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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夜空,出现了点点胆怯的星光,黄黄的,一闪一灭。一片钢青色的浩渺的水,一直伸展到深奥莫测的浓黑的夜幕里。我们这间孤独的牢房,像一条搁浅的破船,沮丧地被围在一片汪洋中间。几声清脆的蛙鸣,又引起我对妈妈的思念:那一条铺着碎砖的小路,那一堵残破的颓垣。这么大的雨,家里的房子会漏的吧?要是妈妈病了,谁来给老人家做饭呢?妈妈常常催我:“快三十的人了,该找个对象成家了。要是我病了,谁来给你做饭呢?”妈妈担心的,只是没人给我做饭,倒不是她没人服侍。平时,她老人家一分一分地节省,总想抠下一点钱给我结婚。但是,在省城里要养活两口人,水要钱,电要钱,房要钱,五十多块的工资,维持下来已勉为其难了,结婚,又怎敢妄想呢?蹉跎至今,形单影只,连女朋友都没有找过,青春,就在刻苦的自我改造和勤勤恳恳的工作中悄然流逝了。现在,又被不明不白地送到这个死地,在暴雨下经历了一次炼狱的火。想到马克思在《资本论》里抨击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引用的一位法学家的话,“一个人为了一个罪,在一生中数次受罚,这不能不说是惊人的”,不禁愤愤不平起来。再想到刚刚经历和现在还笼罩在头顶上的险恶,更是不寒而栗:对自己、对人,都产生了忧虑、绝望和恐惧。妈妈过去常夸我心软,是个善良的孩子,不知怎么,我现在觉得我的心突然变坏,变硬了……

这窗前多好。这里没有氨臭,这里的空气甜丝丝的……这里有夜空……这里闪烁着星光。星光逐渐近了、大了,星光中有妈妈的脸……妈妈提着小水桶,在铺着碎砖的小路上蹒跚我就这样站在窗口睡着了。

“多事!多事!多事!……”

突然,“多事先生”在梦中大叫起来。我揉揉眼,才发现肮脏的玻璃上透过了微微的晨熹。我的头脑发胀,两腿酸麻,只得仍疲乏地靠在墙上。

“唏……唏……”这次不像是“多事先生”,我看见李大夫在炕上躬着腰,颤颤巍巍地不知在摸索什么。

“怎么哪,李大夫?”

“唏……唏……他死了呀……死了……”

“什么?”啥?”炕上的人,除了“多事先生”全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原来他们也被“多事先生”吵醒了。

“怎么可能?刚刚他还是好好的。”“残渣余孽”说。

“是死了呀,”李大夫带着恐惧的哭音,“刚刚……我早知道……”

“啥‘刚刚’!”小顺子喊道,“现在是啥时候了,还‘刚刚’,天都快亮了!医生为啥不来!?妈妈的!医生为啥不来?!妈妈的!”

我们这才从梦里清醒:医生为什么不来?!现在离王富海走时起码过了四个小时。

我们又一齐围到宋征身边。马力不信似地摸摸他的鼻子,又摸摸他的胸口,颓伤地说:

“就是。心口都冰冰凉了。”

死了。生与死的界线只此一步。早上出工的时候,小老头还腆着大肚子,自得其乐地、晃晃悠悠地扛着铁锹,对我说,劳动就是好,现在他吃得香了,肚皮小了,老婆对他不满的烟也戒了,还学会了打炉子打炕;他深刻领会了毛主席要干部参加劳动的伟大意义;他还能再活二十年,紧跟毛主席干革命……还没走到桥头,他就被喊了回去。而现在,他的“心口都冰冰凉了”。

“呜呜……”“残渣余孽”抽抽嗒嗒地哭起来,“他是个好人啊……呜呜……是个好人啊,说我是反革命还差不多,他是不会反的呀……呜呜……”

“残渣余孽”在军阀的枪械所做了十几年工,集体加入过国民党,解放后一直在这个农场的机修厂干活。有人嫌他历史上有污点,借故降了他一级工资。他跑去找宋征。宋征一个电话,那人只得乖乖给他复了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那人一跃成了“革命大联合”的小头头,就把他送来武装连关进牢房。罪名是“和宋征搞第三次国共合作”。他的悲哀,是真挚的。

“呜呜……宋副师长死得冤啊。呜呜……宋副师长死得不明不白啊。呜呜……”

看到一个身经百战的、军龄党龄比我年纪还大得多的人,一个踏踏实实、平易近人的老革命,就这样被一群无知的人、寻开心的人、有野心的人踢来打去,还不知用什么方法致了内伤,终于死在这凄风苦雨之夜,死在一片洪水之中,死在一群陌生的“犯人”之间,而且死前连口干净水都喝不上,死后家属又无法抚尸,只有一个“国民党残渣余孽”为他致悼词,为他鸣冤叫屈,我也不禁潸然泪下了。想起他弥留时的呓语,看到这样一个老革命在死前的昏迷中仍这样虔诚、真挚,不敢对施加于自己的凌辱表示一点异议和怀疑,我更感到自己像虫蚁一样地渺小和无力,更对凌驾于我之上的这种恐怖力量敬畏如神了。

大家沉默了一会,蹲在尸体旁的老秦忽然握起拳头,用严肃的眼光对我们扫了一遍,说:“对的!他死得有问题。李大夫,你说呢?”

“事情是明摆着的啦!”李大夫叹了口气,“不过,现在有什么办法?到处都整死人,有冤无处诉啦。你我都朝不保夕,生死未卜呀!”

