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公关主任春简直没什么节假日,游客最多的时候她自然不能闲着,而这时往往也是那个男人在家尽职尽责争取表现的机会。春有时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笑眯眼,就对自己说:冬天快要过去了,春天能不来吗?爱情的冬天也不例外吧。
新世纪的第一个春节刚过完,春就有了新打算,她想南下。朋友们都劝她,三十好几的人了,又重新打天下,太累了。她就笑:我没有失去天下呀,怎么叫重新打天下呢?
络腮胡的好友更是坚决阻止春:你找不到他的,别白费心了。再找一个吧!
春不笑了,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找他,南方那么大,我上哪找去?他也不希望我去找他。我只是想,如果那个地方适合他,就一定适合我。真碰上他,是缘分。遇不上,我也认了。
夏天到了,春还没有动身,不知道她到底来不来广州,可这似乎并不重要。这样一个女人,在哪儿都是风景。你可以不喜欢她,但你无法忽视她。
煲汤的女人
认识翠是在一个初夏的中午。她像许多同龄人一样留了个披肩发,柔顺而且斯文。说话却出乎意料地响,但不大喜欢笑,即使笑也没有什么动静,显得很理智。我总觉得她有故事,要不,怎么三十岁不到就能有那种笑呢!
翠是地道的广州人,从曾祖父辈开始就在广州定居。所以翠会煲很浓的老火汤,还懂得不少岁月久远的规矩,包括春节哪几天不能洗头。但自从祖母过世后那些规矩就名存实亡了,只有煲汤是坚持不懈的,可全家人没有一个珠圆玉润,反而都有点黄黄瘦瘦、营养不良的迹象。“要是不喝汤就更糟”,翠毋庸置疑地说,于是一如既往地煲汤。
“漂亮”这个词安不到翠的头上,“女大十八变”也没把翠出落成美人,但都说翠看着舒服,清清爽爽,苗苗条条。有时候,舒服就是一种美。
“我没什么故事。听我的故事不如喝我煲的汤。”翠这样对我说,她的厨房里正煲着一锅老鸡清补凉汤。
“那我们就随便聊聊,然后喝汤。”翠没什么动静地笑了。
翠在一家比较大的公司里做办公室主任,管着十几号人,其中有五位司机。开始她说话总是柔声细气,但司机大佬一定用比她大三倍的声音回答她,特别是出车在外,用手机打电话给她说什么事,几乎把她的耳朵震聋,反过来他们不断抱怨听不清她的声音。翠只好扯着嗓子喊,这才让他们满意了。可时间一长,翠习惯了大声说话,旁人又听不惯了,首先提出“严正交涉”的是她的第三任男友。
“我在改呢,你要早半个月认识我,那声音比现在还大。”看来男友在翠的心目中有很重的分量,而且她强调了这位是第三任,前两任呢?为什么会“离任”?翠愿意告诉我吗?
