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恨交织的八年
在广州市青少年自愿戒毒康复指导中心的心理辅导室里,我一眼就确定了我的采访对象:那个戴眼镜的秀气、瘦弱、而且总在笑着的姑娘。直感告诉我,她有故事——
我向那个姑娘走过去的同时,发现她的身边坐着一个健康英俊的阳光青年,在一屋子的吸毒者中间就像是一面猎猎飘扬的青春旗帜。他是否故事的男主人公呢?
很快我就知道了,我没有猜错。
走近了,我才看清楚,姑娘已经不年轻了,特别是当她展颜的时候,略带忧郁的眼神就透过镜片,无言地诉说着沧桑,而额头上竟无情地刻下了几道抚不平的皱纹……
这个姑娘叫莹(化名),她噩梦一般的吸毒生涯是从八年前那次重感冒开始的。
失足坠入深渊
那一年莹23岁,如花似玉,纯洁无邪。在江城武汉她居住的小街上,是公认的“街花”。漂亮的姑娘总是容易得宠,她自小就任性、好奇、大胆,什么都想试一试。
莹的运气挺好,高中毕业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一份不错的收入,在澳门的姐姐正在为她办理去澳门定居的手续,而且她刚认识了一个比她小三岁的靓男孩强(化名),不是一见钟情,却已经有了那么一点意思。一切似乎都很美好,莹压根儿没有意识到噩梦正无情地向她袭来。
一个不小心莹得了重感冒,仗着年轻先是不在意,拖了几天不见好又发烧又没力这才开始看病吃药。不知为什么那些药吃来吃去都不见好,健康的莹一时成了“病西施”。
那天莹在家里的沙发上歪着,几个“哥们姐们”敲开了门,嚷嚷着要莹出去玩。见莹实在打不起精神,有个“哥们”就出了个坏点子:给你一副灵丹妙药,包你药到病除。
说起来莹也不完全是上当受骗,她知道“哥们”的“灵丹妙药”是什么,只是不清楚它到底有多大的“魔力”:有人说它美妙无比,有人说它十恶不赦。她的好奇心和急于把病治好的想法占了上风,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第一次吃白粉,莹并没有感到什么特别的美妙,但重感冒却好象有了好转。第二次吃就有些飘飘然了,晕晕忽忽中她觉得从骨头里往外舒服,一时间欲死欲仙。于是莹有了第三次、第四次,重感冒不知不觉好起来,可莹发现自己再也离不开白粉了。这时的白粉不再给人美妙的感觉,而是没有它就没着没落地难受。
八年痛苦挣扎
强怎么都想不到,他美好的初恋会有那么多坎坷,他心爱的姑娘一夜间卷进了汹涌的毒海……
在强的心目中,比他大三岁的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漂亮、善良,惹人怜爱。两家的父母都看好这对恋人,街坊邻居也啧啧称赞他们样样般配。他俩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特别是一块儿做生意那才叫绝呢,只赚不赔,常胜将军。
那时莹的毒瘾还不大,虽说知道这不是件好事,很有些心虚,但比较容易瞒过强的眼睛。不久,莹获准去澳门定居,暂时的分别更加深了彼此的思念,偶尔见面亲热还来不及呢,强完全忽视了莹逐渐黯淡的眼神,以及有时没来由的脾气。沉浸在爱河里的强拼命赚钱,憧憬着今后甜甜美美的小日子。
发现莹吸毒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在武汉机场,莹走下飞机扑进强的怀抱的一刹那毒瘾开始发作,汽车上莹神色不宁,呵欠连天,强一再问她是不是病了,她又点头又摇头不知所措。回到强的小屋她第一时间冲进厕所,出来时容光焕发好象换了个人。强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板着莹的肩头直摇:告诉我,你干了什么?