天更亮了。虽然太阳还没有出来,但可以看出今天是个晴天。在屋檐下躲过暴雨的麻雀又很落漠、很寂寥地喳喳叫了。晨光从喷着红红绿绿的图案的玻璃窗外一点点渗进来,但人们的脸并没有因此而开朗,一个个还是满布愁云惨雾。现在已可以看清:宋征皱着眉,睁着眼,嘴角向上,露出一种狰狞的笑容。老头活着的时候,对人总是和和气气的,死以后倒现出一副可怕的面孔。我抽出他的枕巾,盖住了他的脸。

“同志们!”老秦在炕上站起来,又恢复了他素常那种演员的姿态,手往下一劈,并且奇怪地把我们称为“同志”,说:“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一天,以后,忘记了今天就等于背叛!”而正在这时,外面又哗哗地响起趟水声。他又急速把手一挥:“散开,快散开!各就各位!”我又赶紧退回窗前。

哗啷,锁打开,枪托一砸门。“连首长”刘俊穿着高腰雨靴,拿着一根削得笔直的树枝跨了进来。王富海跟在后面。他端着枪,光着脚,沾满泥污的绿军裤一直卷到大腿根上。

“嗯,很好!人都在。”刘俊两眼把牢房一扫,夸奖了我们一句。他身材高大健壮,要不是前额略嫌低狭,还算得上是英俊魁梧的。他是一九六五年从公安部队复员的副班长,现在已经是这个不戴帽徽领章的武装连的“连首长”了。

“这场自然灾害,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场考验……”

“报告连长:宋征死了。”只有小顺子有胆量打断他的话。“啥?”他像是吃了惊,脸陡地阴沉下来。“咋死的?嗯?”他气势汹汹地跨到炕边,掀起枕巾看了看,“咋死的?嗯?李方吾,你说!”

“这个,这个……”李大夫吓得嘴唇发抖。“这个……我……”

“报告连首长,”小顺子眨眨眼睛,“他昨天回来到处喊疼,头疼、心口窝儿疼、肚子疼……”

“谁问你啦!”刘俊瞪了小顺子一眼,“你说,李方吾。你是医生。”

李大夫还是抖得说不出话。

“嗯?肚子疼?……”刘俊思忖着,“是不是绞肠痧?老百姓说的绞肠痧,你们医生叫啥?”

“说!”王富海把枪对李大夫一戳。

“叫……阑尾炎。”

“对了。就是阑尾炎嘛!过去我们部队有个战友就得这个病死的,跟宋征一样。主要是吃了饭就运动。王富海!”

“有!”

“叫两个人抬副门板来,收拾出去。”

这时,刚刚窜入我心脏的毒素起作用了,突然有股强烈的报复欲使我不能控制地昂奋起来。

“报告连长,”我向前跨了一步,“这块玻璃被打碎了。”“嗯?咋搞的?”果然,引起了刘俊的注意。

原来,玻璃上有在“三忠于”活动中用红漆喷上的毛主席胸像,缺口呈三角形,斜边正从胸像的面部切过。

“谁干的?”他愤怒地大吼了一声。

“王富海王班长,”我兴奋地揭发,“他昨天晚上故意用枪朝这块玻璃上一捅。”

“唔——”刘俊一下子泄了气,像多疑的麻雀一样歪着脑袋。王富海却马上惶恐起来,本来就不高的身子又缩了一大截。“唔——”刘俊终于平静下来,“王富海,把玻璃碴拣起来。别扔到垃圾堆上,放到办公室主席像的后面。以后你注意一点,别老冒冒失失的。”

“是!”王富海急忙弯下腰,在水里慌慌张张地摸索着。大概他的手被碎玻璃划破了,只见一缕鲜血悄悄地在污水里飘散开去。

“现在,我跟你们讲。”刘俊又面向蜷在炕上的人,用树枝拍打着雨靴,模仿阿尔巴尼亚电影里德国军官的姿势,“现在……哦,石在,你回到你的铺位上去,现在,这场自然灾害,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场考验。昨天你们就经过了考验嘛,很好嘛。现在,夏秋作物、瓜果蔬菜全部淹了,房子也倒了不少。但是,我们的方针还要放在自己力量的基点上,要大灾年夺大丰收,像大寨那样。我们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革命群众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你们呢?是和革命群众一道艰苦奋斗,争取立功赎罪、宽大处理呢?还是准备顽抗到底呢?当然罗!‘树欲静而风不止’嘛,你们当中肯定会有人乘机跳出来表演的。好!我们正要在这场抗灾中狠抓阶级斗争,抓出几个典型。从今天开始,革命群众要大干了,男女劳力统统上阵。管你们的,换个女班长,是贫下中农、共青团员。你们不要以为换了女战士,你们就可以捣乱罗,逃跑罗,我们就是要这样考验考验你们。谁敢试试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我们欢迎……关于宋征的死,也是不可避免的嘛,和自然灾害一样。要奋斗,就会有……哦,关于宋征的死,不准你们互相议论,不准外传消息。从今天开始,信件一律要检查,家属一律不准探望。如果发现你们不老实,当场铐起来!不信,你们就试试……”

我的老领导就这样被抬走了,放在一块湿漉漉的门板上;我刚刚像得到天授似的想出的伎俩也落了空,悲伤和羞愧的眼泪又悄悄流了出来。

随后,王富海端来一盆玉米饼,发给每人两块。“大家节约点吃。”王富海从来没有这样和蔼过,“这就是一天的饭啦。都吃了,晚上就没啦。要喝开水也没有,反正外面有的是水。大家凑和点吧。连首长还特别关照。吃完饭歇一会再出工,别得了阑尾炎……”

“妈妈的!谁知道晚上还活不活……”

小顺子和“多事先生”很快把两块玉米饼都吃完。其他人先还迟疑不决,但最后还是把一天的饭全报销了。

第一线灿烂的阳光射进来了。多么美的阳光,多么惨淡的人生啊!

门“吱”的一声轻轻开了,这还是第一次不用枪托,而是用手推开的。

“大家休息好了吗?”一个年轻的冀东口音的妇女在门外喊道,“休息好了就出来吧,出工了。”

潘多拉使诸神和人们惊讶了。

——《希腊古代神话传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会放射出这样美的光辉。金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甚至可以看到她红润的皮肤上茸茸的毫毛。齐耳的短发配上圆圆的脸,表现出了无邪的稚气;肩膀、胸脯、胳膊和手都厚实丰满,仿佛勃勃的生气要往外溢出似的。她是当时画家笔下经常出现的一个典型的农村姑娘,肥腴、妩媚而又端庄。她背着一支七九步枪,穿着已经被洗得发黄的绿军装。而就这种装束,在我们眼里也像个天使,露出安详的、抚慰人心的、好像还有点歉意的笑容站在地狱的门口。所有的“犯人”,包括小顺子在内,都乖乖地排好了队瞅着她,听她的命令。

当务之急是排水。哪里能排出去就到哪里挑沟,十个人要分散开来。大概她和她率领的女战士们早已商量好的:三个“刑事犯”归两名年纪较大的女战士带领;李大夫和“残渣余孽”两个老头子,由一名体弱的姑娘带领;小顺子和小陈两个年轻小伙子归在一名“孙二娘”式的女战士麾下(可是小顺子马上就喊肚子疼,回牢房睡觉去了);老秦“一贯不认罪服管”,单独由一名“顾大嫂”式的女战士看押;“多事先生”这个抑郁型的精神病患者和我这个白面书生,是属于既老实而又身体较强的一类,由她亲自带领。

啊!这是命运的安排吧!