“其实没什么不可以说的,”翠一边把煤气炉的火关小一边说,“只是平时把它封存在记忆中,不随便拿出来罢了。”
“我的初恋在大学二年级。第一任男友是高我一年级的师兄,叫刚。刚的老家在西北,他说跟那首歌唱的一模一样,‘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刚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县里给他披红戴花送出来的。看上去刚比实际年龄要大,额头上已经有了皱纹,但小眼睛特亮,成绩又特好,在女生当中还是很有杀伤力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很‘酷’。我们是如何好起来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因为好象是一种心灵感应,没有谁提过,也没有铺垫,一下子就进入了情况,双方都很投入。
开始我们只是偷偷地约会,干坐在校园里也愿意。刚很穷,拿着奖学金,又利用假期打工,才勉强维持生活,我家好一点,但也就是普通人家,看一场电影或去大排挡吃一顿都觉得奢侈。于是我就每星期带他回家喝汤,爸妈问我和他是什么关系,我说同学关系呀,怎么?要什么关系才能来喝汤?他们也就不问了,只要我回家喝汤就行。刚一点儿不明白喝汤的妙处,他在西北一年也不喝一次汤,照样长得膀大腰圆。但广州的汤好喝他不能不认,后来喝上瘾了就说要推介到家乡去。
我们好了两年刚就毕业了,他一直说要回老家去我总以为他说着玩的,‘你回去干吗呀?看大风从坡上刮过吗?’他就答,不,我要让绿树成林,大风过不了坡。我撇撇嘴不再和他说。以他的成绩和能力要想留在广州真不难,也有单位要他但他拒绝了。这时候我才急了,星期天喝着汤全家人一起劝他别走,他的小眼睛顿时没了光泽,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喝汤……我只觉得心里发凉,预感告诉我他主意已定。
刚是在我家喝了汤以后由我送他上火车的。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我以前对他了解得太少,他说他不忍心叫我毕业后也去西北,但他同样不忍心远离他贫穷落后的家乡。我完全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在火车下哭得成了泪人,他就一张又一张地为我递纸巾,可我知道他从不用纸巾我就哭得更厉害。后来我去西北看过他,他过得很苦也很充实,他当镇长的那个镇果然种了好多树,现在西北大开发他就更有奔头了。每年我生日他都会寄一张贺卡,上面总有一句重复的话:我经常煲你煲的那种汤。
最终我没有去西北,我怕我不是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但我始终牵挂着刚,刚是我心里永远的痛。”
翠说到这里已有些哽咽,我发现她流泪的时候比笑要有激情得多。
第二个男友是翠刚参加工作时的同事,我们就称他为雄吧。雄是那种长得很有创意的男人,看不惯时不愿多看一眼看惯了又觉得挺有看头。翠当时只顾得熟悉工作还来不及仔细看看周围的同事,但雄后来告诉她第一天雄就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她。
或许因为心里还有刚吧,翠起先对雄的示爱不屑一顾,但雄很有耐心地经常出其不意地让翠注意到他的存在。特别是业务上雄非常能干,翠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雄就不动声色地帮着出主意,或者干脆为她做好了再告诉她给她一个惊喜。数个回合下来翠不觉已有爱意,雄乘胜追击翠不战自败。这回不是翠请雄去喝汤,而是翠去了雄的宿舍情深意长地为他煲汤。雄得意地翘着二郎腿说:我没看错,你当老婆是再合适不过的。