莹顿时泪如雨下话不成声:强,我对不起你,我想跟你说但我不敢,我怕失去你……
强颓然跌坐在沙发上,木木地听完了莹断断续续的叙述。好一会儿他才开了口:听我的,马上去戒毒!我不会离开你,只要你把毒给戒了。
瞒着家人,强悄悄地送莹进了戒毒所。义无返顾的他信心十足,他想,等他从戒毒所接回一个全新的莹,他们的新生活就将重新开始。谁也不会知道这段经历,他们自己也要把这个噩梦彻底忘掉。
戒毒回来莹安安稳稳地过了一个月,但找上门来的粉友又把她拉进了深渊。等到强知道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一切又回到了原地。
于是“二进宫”,再返戒毒所。出来一段日子,又复吸,于是“三进宫”。即使这样,强也没有灰心。但年轻的他怎么都想不到:戒毒是如此艰难的“复杂工程”,身瘾易戒,心瘾难除。八年间,莹进出戒毒所多达十几次,戒断时间最长的一次有半年,可最终还是未能逃脱毒品的魔掌。
陪伴莹走过这痛苦挣扎的八年,每每回首,强都痛彻心肺地呼喊:“打死我也不敢吸毒!”
疑是山穷水尽
吸了又戒,戒了又吸,就在这吸吸戒戒之中,日历翻到了二十一世纪。
毒瘾不发的时候,莹看上去是好人一个,她聪明、温和,她勤快、活泼,她懂礼貌、讲道理,甚至不断地流泪、自责。但毒瘾一发作,她就会变得不可理喻,什么谎都敢撒,什么人都敢骗,什么钱都敢用,什么话都不听。这时候除了白粉,她不认任何人。多少次强看着变得陌生的莹在床上痛苦地翻滚、摔打,浑身都是虚汗,还满脸扭曲地哼哼着骨头疼,只好万般无奈地让莹贪婪地把白粉吸下去。只有当她吸完毒昏昏沉沉的睡着后,强才能从她平静的睡姿上看到依旧熟悉的莹。
莹的家人终于知道了莹在吸毒,震惊之余也再三敦促她赶快戒毒。但他们显然不清楚戒毒的艰难,几经反复就失去了信心。当莹丢掉工作已久、第十一次戒毒失败,并将自己和强的一百多万积蓄中的最后余额挥霍一尽时,年老的父母再也经不起折腾,宣布从此不管这个女儿了。
只有强一直留在莹的身边,生意早就做不成了,他打一份工,还要时时守着莹,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把莹推回粉友那里,而且他得死死瞒着年迈的爹娘,他们盼孙子盼了好些年了。实在太累的时候他想过离开莹一了百了,“可莹是个大活人哪,我不救她谁救她!”
常常是戒毒胜利在望时又有乌云蔽日,莹呆在家里心情不好或偶尔上街遇见粉友,吸了戒毒后的第一口白粉,就肯定会接二连三地吸下去。有时莹回澳门无人管束,强在电话里说什么莹都天衣无缝地答我现在好着呢,离那个魔鬼远远的。
可等到见了面就迟了——
新世纪的第一个春节强到珠海和莹相聚,一看莹的眼神强就知道莹又在吸毒。
“你怎么又吸毒了?”强只觉得心揪得发疼。
“我没有吸”。莹的声音有些发虚。强一下子勒起她的衣袖,那可怕的针眼赫然在目。不出所料,莹已经从吸食发展到注射了。
强几乎绝望了,想掉头而去永不相见的念头紧紧攫住了他的心。把莹带回武汉,他小心地看守着她,可她倒好,没事时认错,上瘾了就玩失踪。等到强满世界寻找领她回家,她手上的钻戒、脖子上的项链都已经化作了缕缕白烟。
面对着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强心里想:莫非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
