴冲冲相聚,彼此无须设防,讲到动情处,眼泪汪汪哽咽难以成声的时候都有,但到分手时,一定是轻轻松松、高高兴兴的。张欣有这个本事,她心里特明白,总能把一件事看得比较透彻,又用她特有的语言道出来,简洁而带着不动声色的幽默,让你觉着准确到位。再回头看她的小说,不由得会心地笑。那里边写的当然不是她自己,但她的思想、她的风格、她的语言都在闪闪烁烁,旁人模仿不来的。
后来我当了个劳什子主编,一下子陷进了麻麻烦烦的行政事务堆中,这就引起了张欣的无限同情。电话里除了慰问之外,还提出种种切实可行的保健举措,比如放松自己,什么都不想,每天在沙发上平躺着听10分钟轻音乐;比如爱惜自己,每周必要腾出时间煲两次老火靓汤;看我四处跑跑颠颠脸色青黄,便告诉我尽快实行露天打伞制度,以减少南国骄阳的伤害……这后一招还真管用,我从此照办不误,如今已初见成效。当然,比起张欣那让我羡慕得要死要活的白皙肤色,还有很大差距,但她这个优势至少有一半是爹妈给的,这我就无话可说了。
有一天上午,我正在报社昏天黑地地瞎忙,张欣呼我。一回话,说是家中无“闲杂人等”,又煲了龙(蛇)凤(鸡)靓汤,让我中午去她那儿吃饭。我乐得一下班就颠儿颠儿地去了。别看张欣不是广东人,肤色、模样、说话都是典型的“北佬”(广东人对广东以北同胞的统称),广东的“汤文化”她可是近乎精通并且热爱。
那天的午餐菜不复杂,汤却是一流。我又是喜欢连喝汤带吃渣的,扎扎实实扫荡了一通,这才彻底相信张欣的话:但凡在家,下厨的事她是基本承包了的。从此也更知道专业作家,尤其是专业女作家之不易——你全天全职在家坐着写作,不用挤车上班,不用赶时赶候,理所当然得把家里的活儿兼了;你还得随时抵御电视、电话、电脑游戏之类的诱惑、侵袭,以及满大街形形色色的灯红酒绿、琳琅满目……但张欣就能干这行,她似乎天生是吃这碗饭的。如果她正在写东西,你休想把她给叫出去,她有足够的定力抗拒那些干扰创作的呼唤。就是不太忙的时候,有些无谓的应酬和饭局,她也不去,毫无通融地不去。要是换了我,没人拿枪押着,让我从早到晚凭自觉写个没完没了,恐怕一半时间耗去看闲书、打电话、东摸西瞧了,到头来该写的反没写好。所以我挺佩服张欣那股劲儿。
张欣不停地写,不停地出作品,但我从未听她张扬。有两次,我这个不大得闲看电视剧的人偶然打开电视机,看到的都是张欣写的电视剧。过后问起来,她轻描淡写地几句带了过去:“我就是干这行的,不写还能干什么!”的确也是,在这个知识爆炸、经济发达、瞬息万变、不进则退的社会,根本不允许你顾影自怜、孤芳自赏、沾沾自喜。许多人知道这个理儿,但一到实际中就忘了。张欣却不,她活得特别明白,所以她从不懈怠。
从不懈怠的张欣也有例外。朋友遇上急事难事她总是很上心,哪怕要放下正写着的东西也没有二话。办不到的事她会帮着出主意,办得到的她开了口就一定落实,决不信口开河,随便许诺。有时候朋友之间也没啥事要做,就是有点儿什么堵在心窝里非得一见为快一吐为快,然后再让肯倾听、有见地的朋友深表同情深表理解,甚至数落个干净,这才一身轻松、舒舒服服回家。那次我因为一些感情纠葛满心烦恼,又怕张欣太忙只在电话里说了个大概,她一听急我所急,决定帮朋友排忧解难不过夜。当天傍晚我们就这么挽着手,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走了很久,直到万家灯火时方饥肠辘辘进了一家快餐店。解决问题往往不是一夜之间的事,但那点点温馨有如春雨,是润物无声、总在心头的。
我说张欣是个明白人,还因为她特知道自己的毛病。不像有些人,都犯下错、证据确凿了,仍然高声大嗓地嚷嚷:“这种破事不可能是我干的!”张欣总说自己脾气不好,任性,有些活动她不去,还实实在在说一句:“我不去了,省得让人迁就。”其实真要去了,她挺随和的,还能挑气氛。
平时我只把张欣当朋友,可以诉苦可以交心的朋友。待到举办征文活动要请评委,这才想起她是著名作家,她也乐呵呵地答应。上一回征文颁奖,有位外省来的女孩得知张欣来了,高兴得不行,追星一般要请她合影,说自己特别喜欢看她的小说。这种情景张欣遇到过多次,但那一刻她还是红了脸,垂着眼帘,像个紧张害羞的小姑娘。我看着乐不可支。
有时写得太苦了,张欣也会抱怨几句,说不行不行,得多多保重自己,提高生活质量。正好有位女友带我们去盲人按摩所做了一次保健按摩,我俩就像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满意得直哼哼。拍胸脯说今后要多来常来,身体是本钱。但转眼又是大半年过去了,说了等于白说,张欣还是写还是忙还是停不下来。我们还是照旧通电话照旧好不容易抽空相约来一次小聚。
有一点我坚信:长期、全方位写南国白领丽人,著作颇丰的张欣,现在和以后,都将是中国女性中活得特别明白的一员,而那些明白和不怎么明白、甚至稀里糊涂的女性们,也将继续鲜活地活在她的作品里。没有比较深的道行,这可不是容易做到的。
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