自从为雄煲汤之后翠的任务就越来越重了,雄连衣服都不洗堆在一起等翠来了边煲汤边开洗衣机边拖地板。翠稍有微辞雄就嬉皮笑脸地说,老婆,我们老家的男人可是什么家务都不干的,我算好啦,至少还洗碗。翠翻翻白眼没吭声,半年后翠换了一个单位索性就和雄同居了。
和雄一起过日子简直没法开心,他的大男子主义表现得淋漓尽致:家中事无巨细他都要亲自安排,但从不亲自做。如果翠做得不合他的要求他必定铁面无私予以指责然后要翠返工。翠加班回来哪怕再晚也要把衣服洗了把卫生搞好才能休息,否则雄就绷着脸一个星期不理翠。实在气不过翠就往家跑,但雄总能趁她不在时把她的爸爸妈妈“搞掂”,爸爸说都老大不小了,还闹什么小孩子意气,赶快结婚算了。妈妈更操心操得细,说你不去他那里谁跟他煲汤,广州这水土不喝汤怎么行!结果在老人的督促下翠又回到雄的身边。
就在翠犹豫着要不要和雄结婚时,雄的亲戚催他去加拿大定居,雄倒很坚决地说结了婚才走,翠却劝他抓紧办手续去了再说。临走时雄斩钉截铁地告诉翠:我去了很快会回来和你结婚,你去了加拿大我可就不让你工作了,好好在家养着。翠什么也没说她知道和雄的关系要结束了,如果说她当初没去追随刚是因为自己不是彻底的理想主义者,那么,她不去加拿大和雄一起生活,则是因为她多少还有点理想主义。
翠说完了第二任男友后端来了香喷喷的鸡汤,我一喝就知道翠煲的汤的确了得,清淡鲜美,胃口大开。我想,就是为了能喝如此美味的汤而要娶翠为妻的男人,怕也是有的。
我这样说了,翠不觉笑出声来,看来我不是说这话的第一人。但翠告诉我,她的第三任男友恰恰对她煲的汤没有任何兴趣,每回看到翠兴致勃勃地喝汤,他就牙疼一般倒吸冷气:“哎哟,你快要把我给喝没了”,——“这小子姓汤”,翠补充道。
汤从小在广州长大,但受父母的影响,一直吃北方口味的饭菜,馒头、咸菜、鸡蛋就能打发。和汤在一起,翠觉得很放松。汤从不强迫她做什么,只要她喜欢的事,汤总是说,你去吧。
翠是在朋友家的派对上认识汤的,也没说几句话,出于礼貌互相交换了名片。过后都差不多把对方忘了,却又在一个会议上见了面。那天汤的发言给翠的印象很好,有事实有道理还有几分幽默。再翻出名片看看才知道汤是个不大不小的单位的领导,难得他一点也不张狂摆谱。翠当着办公室主任,没本事有架子的头儿见得多了,这会儿不由得对汤有了好感。
两人熟了以后翠把当时的感觉告诉汤,汤笑道:我那天也在想,女的办公室主任见得多了,大多是一副正儿八经、饱经沧桑的模样,难得你如此年轻又如此本色呢!翠红了脸答:别说了,再说就有互相吹捧的嫌疑了。汤不以为然,说就咱俩,怕什么,若能这么相互欣赏一辈子,是修也修不来的呢。
一晃和汤好了三年,家里人整天问:该拉上天窗了吧?翠却不急,汤也不急,他们不打算要孩子,反正是二人世界,早一点迟一点又有什么要紧呢。
那一天我喝了三碗鸡汤,可直到走的时候也没见到汤回来,心里直纳闷。翠看出了我的疑惑,说你今天见不到他了,我们一般是周末才在一起,整整两天,棒打不分。星期一至五为自由活动时间,有事临时通知。
“现在他还是不喝汤吗?”我问。
“他敢!勉强喝一碗吧,算是给我面子。”
当我提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才记起忘了对翠说:你的故事很好听,但我相信像你煲的汤一样,更好的还在后头。
无言相对三十年
朋友的80岁家翁去世了,得的是绝症,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迅速衰弱,没有留下遗言。
那天朋友一家送老人的骨灰回故乡,自然和两年前弃世的夫人合葬,这是买这块坟地时就定了的。一切都应了人们常爱说的俗语:白头到老,外人看来这对结发夫妻是圆圆满满划上了人生的句号。
但朋友说起这位老人却未有声先流泪:你不知道他们有多苦。老俩口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整整三十年没说过一句话。
我的震惊难以言说。这世上同床异梦的夫妻不少,可像这样几十年无言相对、过哑巴日子的恐怕还是不多。
朋友告诉我,她的家翁是个很好的老头,和善、慷慨,甚至有点儿风趣,年轻时读到高中毕业,当时算得知识分子了,又写得一手好字,吟诗弄墨,一表人才。打小由父母做主定姻缘,成人后就将邻村一个殷实人家的姑娘娶了回来,听说家翁一百个不乐意,但他是村里公认的孝子,又处在那么个年代,如何翻得过来?那姑娘也冤得很,见过一面就嫁了,没人问你愿不愿意。