空气清新凉爽。从充满氨臭的牢房出来,我头晕目眩,脚步趔趄了一下。她在后面喊了一声:“小心!”关心多于呵叱。这时,只要两个平和的字眼,都能给人以温暖。我心头好过了一点,定了定神,才看到:灾情的确是严重的。目之所及,不过是被淋得像一坍坍烂泥的土坯房,和环绕房屋的东倒西歪的树木;已经坍塌的房子,早已泡成了一堆堆凄凉的荒冢(我们那间土坯房没有倒塌,简直是不可解释的奇迹)。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汪洋大海了。然而,天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清晨的微风,在水面上吹起无数细碎的鳞片。大自然以万物为刍狗,她并不以为这对人是一场灾难,仍然到处炫耀她的美丽。我不觉叹息了一声。

“咋哪?不好走吗?”她以为我在叹行路的艰难,“来,让我走前面。我路熟。”

红润匀称的小腿,矫健有力地趟到我前面。一圈圈美妙的弧形的涟漪,在小腿肚四周轻漾。这个印象,好像开始驱散笼罩在我心头的乌云。我感到一股青春的热流在搏动,感到一种异性的美对我的刺激。我不由得挺起胸来——我也是个年轻人。远远的,其他几个女战士都按条例规定走在“犯人”的后面或侧面。唯独她,背着枪,用一根树枝在我们两个“犯人”前面全神贯注地探着路。我突然产生异想:如果真有犯人在后面用铁锹这样一劈……

“喂,班长,”我想,我毕竟是个男人,“还是我走前面吧。”

“不,”她没有回头,“你路不熟。这附近本来就有好几丈深的大水坑……”

“啊!——”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传来一声惨叫。七八十米的前方,有一个绿衣服的影子一晃,就没入水面。

“不好!”我大喊一声,扔下铁锹,奋力向前面奔去。跑了一大半距离,我也陡地滑进了大坑,接着,我换用自由式的泳姿游到出事地点。这时,一片妇女的长发像水藻似的正在水面飘浮着,我一把抓住它,再游三四米,就爬上她原来滑下去的斜坡,把她拖了上来。

这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穿着一身补着补丁的绿军服,双目紧闭,脸色铁青,一头水淋淋的乱发披头盖脸,两只枯瘦黧黑的手紧紧抓着两团污泥。我不能把她放到水里。只得抱着她蹲在水面上。

“啊呀!真亏你!”女班长气喘吁吁地跑来,“这是刘连长的爱人。她大概是回来给娃娃拿尿}席子的。咋办?咱们把她抬到羊圈去吧。喂——喂——”

她招呼来几个女战士。那群“犯人”仍留在远处,莫名其妙地向我们这边瞧着。’

这就是“连首长”夫人!我看到了我们生活条件的普遍贫困,那样一位威风凛凛的人物,家庭生活也不富裕。我那还没有完全泯灭的善意,又不自觉地萌生出来。

“先急救吧。”我说,“从这里趟水到羊圈,至少要趟半个多钟头,到那里,人也完了。你把李大夫李方吾叫来。他有办法。”

“好,好……”她信任地对我连连点头,其中不无亲切之意。“李方吾——李大夫——你过来——”

李大夫跌跌撞撞地在水里趟过来,略施小技,不一会儿“连首长”夫人就苏醒了。

“啊呀!大妹子呀!我这趟可过了次鬼门关呀……”连首长”夫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那死鬼不顾家呀!就知道干他妈的革命呀!革得他妈的家里都死光他也不管呀……”“好了,嫂子!好了,嫂子!”……她噘着丰满的嘴唇,像哄孩子似地劝慰着;用滚圆的、长得很好看的手指替“连首长”夫人理顺头发。“好了,嫂子!人家连长干的是革命,是国家大事,别怨他……”

这一上午,就因为出了这件大事而在忙乱中过去了,谁也没有干一铁锹活。我们轻松地回到牢房。但一坐下来,就感到饥肠辘辘,玉米饼都吃完了,只得无精打采地爬上炕,靠在潮湿肮脏的被褥上。

一会儿,门又轻轻开了。她忸怩不安地站在门口。我们都抬起头,满怀希望地盯着她,看她是不是给我们带来了中饭。“石在,你出来一下。”她招呼我。眼里闪耀着羞涩的光泽。“什么事?”我跟她走到墙角,问她。

“给。”她拿出一块用印着花猫的小手帕包着的玉米饼。“就一块吗?”我瞥了一眼。

“就一……一块。”她讷讷地,脸好像一直红到了头发根。“这一块,我们十个人怎么分呢?”

“就给你的。这是我的一份,你一个人吃。”

“哼哼,”我冷笑着,“你以为我一个人当着他们那么多双眼睛能吃得下去吗?”

“你就在这里吃,吃了再进去。”

“谢谢。”我轻轻地推开她的手,“这……这我不习惯。”起风了。风徐徐地刮过水面,拂起她颊边那一绺新月般弯曲的黑发。这时,我才发现,她左腮靠嘴唇上方,有一颗令人惋惜的、如绿豆般大小的黑痣。

“你……也是坏人吗?”停了一会儿,她有点尴尬地问我。我不知怎么回答,难堪地笑了笑。

我们相对无言。她又低下头,微蹙着眉,像是为难地喃喃地说,“我说,我不愿来看管你们……可那……”

我侧着脸怀疑地看着她。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是他们派来试探我的吗?想到这里,我的心抖了一下。

“班长,要没别的事,我进去了。”

“哦,”她仿佛从自己的思索中惊醒过来,“你进去吧……”

停了很长时间,我们才听见她抖抖索索地把门锁上。

“什么事?”大家好奇地问我。

我也不知是哪来的那么一股狭隘得可笑的英雄主义,把刚刚的事情气愤地说了出来。

“唔,唔……”老秦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嗨!妈妈的!你石在真傻!吃了再说。”小顺子扑到窗口。“喂——乔班长——”

她又哗哗地趟回来,在窗外问:“啥事?”