何时柳暗花明
就在这时候强听说广州有一家“青少年自愿戒毒康复指导中心”,把药物治疗、心理康复和社会帮教结合起来,形成有效的系统戒毒工程。抱着一丝希望,强求爷爷告奶奶借了一笔钱,带着莹南下广州,住进了戒毒所。
半个月一个疗程快到期了,强说看起来效果确实挺好,莹也说现在她一点儿不想那玩意。但心瘾能否彻底戒除,还得出去后过一段日子才能见分晓。强准备和莹一起回武汉,先住在莹的姐姐家过渡一下,因为他们实在是没法可想了。“我得出去工作,要还债,还要吃饭,解决了这两个问题再说,别的就顾不上了。”强掩饰不住心中的无助和茫然。
“这是最后一次了,她再吸我就不理她了。”强当着莹的面斩钉截铁地说。
莹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只是点头,什么也没说。
“你们记者千万多呼吁一下,人再有钱也不能吸毒,一吸毒好好的人就完了。对贩毒的人要加强打击的力度……”
“对,”莹打断强的话急切地说:“我希望改改法律,贩毒吸毒的人全都枪毙,这样我就再不敢吸毒了。”
寄希望于这样改法律显然不现实,但莹的心情我真的能理解。不幸的莹陷入了毒品的深渊难以自拔,幸运的莹又因为有强的鼓励和陪伴始终没有放弃对毒品的抗争。她说她有信心这次把毒戒断,然后挣点钱和强结婚。
28岁的强却目送着莹上楼的背影,喃喃自语般地说:这八年我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对莹我是又爱又恨,有时更多的是恨。我很想救她,但我不晓得最终能不能救她。如果这次她真的戒了,我会特别高兴,但我也可能会离开她,因为伤痛太深了……
后记:我找准了采访对象,他们确实有故事。但采访完我的心情更不能平静,为莹的不幸和幸运,为强的坚定和犹豫,为生活的复杂和丰富,也为社会的困惑和进步……
冬末的春
春不是某些电视剧中那种张牙舞爪的女强人,她看上去妩媚而柔弱,骨子里却是说不尽的坚韧和执著。就像春天的杨柳,漫天飘舞,又总有定向……
爹妈给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她生在冬末,很冷,但小院里却冒出了一棵小草芽,在寒风中招摇。爹说:就要立春了,又是女孩儿,就叫春吧!妈从来都听爹的,自然没二话。其实爹一个文化不高的工人,并不知道那句名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后来春长大了,读了英国诗人雪莱的好多诗,突然觉得那两句就是说的人生哲理,也是说她自己。
小时候的春很瘦弱,瓜子脸上尤其显得下巴尖,一副可怜见的样子,但一笑起来两眼就眯眯地媚而且甜,街坊邻居都说这妹子以后要迷死人。现在许多人见了春,老说我好象在哪儿见过你。春一笑答案立即就有了:喔,你像宋祖英!
春也不作声,心里说:我比宋祖英大,应该是她像我。我笑眯眼的时候她还没生呢。可全国人民都认识她,春也就不便与人理论了。
在故乡的那个小城里春也算得是名人。不是因为像宋祖英,而是她高中毕业后读了幼师,回到家就办了全县第一个私立幼儿园。十几年前这件事闹得很轰动,省里还来了记者采写了一大篇文章。春开始死活不让那人写,不就是幼儿园太少,我又正好学这个专业,政策也允许,于是当了这个孩子王吗!