这么两个人搭帮过日子,始终协调不了。家婆在娘家挺受宠,牙尖嘴利,又没读过一天书,到夫家后爱管事,把俗的一面发扬光大了。家翁话不多,当初可能也理论过,怎奈影响不了家婆,就干脆少说为佳,免得心烦。
儿女一个个问世,家翁的父母也老了,他怎么想离婚都开不了口。熬到双亲不在了,儿女半大不小,自己将老未老,说性格不合要休妻当时简直就算不得理由。于是继续过,但话是越发少了。待孩子们到了能准确传话的年龄,夫妻间原本很少的话也自然过渡为转达了。家婆先前是不愿意的,可拧不过家翁的沉默是金,最后只得就范。
朋友十几年前嫁过来时很不习惯,早晨家婆吩咐:叫你爹吃早餐。她就向两米开外的家翁传达。傍晚家翁下班回来示意:买了几只螃蟹,交给你妈做。她就乖乖地拎着塑料袋去厨房。开饭时任家婆说什么,家翁都入定一般静静地吃,脸上永远平和得带有一丝凄凉。开始老俩口还住一间房,那里面从来不会发出任何声响,除了家婆感冒咳嗽的日子。后来条件好了,不怎么讲究的家翁首先为自己安排了一个单间。退了休他大多躲在房间里看报纸练书法,累了就逗逗孙子看看电视。
儿女们分别劝过老人,但没有丝毫改变。家婆一脸茫然中含着抱怨,家翁总是听完后默默地走开,只有一次他说了一句:“不怪你妈。就这样了,也还是一个家”。回乡下买坟地时家婆对这个归宿很满意,家翁当着众人也点了头,但我的朋友注意到了,他转过身去浑浊的眼睛里噙着两颗老泪。
如今已经没有人能知道朋友的家翁这辈子有没有真切地爱过一个女人,也不知道他是否在心底保存着一个凄婉动人的初恋故事,但我们可以想象得到,他一定有过很美好的憧憬,有过很迫切的向往,也有过彻夜难眠的辗转,有过爱情难觅的悲哀。他晚年那种表面的平静和长久的沉默,是对命运的屈服还是诅咒?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只要灵魂还没有出窍,就无法摆脱那巨大的人生缺憾。
其实,朋友的家婆也很让人同情。她是如花少女时何尝不曾怀春,又怎么会没有对白马王子的渴求呢?无言的三十年对她同样是痛苦和残忍。
或许我们不能把造成这个悲剧的原因一股脑儿地推给社会和时代,君不见,就在21世纪的今天,相对无言的夫妻不仍然就在我们之中吗?当我这篇短文写到一半时,就有一位读者打电话给我,诉说她和丈夫三天说不上五句话,问她打算怎么办,好一阵没回答,末了气若游丝地说:没办法,走着瞧吧!
三天不说话也就罢了,若是三个月,就得赶快扭转形势;若是三年,已经没法过了;三十年呢,呸!那是万恶的旧社会。
忍看相思满树花
那是14年前的事了。
金秋时节,我到湛江地区采访,几乎天天都有五、六个小时坐在汽车上奔驰,百无聊赖时便注视着车窗外一闪即过的田园风光。绿树蓝天与金色稻浪成了风景线的主色调,协调养眼,都市的喧嚣繁杂一时在我心中渐渐淡去……
路边出现得最多的是那种不知名的开满黄色小花的树,因为花多而密集,使得那原本不显眼的小黄花有了一种气势一种氛围,温婉之中透出淡淡的哀愁。看多了便不知不觉浸润到心里,扬起莫名的思绪。
我问车上的当地人,这树叫什么?回答是意想不到的三个字:相思树。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立即感到了震颤。再看那绿叶掩不住的云一般柔美虚幻的小黄花,就像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相思情,星星点点连成一片,既飘渺,又揪心。
也就是这一天,我听说了一个年年岁岁相思不息的凄清故事——
那是一个相思树环绕的小村庄。未进村口,就看见一片相思树枝叶相交,小黄花开得一天一地。我不觉呆了,心想:这么僻静偏远的地方,怎么会有如此浪漫的情调呢!到底是为了寄托相思,人们才种这片相思林,还是因为有了这片绿树托起的黄色的云,人们才有了那么凄美沉重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