“你不是有块饼子吗?”小顺子嬉皮笑脸地说,“来,咱们给石在做了工作,他要吃了。”

“是吗?”她高兴地从被王富海打碎的那块玻璃缺口把饼子递进来。

“好了!”小顺子捧着玉米饼到炕边上,“来,咱们哥儿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今日同饮庆功酒,甘洒热血写春秋’。来,这块大一点,给石在;这一块给李大夫……‘多事先生’你还伸手呀?妈妈的!你别吃了,吃了事儿更多!……好,一、二、三,开始,吃!”

一口饼子细细地嚼完,慢慢地咽下去,人好像有了点精神。老秦问道:“小顺子,你怎么知道这个姑娘姓乔?”

“嗨!好嘛您哪!全团一枝花,武装连的大美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大名叫乔——安——萍!”

“那么,她是怎么到这团场来的呢?”老秦又问。

“不知道是谁的小姨子,从老家跟着一块儿来的。你别看她,打她鬼主意的可不少,包括咱们‘连首长’在内。为啥叫她来看押咱们?这就是照顾,懂不懂?大田里干活苦得很,尤其是现在。看咱们多轻松,谁都知道咱们不会跑,背着一杆枪,样子货!”小顺子滔滔不绝地说,“可这姑娘有点冒傻气,一会儿跟着刘俊这帮人喊:‘打倒、打倒……’一会儿又跟他们辩论:这是好人,那是坏人,还认真得不行。刘俊他们把她当玩意儿耍呢,瞧吧,迟早她要栽在这帮人手上……”

下午出工,看到水小多了。原来这个连队地势较高,大渠缺口冲下的水,只是从这里漫过,就涌到东南方向的荒滩上去了。道路两旁的深沟里虽蓄满了水,而道路上有的地段已现出了路面。通讯员骑着没有备鞍子的、满身泥污的马,在断断续续的泥泞的路上艰难地跋涉。路边电线杆上的电话线,又开始嗡嗡作响。到底是负有特殊任务的武装连队,尽管遭到这样的自然灾害,但通信和电力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你为啥不一个人吃饼子?”走在路上,她悄悄问我。我没有回答。

“你倒是能做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她并不带讽刺意味地说,“可你饭要吃饱,以后有了吃的,你就一个人吃。”“哪来吃的?”我奇怪地问她,“每个人不就是一份吗?”“哦,那,那……”她吞吞吐吐地,并且腼腆地向我笑笑,又改变了话题,“他们说你文化很高,是吗?”

“也没多高的文化。”我谨慎地回答。我搞不清她的用意,她的笑靥和正在我腰侧晃动的七九步枪怎么也调和不到一起。“我挺喜欢有文化的人。这里的人,都野得很。”她好像还叹了口气,“……他们爱唬弄人,欺负人……”

我像狐狸一样小心钻入什么圈套,默不作声。

“唏,唏,多事,多事……“多事先生”却在一旁叫起来。傍晚,我们听见远处尖厉的哨音,大队收工了。在苍茫的暮色中,几个女战士领着各自所带的人马,会合在连队前面一棵歪歪扭扭的沙枣树下。这时,安在语录塔上的高音喇叭,正在播送团场“毛泽东思想广播站”的“抓革命,促抗灾”专题节目:“……在这场抗灾斗争中,表现最突出的有:武装连女战士乔安萍同志。当一名干部家属不幸被洪水卷走的时候,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共青团员——乔安萍同志,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伟大教导,奋不顾身地冲到洪水前面,面不改色心不跳,以压倒一切的英雄气概救出了阶级姐妹的生命。对乔安萍同志创造的英雄业绩,团场革筹小组决定给予记二等功一次……”

几个女战士围着她雀跃欢呼,可她却用一种羞愧得痛苦的眼光偷偷地瞄我,像暮色中闪烁的星星。

第二天,天气仍然晴朗。天上的雨水好像全倾泻尽了,太阳毫不遮拦地炙烤着大地。水已在昨夜全部退去,除了洼处还有积水,大地已显出了本来的地貌。那是一幅凄惨的景象。据我看,收成不但大部分无望,就是军垦战士——农工们的生活也马上要面临困难。可是,广播站的高音喇叭,还不断传来师部、团部的动员。在一派豪言壮语后面,无非向农工说的是,不要指望国家的支援,要“宁肯少活二十年,也要拿下大寨田”,并且竟像开玩笑一样,把这场自然灾害说成是“好事”。农工们在出工前列队听完这样冷冰冰的鼓励,其垂头丧气的程度,不亚于我们这些囚犯。

看着他们穿着褴褛的,满是泥污的绿军服,对着高耸在一片破破烂烂的土房之上的水泥浇铸的语录塔,用低沉的、参差不齐的声音诵着语录:“节约粮食问题,要十分抓紧。按人定量,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平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此事一定要抓紧……”请示完毕,再举起主席像和语录牌,无精打采地向大田蹀躞而行的时候,我也不由得黯然神伤了。来这里一个多月,我充分体会到农工们生活和劳动的艰苦。他们吃着粗粮,住着陋屋,看不到一点生活改善的希望。持久的物质匮乏和精神贫困,使他们逐渐丧失良知,丧失同情心,就把自己的激愤,盲目地发泄到莫名其妙的“革命行动”中去。所以我有时平心而论,倒也觉得他们对待所谓阶级敌人的暴行事出有因。

这一天,全部“犯人”在一起修复一条渠,她没有机会和我单独说话。傍晚收工往回走,因为“多事先生”一向动作迟缓,出收工都拖在后面,而她又必须在最后押阵,所以他们两人脱离了这支小小的劳改队伍。走到半途,她指名叫我等一等,替“多事先生”扛铁锹。我只得退出队列,站在泥泞中等他们。“我不是叫你替疯子扛锹,”她押着“多事先生”赶上来,向我羞怯地瞟了一眼,“我有话跟你说。”

我疑问地望着她。

“我不是……不是我报的,”她语无伦次地说,“是连里报的……那应该是你的功,是你把连长家属救起来的,你应该……”

“噢,原来是这件事。这有什么?领导上把功归于你,我想总有一定的道理。”我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你争这个功,我争来功有什么用?”