但那个满脸络腮胡的记者不罢休,泡在幼儿园三天,六十多个孩子都跟他混熟了,一下课就围着他团团转,叫他胡子叔叔。春心想:这人真怪,一个大男人这么遭孩子喜欢,到我们这儿当老师说不定挺合适。想着就笑了,当时还真没听说过“男阿姨”。
第四天早上络腮胡来向春告别,说你不接受采访也罢,我采访孩子们更生动,现在手头材料足够了,回去登了文章寄给你。看他一脸的得意春笑眯了眼,说那你就请便吧!心中暗笑看他能写什么。
想不到一周后春就收到了络腮胡寄来的省报,文章登得很显眼,题目是:“孩子们眼里的春姐姐”。爱好文学的春倒没觉得这篇东西有多好,但有段话她特喜欢:“问孩子们春姐姐像什么?他们歪着头、托着腮想了好一会儿,七嘴八舌地喊起来:像花!像妈妈!像阿姨……有个孩子等大家都住了口,才怯生生地小声说,像——春天。因为有了春天,小苗苗长得快。”春把这段话看了几遍眼圈也红了几遍,突然间想起了络腮胡居然怦怦地心跳,那一年她21岁。
接下来的故事有些老套,随着春在小县城的知名度大增,络腮胡也开始了猛烈的追求攻势。结果是三年后春把幼儿园交给妹妹管理,自己跑到省城当了络腮胡的新娘。
进了洞房春才知道络腮胡完全不能尽丈夫的义务,他的婚前检查不过是找个熟人蒙混过了关。婚后春陪着络腮胡跑了不少医院,古里古怪的药来回吃就是无济于事。
春没有抱怨但络腮胡却不断地自责,他说都怪我我怕失去你一直不敢说,我以为能治好,可看来不行了。你走吧想去哪去哪,找到好男人就告诉我,我们马上离婚。
泪珠儿叭叭地掉春只是摇头,那时她已经在一家广告公司当策划部经理,做不完的工作消耗了她不知道该如何消耗的精力,回到家她甚至来不及跟络腮胡说更多的话就进入了梦乡。她常常做着同一个梦:旷野上她孤零零地站着,心情紧张地东张西望,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看不清的男人,她拔腿就追,眼看追上了,一伸手那男人便没了踪影……醒来后她总是满脸泪水。
有一天春很早下班,兴冲冲拎着菜回到他们新买的公寓里,做好一桌菜不见络腮胡就想打个电话,走到电话机旁发现压着张纸条:春,我走了,别担心,也别找我,这样我心里会舒服一些。我只带走了衣服,房子和其余的东西都留给你。离婚证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请原谅我又走了一次后门,这是最后一次。你知道,我依然爱你。
春颓然跌坐在沙发上,这一坐就是一夜。第二天她迫不及待打了个电话去报社,对方说:他辞职已经一个月了。
络腮胡是早有准备了。他家在北方的小山村,他不会回那儿。问他的朋友,竟都说不知道,只提供了一个猜测:或许南下了。
那些日子春不知道是怎么过的,络腮胡音信全无每天还得照样去上班,就在这时公司收到了匿名信,状告春收受客户的贿赂,损害了公司的声誉和利益。总经理如临大敌立即停了春的职务,春明知自己什么亏心事都没做却也料到这回恐怕没好果子吃了,因为总经理已经多次暗示全国妇女中他最喜欢宋祖英,而北京实在是山高水远幸亏眼前就有个祖英翻版,有一次春去交一份策划方案,总经理瞪圆了小眯眼顺势抓住她的手不放,情急之下春哎哟一声说:“我差点忘了中午在大厦门口遇见您夫人,她说下午要到公司来找您。”总经理夫人很清楚丈夫的德性,隔三差五来“探班”早已众人皆知。这下子总经理悻悻然松了手,从此对春就没有好脸色。现在有机会报复还能放过!可派人查来查去没查出问题,客户们几乎众口一词夸春的策划能力强服务态度好。但总经理依然把位置给了一个新来的胖姑娘(据说是某重要关系户的女儿),春就在那一天辞了职。
正好春读成人大学已邻近毕业,她索性写完论文才去找工作。工作很快有了,应聘在郊区一家度假村当公关部主任,她去了没多久便策划组织了两个漂亮的大活动,度假村声名远播还好好地赚了一把。不到两年市里的同行大多知道了春的芳名和春的能干,但也有传闻说她傍了个大官。春苦笑无言,傍官是没有的事,可她确实陷入了一场无望的感情之中,因为那是一个有家的男人。
那个男人没钱没权据说也没有爱,但爱上了春却又苦兮兮地说自己不能离婚,那是命运那是无奈那是心中永远的痛。春很有些不屑但春不像许多女人那样痛骂“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说要是有错首先错在我自己,谁叫你接受不该接受的爱呢!
春偶尔还打听络腮胡的消息,但络腮胡好象人间蒸发了似的,只有照片证实他曾在春的生活中存在。老家的爹妈听说后急得不行,搀扶着到省城督促春再结良缘。春当然不能说她和那个男人的故事,就哄着二老先回去,她保证尽快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