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细想想,这话说的特别到位:从前在长沙城里,家家户户都用木桶提水,而一块块的木板之所以能成桶,全靠竹篾条箍着,没有篾,桶就会散架。家如桶,娘如箍桶篾。
颂扬娘亲和母爱的词儿听得多了,已经有点儿麻木,需要的时候张口就能来三五个比喻,比如娘是主心骨,娘是顶梁柱;比如世上最亲的人是娘;比如母爱如海,比如“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但说多少话,也不如这一句:娘是“箍桶篾”!有了箍桶的篾,木桶就散不了;只要娘在,家就在;再穷的娘,也能把家撑起来;不管多远多难,儿女都朝着娘那儿奔,也就是朝着家奔。
一个人活着,最简单也是最长久的愿望,不就是有一个好好的家吗?
我是娘最爱的女儿
那是我陪娘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
上天有眼,把2006年这个万家团聚的传统节日与国庆合二为一,让我有机会和娘同时过了两个节。
自从我16岁离家到海南岛谋生,就一直远在异乡工作,开始还是个孩子,想娘的时候就哭,偷偷地躲在蚊帐里哭。通信几乎是唯一的联系方式,娘常常在信的开头写道:“亲爱的琪儿”,或是“我最心痛的孩子”,娘是语文老师,写的信好看,但仅仅这一句,我已是流着泪看来看去看不够。
现在娘病了,病得很重。上次回家,是在她紧急入院、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单之后,我匆匆赶到她身边不到10分钟,神志已经不大清醒的娘就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看着那扇门在我们四兄弟姐妹面前冷冷地关闭,我被无助和悲伤击中了。
三天后娘被确诊为蛛网膜下腔出血,医生说这个病非常凶险,比娘原先的中风症死亡率高许多。但娘硬是在我们的期盼中缓慢地好了起来,能认人,能说很简单的话,还拔掉了鼻饲管,可以自行吞咽汤水和很稀的粥……
但我知道娘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中风10年的娘已是85岁高龄,这次发病后终日瘫痪在床,时而清楚时而糊涂,最糟糕的是吃不下什么东西,而且她躺倒的第二天就起了两处褥疮,用了勤翻身、熏艾条、敷鸡蛋皮等多种办法,始终还是有一处不封口,医生说她的新陈代谢功能基本丧失。每次清洗换药,我看了都心惊肉跳,娘也紧皱着眉头,有时还轻声地呻吟……
一到国庆黄金周,我立即回家。
娘已经搬到普通病房,但病情是没法普通了。她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一切靠人照顾。国庆的第二天,我让看护她的刘姐休息,自己守在娘的身边。
那几天我日日跑市场给娘煲各种各样的汤,然后提溜着一路小跑去探望娘。每回娘都吃得很少,我总要说:“妈妈好乖,再喝一口”,她才皱着眉头勉强吞下去。我多想像过去那样和娘说说掏心窝子的话,但我又宁肯她不思少说,回到孩童的混沌状态,这样她精神上的痛苦也就没有那么深重。因为单是做不了事还要人照顾这一点,就让她痛不欲生。
我坐在娘的床前,不时俯下身子,在历经沧桑、操劳一生的娘的脸上轻轻地印下女儿的吻。娘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两腮凹了下去,没有几颗牙的嘴微微张开,眼睛黯淡无光。我轻轻地抚摩着娘青筋突起的手,泪水充盈了我的眼睛。这双手曾经那么灵巧那么柔软,教书育人,穿针引线,似乎没有做不了的事。我13岁时父亲英年早逝后,娘的手更是撑起了整个家,那双温暖的手牵引着我们,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大部分时间娘半睡半醒,我抱着娘给她翻身时,虽然动作尽量地轻,娘还是疼得哼了一声,我的心就跟着抽搐,恨不能代娘受这份折磨。见娘精神好一点了,我会和娘说说话,这几年早已习惯对娘报喜不报忧,现在就更是只能像和幼儿说话一般,直接而又简单:“喝点水好吗”、“多吃几口,妈妈好听话啊”、“听医生的话,病好了我们就回家”……
此刻娘微微睁开了眼睛,看着我,我的眼眶在她温和的注视下迅速湿润:“妈妈,我是哪个呀?”——平时我这样用家乡话问她,得到的回答总是两个字“晓琪”,但这足以让我感到安慰和暖意,可这一回她竟然清清楚楚地、缓慢而坚定地说:“我最爱的女儿——”
声音不大,在我听来却是天籁,眼泪“哗”地涌了上来,又被我强咽了回去。
这时娘向着我,脸上的表情急切而认真,再次清晰地重复道:“我最爱的女儿”。
声音仍旧不大,在我耳边却犹如洪钟,我无法忍住蜂拥而出的泪水,百感交集,泪珠成串地滚落在娘的手上被子上,我竭力不带哭腔、一字一顿地告诉娘:“你也是我最爱的妈妈”。
娘似乎并不很在意我的回答,或许是她早已经知道答案,或许是她说这两句话耗费了她当时积聚的所有力气,也或许是她找了这么一个属于我们娘俩的机会说了就舒坦了——娘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说话也是讲场合的。
总之,娘轻轻舒了口气,一脸安然,不再说话。我背过身去,泪水横流……