“你立了功,就能早点出去呀!”她忽然变换成热切的目光和热切的语气,不顾脚下的泥泞,一溜一滑地跟上我的步子,“不是说立功赎罪吗?这个功给你记上,你的罪就赎了一大截子了。你就能早点出来,跟我们一起……”

不知怎么,我觉得这种因为宋征的死已经在我心中破灭了的希望,从她那张轮廓美丽的嘴里说出来,特别不相称,也特别刺耳。我产生了一自种自轻自贱、而实际上是被别人的歧视激起的反感,产生了一种想破坏点什么的恶劣情绪。

“你知道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吗?”我眉毛一扬,故作玄虚地问她。

“嗯?”她天真地笑了,歪着头看我,“你说呢?”“你知道公安人员破案时领的狗吗?”

她疑惑地点点头。

“我们两个就是公安人员跟那条狗的关系。尽管坏人是狗抓到的,案子是狗破的,可是功劳要给公安人员记上。这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的事。怎么能给狗记二等功呢?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两个,你就是那公安人员,我就是那条狗!”看到她颤抖起来,看到她气得胸脯急促地起伏,看到她用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唇……我高兴了!我到底发泄了点什么。我真想大吼一声,我要破坏掉一切美好的感情!

纯洁的人性在赎偿人类所有的缺陷。

——歌德《赠克吕格尔》这几天,她没有理我。她不时用孩子般的赌气的眼神瞪我。有时,完全不必要地对我呵叱:“快干,快干!你干活老是磨磨蹭蹭的……”搞得另外几个女战士都有点莫名其妙,因为在九个“犯人”里(小顺子现在干脆躺倒不干了),我干活是最踏实、最卖力的。但是,也许只有我才能听出她的呵叱里有一种并非不友好的调皮的捉弄。每在这个时候,我就装着不理解,用凶狠的眼睛回瞪她。我并不是不愿领受这种友情,不是对她有反感,而是我现在更产生了一种我感情上想得到、而理智上知道根本不可能得到,从而要干脆毁坏掉我想得到的东西的畸形心理。

洪水过去一星期以后,大地就恢复了生机。她甚至比过去更美了。茂密的、苍翠欲滴的绿叶,汁水饱满、纤维坚韧的枝蔓,覆盖了洪水在土地上破坏的痕迹。本来已经黄熟的春小麦是完了,但水稻却顽强地从水面挺立起来。玉米和高粱,有一部分仍可指望收成。阔大修长的叶片,像碧玉似的略略透明的枝干,在带着红斑的、像章鱼触须似的须根的支撑下,迎着炎热的夏风摇曳。大自然自己愈合了自己的伤痕。人,不是也有这种能力吗?

阳光酷烈,暑气蒸人。我们这些“犯人”干活的时候,除李大夫和“多事先生”外,都脱光了上衣。我看着我隆起的胸肌,突出的双头肌,像扇子面一样的阔背肌和胸肌下一块块对称的腹肌,全被灼热的阳光晒得油黑锃亮,不禁有一种男子汉的自豪感。我想,以后,我可以躲开这纷扰的世事去务农,凭我多年的坚持体育运动锻炼出来的这副健壮的身体,足可以把妈妈养老送终。所以,我干活很认真,在挖渠、挑沟、修埂、平田中,不断向本地人出身的“刑事犯”和小陈请教农业生产知识。不几天,我的农活干得就很出色了。

我们干活的时候,女战士们就抱着枪在树荫下乘凉。她们就取得这点特权,有别于在大田里辛辛苦苦地和我们一样干活的其他男女战士。这些穿着军装的女农工们,不改她们在农村自小养成的习惯,她们多数人拿着针线和鞋底,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在她们纳鞋底和搓麻绳的时候,七九步枪也成了她们的纺绩工具。这副情景,要让一个有闲情逸致的旅游者发现,肯定会当作世界奇闻报道出去。当然,我们是不会从这种荒唐可笑的画面中得到乐趣的。我们明白:在她们这松散的一伙背后,有刘连长说的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宋征领教过后,已经死于非命。这是开不得玩笑的。

那么,“连首长”这些人怎么会放心我们“犯人”同她以及这些家属(派来看押我们的女战士,除她之外都是连队头面人物的家属,全属照顾性质)接近呢?后来我才理解这些人的心理: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我们当作人,就和古罗马贵妇人洗澡时不避她们的男奴隶一样。他们连想都没有想到这些妇女会对我们有什么好感,或是我们敢于对她们有什么非分之想。他们确实是以为已把我们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了。

在平整土地的时候,偶尔,我会因取土的需要站得离她们近一点。我听见,我,常是她们叽叽喳喳的话题。她们也是人,而且是女人,当然是用女人的眼光来看男人。她们赞赏我结实匀称的身躯和踏实的劳动态度,传说我是什么问题,猜测我家里还有什么人,是否结了婚,一个月挣多少钱,等等。这时,我会不由自主地瞥她一眼。我看到她从来不参加她们有关我的议论,只是在一旁拄着步枪,用兴奋的、专注的、研究的眼光盯着我,仿佛我是一只她正准备捕捉的猎物似的。我也是人,而且是男人。这时,我那男性的敏感总会使我得到一点满足,还产生一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别看你们拿着枪,我的气势就足以压倒你们!

这天傍晚,我就揣着这种不无炫耀的姿态,扛着铁锹,昂首挺胸地走在队列前面。她在最后押着“多事先生”,不时叫喊走慢点,等一等。我站在路边。仰着脸,以一种凌驾于她之上的眼光睥睨着她,我恍惚看到她在我旁边显出了软弱、慌乱的表情。她没有再敢呵叱我,我反而发开了牢骚:

“走快点嘛!干了一天了,肚子也饿了。你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的。”

“好,好,咱们快走,快走……”

回到牢房,她把锁打开,我们一涌而入,小顺子从炕上跳下来。

“快吃饭,快吃饭!今天有信。喏,这是李大夫的,这是马力的,这是秦技术员的……喂,乔班长,快给咱们端玉米饼子来!妈妈的!我呆在家里肚子都咕咕叫了……”

“小顺子,有我的信没有?”我看着李大夫、老秦等人聚精会神地读着家信,羡慕得几乎嫉妒起来。信都是拆开的,而且不给信封。据说扣下信封要“存档”,统计“牛鬼蛇神”在改造期间收到过多少封信,信又是从哪里来的。

“喂……先吃饭……”

“到底有我的没有?”

“没有……妈妈的!肚子饿了,吃饭要紧……”她和一个女战士把一盆玉米饼和一盆菜汤端进来。刘俊跟在她们后面。

“唔,信都看了吗?小顺子,把信都发了吧?家里都叫你们好好改造,是吧?石在,你的信呢?……”

我疑惑地瞧着小顺子。小顺子无奈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

“唔?咋?没有给?来,我给他念。”

我觉得全身的肌肉紧缩成一团,神经也顿时麻木了。

“石在同志”哼!还‘同志’呢!看来写信的人也不咋的!‘现在,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沉痛的消息,你母亲……”

我一把把信夺过来。这是邻居赵老师的笔迹。

妈妈死了!妈妈死了!妈妈死了!妈妈死了呀!

“……你嘛,十八岁就反党……”刘俊用猫儿戏弄老鼠的神情斜眼看着我,“……只有好好改造,才有你的出路……”我狂吼一声,想扑过去,但刚一挪步,就重重摔倒下去

醒过来,已经是黑夜。在昏暗的灯光下,李大夫、小顺子、老秦……除“多事先生”外,全围在我身边。

“好了,好了,”小顺子说,“这就没事了。妈妈的!真吓人……”

“要坚强地活下去!”老秦握着我的手,“他们就是要你自己垮掉。共产党人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坚强地活下去,并且要永远记住这一天……”

我没有眼泪。所有的痛苦都被这个痛苦压倒了。我把被子蒙住头,强压住从胸中往上涌的悲号。母亲死了,那一个充满着母爱的光辉和家庭温暖的世界消失了。从此,只有我一个人踯躅在这样一个混乱而又荒凉的人间。这种想象,这种孤独感,激起了保卫自己的本能;这种本能,又加强了以自我为中心的心理。

心里的血淌完了,心里的水分也被压榨干了,心就会变硬起来……

夜,静悄悄的。只有一只夏虫在窗外寂寞地吟叹。那幽幽的、断断续续的、时高时低的唧唧声,给我带来青草的气息、泥土的气息、生命的气息。是的,世界是美好的,生命是值得留恋的;活是要活下去的。但是,我那能品味、体验、享受美的心已经僵硬了,从此,美的世界在我心中折射出来,都将是零碎的、扭曲的、变形的。我把被子略略掀开,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像被打伤的野兽似地,带着颤音长长地呻吟了一声。而这时,从那焊着钢筋铁条的窗外,像是回声一样,也飘进来一声幽幽而沉痛的叹息……

第二天早上,虽然我一夜没有睡,仍然按时起了床。仍然是她和一名女战士端来玉米饼和菜汤。她没有看我,像影子般飘然而逝。我默默地吃完早饭,大家也都带着沉重的肃穆不声不响,连“多事先生”也没有“多事”。

一会儿,她在门外招呼了。我还是默默地扛上铁锹,跟大伙一齐排好队。老秦用赞赏的眼光鼓励着我。她站在队列前面,用忧郁的声调问李大夫:

“他……他还出工吗?”

“出!”

老秦代我作了坚定的回答,然后领着呼口号: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赎罪!”“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向左转,开步走,一、二、一、……”

今天还是修复农渠,全都在一起干活。女战士们好像也安静了一些,她们在树荫里叽叽喳喳的声音是低沉的、克制的。快到中午,一段渠坝修好了。她叫其他女战士把“犯人”带到另一段渠坝,留下我和“多事先生”在这里收尾工。等人走远后,她让我们也到树荫下来,嗫嚅地对我说:“我……我还不知道……你还有妈。”

“啊!”我突然愤怒地喊叫起来:“难道我就没有妈妈?!”这时,我只觉得头昏目眩,眼前一片金黄色的光,光中飞舞着无数苍蝇似的黑点。“难道只有你们有妈吗?难道我们阶级敌人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吗?难道我们就没有血没有肉吗?难道我的妈就应该……”一霎间,我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血一下子涌到头部,浑身战颤不停,最后竟喊失声了。我焦灼地用十指抓挠着喉咙和胸脯。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双手乱摇,惊慌地反复这样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仍剧烈地战颤着,抓挠着,嘴角喷出了白沫……

“你打我吧!啊,你打我吧!”她把枪撂到地下,抓住我一只手,“你打我出出气就好了……你打吧!就这样,就这样……”她把我的手使劲向她脸上挥,“就这样,你打呀!你打呀……”我猛地甩开她的手,一口气终于冲出来:

“你滚!你滚!你滚得远远的……”

接着,我转身扑倒在渠坝上,放声嚎啕起来。

“唏,唏,多事,多事,多事!……”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中午酷热的阳光把渠坝上的砂土晒得发烫了。干燥的、闪光的细砂,悄无声响地从渠坝坡上蜿蜒流下,如同不尽的、结晶成固体的眼泪。细砂流到我头顶,流到我赤裸的胸脯,给了我一种凄凉的温暖,一只土蜥蜴,在芨芨草丛中探出头,用米粒大的黑眼睛望了望我,又急匆匆地掉尾爬去。几只小蚂蚁,在我眼前商议着,踌躇着,最后像还叹息了一声似的败兴而归。她用细润的手,胆怯而温柔地摩挲着我的脊背。我的皮肤陡然感到一阵清凉滑润的舒爽,同时闻到一股茉莉花的香气。

“背都晒脱皮了,给你抹点香脂。”她蜷腿坐在我旁边的渠坝坡上,声音发颤地说。“以后干活穿上衣服,要注意身体呀。”“你走吧,”我只是无力地摆动手臂,忘记了她是看押我的,“你走吧,你走……”