我想告诉娘,娘是世界上最好的娘。出生在湖南湘潭城一个大户人家,娘知书达理,外秀内刚。她自己决定去读了师范,又自己作主嫁给了我的父亲——一位毕业于国民党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农民儿子;新中国成立前夕,父亲参加起义,母亲欣然随军;我小的时候身体弱,娘急得到处寻医问药。听人说胎盘吃了特别补,就辗转托人一次次地买回来,怕我不肯吃,瞒着我亲手煮好,又哄着我一口口吃下;不久娘任班主任的班里有个寄宿的学生病了,娘便把给我熬的胎盘汤分一半,端到那个孩子的床前;娘被打成右派发配去劳动改造,半年后回来又黑又瘦,她把委屈埋在心底,笑着把我们几个孩子搂在怀里;文革非常时期,我们几兄妹先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娘深怕她的右派问题影响我们,总嘱咐我们只要有合意的,对方不认她这个娘也不要紧;家中请的保姆,娘当自家人看待;左右隔壁的邻居,娘从没和人红过脸;娘的同事提起娘十分感叹:你妈妈真是个好老师啊……
日子刚过得像样一点,娘也到了退休年龄,儿女不用管了她操心孙辈,不时奔走于湖南和广东之间。娘病的头一年我在张家界开完会,请弟弟把娘送过来我和娘好好地游了几天。娘兴致很高坚持拉着我的手自己走,最陡的山路才勉强乘了一回轿子。我们正张罗着让她多跑几个地方玩玩,突如其来的中风却从此把娘困在了家中。
我工作忙出差多又喜欢写作,出了几本书娘就和自己写的一样高兴。每回和娘一起见到她的熟人、朋友,她都要告诉人家:我女儿是记者是作家。娘心中念念不忘的一个温馨场景,就是住在广州我的家中,晚上我在书房写东西,她坐在旁边看书。娘这辈子要强,有许多事想做却最终未能如愿。直到她中风后还多次遗憾地对我说:“妈妈也想写点东西,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写出来,可现在写不动了……”
我心里难过,脸上笑着:“妈,你放心,我写也就是你写”。娘也笑,是真正放心的笑,但我明白,娘一生的丰富与坎坷,我怎么能写完写好呢!
从小到大,娘老夸我。可有一件事,我好后悔啊!
大约是1966年底吧,文革浪潮汹涌。我们初中生没课可上无限期的放假在家,正被革命激情燃烧的我不想当逍遥派,隔三差五去娘的学校看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从感情上说觉得娘是好人很怕看到有人写娘的什么,理智却告诉我娘既然是摘帽右派总有她的错误,我必须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
有一天我还是看到了一张有关娘的文章,事隔数十年具体内容我记不清了,但当时那种受到伤害和打击的感觉至今不忘。偷偷摸摸看了几遍,又不断在脑子里回想:娘说过什么对不起党的话?做过什么违背革命原则的事吗?
答案很明确:什么也没有做过,但说话呢?哎呀,好像有几句话真的不够革命呢!怎么办?是隐瞒,还是写大字报揭发?我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小小年纪心灵备受煎熬。最后我决定去问娘,平时我也是什么都和娘说的——
当晚吃过饭,我鼓足勇气对娘说:“妈妈,我觉得你说过的一些话不符合毛泽东思想,我想写你一张大字报,好吗?”
“好啊!妈妈有不对也可以批评。”娘答得很干脆。
我心中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妈妈真好呀。
当晚我就用我少年的手握着毛笔,写下了一张让我后来内疚终生的大字报,文章不长,无非是妈妈随口说的几句话,却被我上纲上线地斥之为“不突出政治、宣扬只专不红的资产阶级思想”云云。而大字报的题目竟是“揭露周方俊(娘的名字)的反动本质”,可怜那时我何曾真正懂得“本质”是什么啊。
大字报贴出去了,我自觉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见了娘还和过去一样心无芥蒂,娘也依旧疼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几年后长大的我远离了娘,想起来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太不应该;文革结束后再回头看,我才痛感这事做得有多臭!娘当时一定很伤心,她已经够难了,但在那样的年代里她担心年幼的我接受不了她的真实想法,宁肯自己去面对困境,也不让我有半点疑惑和不满。
探亲回家我向娘忏悔,刚开口娘就制止了我:“你单纯,妈妈不怪你,你从来都是我的好女儿”……此后娘再没有提过这件事,我还是从姐姐那里得知:我那篇该死的东西贴出去后,原本很少的写娘的大字报一下子多了好几张……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对娘的理解更深,也愈加自责当年的无知和盲从。可那一句“对不起”,娘不让我说,现在眼看就没有机会说了……
在娘的生命之火快要燃尽的时候,娘愈加归于平静归于平和,但她简单的思维里,对女儿我却有如此简洁明了的结论:“我最爱的女儿”……娘啊,谢谢你!
半年后,娘走了,走得很快很安详。但我心中的痛却难以言说,以至在近一年的时间内,我无法动笔写娘。多么想上天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陪伴娘!又多么想撒着娇一声声叫娘,再听听娘充满慈爱的回答……
其实,对于娘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四个儿女娘都一视同仁地爱。我是娘最爱的女儿,哥是娘最心疼的儿子,姐是娘最牵挂的女儿,弟是娘最亲近的儿子……
有娘无私的爱,我幸福;有娘那句话,我满足。去看阴阳相隔的娘,我对娘说:我是娘最爱的女儿,过去是,现在是,永远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