“现在我看清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她叹息了一声,愁苦地把手放在膝盖上,“别人伤心,他们高兴……你别伤心,以后慢慢会好的。毛主席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救了人,总有好结果的。他们知恩不报,还折腾你,总没有好结果……”

我抽动了一下,紧闭上眼睛。在人性的暴烈冲动过去以后,多年来被培养成的驯顺的理念又习惯地控制了我。我觉得她那无视抽象的政治概念,仅凭一种简单的是非观,把人分成好人和坏人的做法是幼稚的。我不敢想象刘俊。他代表的是历史上那么巨大和正确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我一直崇敬的对象。现在,好像它越残酷恐怖就越使我痛切地尝到惩罚的滋味,越使我折服,因而也就越使我自怨自艾,悔恨过去。

太阳更酷烈了,树荫慢慢移动了地方。我们俩都暴露在炽热的阳光下。她仍守在我身边,不顾我的冷淡,絮絮地说:“我知道你吃不饱,想给你送点吃的。可白天不好拿。我回去给你在窗子下面支个铺。我晚上就从那块破玻璃给你扔进来。你一个人悄悄地吃……”

虽然我并不想吃她的东西,但她这个主意我觉得还是可取。一张大炕睡十个人,夏天挤在一起,闻着浑浊的鼻息、汗气,常常使人不得入睡。再加上“多事先生”的虱子横冲直闯,更搞得人奇痒难熬。中午,她取得刘俊的批准,让小顺子帮我在我窗下搭起了铺。铺板就是抬走宋征的那块。当然,现在已经晒干了。

晚上,睡在窗下,清凉的夜风拂着我的脸颊。大恸一场以后,心头好像轻松了一些。悲痛是会随着眼泪溢出去的,如果人类没有泪腺,我想,平均年龄绝不会超过四十岁。但是,摸着身下这个铺板,我对自己是不是能活到三十岁都没有把握。难道这块抬走宋征的铺板就不会再把我抬出去吗?

销魂的酷刑,极乐的苦痛!

痛苦和快乐都是难以形容!

——亨利希·海涅《诗歌集》香甜爽朗的晨风,穿过破玻璃轻柔地吹醒了我。我感到特别清醒。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在入睡以前,我想,今夜我一定会梦见母亲。但是,却没有。生与死是一步之隔,又离得非常遥远,在梦中都无法再见到慈颜。妈妈是个家庭妇女,在锅灶中间度过了她的一生。她相信冥冥之中有另一个世界,相信托梦、还魂等等无稽之谈。有时,在灯下,她老人家带着那么神秘和虔诚的神情,对我说得活灵活现,仿佛灵魂在幽冥中更加自由,随着清风就能飞临人间。那么,是什么阻碍了她老人家来到我的梦境哩?……

我正躺在铺板上苦思冥想,高音喇叭突然播出了一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高亢的乐曲,同时窗前的操场上也响起了哨声和口令声。我坐起来,想从玻璃缺口向外看个究竟,而一块用印着花猫的小手帕包的玉米饼却从被子上滚落下去。我看了看炕上睡着的九个人,经过一番考虑,真如她所说的“悄悄地吃”了。

等我吃完,再扒到缺口旁往外看,人群已经散了。只见玻璃缺口的边沿上,有一缕像是从肉上刮下来的鲜红的血迹。干活的时候,她又把我和“多事先生”(“多事先生”啊,你曾听到过多少秘密!)叫到离人们很远的地方修一段车路。“谢谢你。”我说,“我看见了。也吃了。”

“是你一个人吃的吗?”

“是的。”

“你睡得真沉。我在窗子外看了你好半天,”她调皮地笑着,“我本来拿着根树枝子,想捅醒你,可看你睡得香香的,就算了。以后你别让他们知道。”

“算了吧,以后别送了。”我一面扔土一面说。

“为啥?”她歪着头,不解地看着我。

“谁知道我要关多长时候,也许……”

“不,”她任性地说,“反正你关多长时候我就给你送多长时候,老送下去……”

“那么,我就要老关下去罗?”我凄怆地笑了笑。

“不,”她拄着七九步枪,望着远方,脸上溢出如梦似的甜蜜:“你在这里我给你送吃的,以后……”

“以后怎么样?”我不是故作多情,而是确实没有想到以后会怎么样。

“以后……”她抿起嘴微微一笑,“我不说了,你坏得很!”“你这倒说对了,我本来就是坏人嘛。”

“别,别……”她向我靠拢过来,又撅起鲜红丰满的嘴唇,象哄孩子似的,“我这是说笑的,你别生气,啊,别生气。我知道你们右派是好人。过去我们村里也有下放来劳改的。就是说大炼钢铁搞糟了,大跃进是大冒进,老百姓饿死了这些话的人。我妈跟我说过,你们右派是好人。”

“不!”我吃了一惊,而且知道她是把“右派”和“右倾”搞混了,赶快说:“不,我没说过这些话!”我的确没说过,而且连想也没敢想过。她这样大胆而明确的话,又引起了我的怀疑。

“说了就说了,怕啥?这儿又没别人,就这个疯子。”她瞟了“多事先生”一眼,把一绺头发撩到耳后。我看到她手背上贴着纱布。

“你的手怎么啦?”

“没啥!”她莞尔一笑,把手藏到背后。

联想到早上沾在破玻璃上的血迹,我明白了。一方面是有意试探,一方面是真情关怀,我无法理解,深深地叹了口气。“别多想了。”她温和地劝慰我,“我也没爸,也没妈……哎,人说你……就一个人,是吗?”

“是的。”我沮丧地回答。

“我也是一个人。”她倒仿佛很高兴地接着说:“我妈是六零年冬天得浮肿病死的,因为没吃的。那年我才十三岁,也伤心得不得了。可咋办呢?活着的人还得过呀!人嘛,听老辈人说,人死如灯灭。一辈一辈都是这样。有时候,遇到伤心事,觉着过不去,过不去了,可时间一长,也就过来了。”蓦地,她又转换成调皮的卖弄的神气问我:“你今天早上看到我跳舞了吗?”

“什么?跳舞?”

“‘忠字舞’呀!我专找了个对着你们窗子的地方站着,专跳给你看的。给你宽宽心,解解心烦。”

“忠字舞’?什么‘忠字舞’?”

“嗨!你都让人关傻了。就是向毛主席表忠心的‘忠字舞’嘛!最新的。我们昨儿晚上才学的。现在外面都跳这个舞,连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都跳哩!可好看了!你明天早晨扒在那缺口子上看吧!我只跳给你一个人看……”

第二天清晨醒来,又在枕头边上发现一块玉米饼。正在我吃的时候,高音喇叭和哨音又像昨天早晨那样响起来。

我好奇地扒在破玻璃的缺口旁,看见军垦战士们趿拉着鞋,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呵欠,从宿舍纷纷聚到操场上。他们排好队,报了数,就按乐曲的节拍跳起舞来。这种舞蹈是一系列凶猛动作组合成的,像是丛林中的非洲土人或新西兰毛利人的战斗舞,但又没有那种舞蹈所具有的粗犷的风趣和激情,而是僵直的、生硬的、对机械的物理位移的模拟。

然而,我看到了她。她正对着窗子,浑身充满着热情,美丽的脸庞在晨光中灿然发亮。她在举手抬足之间稍稍变换了一点点角度,任丰腴柔软的四肢和腰身依自然的节奏来摆动,竟把那一系列恶狠狠的动作化成了曼妙的舞姿。当她挺胸一跃的时候,粗陋肥大的绿布军服都没有掩盖住她婀娜的线条;她身体的突出部位却像风帆一样饱满地显现出来;伸开的两臂宛如鸟儿的翅膀,好像她马上要凌空而去似的。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美。不过,她怎么才会把这种奇形怪状的所谓舞蹈跳得那么动人呢?我蓦地恍然大悟了:她对我的关心和安慰,绝不只是出于同情!而是爱情!

我一下子倒在铺板上。这并不是被爱情所陶醉,而是有两种感觉纠缠在一起撞击着我。一种是微妙的直觉,它告诉我她是真挚的。她在这贫困粗野的环境中遇见了我,我也许正符合她早就设定的某种想象或幻想,她那少女的心就不顾目前的处境对我一见钟情。可是另一方面,自危、痛苦、惶惑、怀疑已经充斥了我的心,再没有一点余地能容纳柔情蜜意。而且,她这种竟然大胆地利用我认为虽然浅薄,但毕竟是种严肃的政治仪式来表达个人爱情的方式,也令我不安,使我惊愕。最后,后者压倒了前者,阴郁的保护自己的本能占了上风,她表露出的不仅没有使我感到喜悦的激动,反而引起我莫名的恐惧。我决定拒绝她对我的温情,小心翼翼地企求避免另一次灾祸。这天,出工前,女战士们把我们带到军垦战士队列的后面,听“连首长”刘俊作薅草的动员。他说,从现在开始到八月底,全连要投入薅水稻田杂草的战斗,“活一分钟就要干六十秒,宁叫身上掉层皮,也要打好薅草仗”。

草荒是严重的。我们随大队军垦战士来到水稻田,只见三棱草淡褐色的花和尖利的芦苇叶完全覆盖了水稻。草薅掉以后,只有几株瘦弱的稻草飘浮在水面上。

女战士们坐在农渠上,我们“犯人”在水田里列成一排,旁边田里就是分成一组一组的大队军垦战士,我没有单独和她说话的机会。收工时,我故意落在后面,等她和“多事先生”。“以后,你不要再送吃的了……”他俩走上来,我阴沉地对她说。

“别再说这些话了。”今天,她显得很紧张,不住张惶四顾。“我还有个重要的东西给你看,昨天上面才发下来的。”“嗯?”这件新奇的东西打断我的思路,“那么……你晚上还是从窗子……”

“不行!上面说绝不许阶级敌人看,那样做不保险。你知道吗?小顺子就是专门暗地里看你们的。发现了了不得。等过两天我找个因由把你和这个疯子带到玉米地去灌水,就在那里给你看。”

这样保密,一定是关于我们这些人如何处理的中央文件了。我吞下了我的拒绝之辞,希望她能给我带来一线生机。

回到牢房,小顺子正在吃馅饼。

“喂,咱们哥儿们告诉我,今天连里来了好些小车,还有一辆‘伏尔加’。妈妈的!小人物坐大车,大人物坐小车。瞧着吧,准是兵团或师里来了人,还准是奔咱们这号人来的!”

小顺子有很多北京天津的小“哥儿们”,白天经常来看他。他们不经过合法的渠道,也利用那块被王富海打碎的玻璃传递食品和消息。

果然,她端中午饭来的时候,传达“连首长”的命令,叫李大夫到连部办公室去,看来,上面开始处理我们这些人了,我第一次有点兴奋起来。

“别啃玉米饼了,李大夫。”小顺子夺下李大夫的筷子。“现在就去,妈妈的!首长保险管你一顿红烧肉。”

下午,直到我们已经到田里薅草时,李大夫才由那个小姑娘押回来。他神色懊丧,颤颤巍巍地下了水稻田。

“什么事?”我们都慢慢向他靠拢。

“唉——”李大夫长叹一声,抬起头向四周窥视一遍,“我……我做错了一件事呀……”

原来,是兵团军管会会同师部军管会的军代表前来调查宋征死亡的原因,在把李大夫叫到办公室之前,刘俊和另一位师首长已经在另一间房子里向李大夫“打了招呼”,要他证明宋征“害的是阑尾炎”。

人们都知道,李大夫是一九四五年华西大学医学院的毕业生,有二十多年的临床经验,关进来以前是农建师医院的内科主任,够得上是个“学术权威”了。他的证明,是再有力不过的。

“……怎么办呢?在兵团和师的军代表面前,刘连长跟那个师首长一直拿眼睛瞪着我。说错一句,后果不堪设想呀!后来……后来,我只得写了证明。我想,等以后出去再说吧。听师里来的军代表的口气,宋副师长的家属向北京告了状……”我们大失所望。停了一会儿,老秦突然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冷酷的话:

“你还想活着出去吗?”

“这……这……”李大夫惊惧地瞧着他,拿着杂草的手嗦嗦发抖。

“你想想,”老秦分析说:“宋征死亡的真实情况,只有我们这些人知道。你现在被他们利用,做了假证明,你以为他们会相信你吗?你说你以后出去再说,他们也料到你有这一招,你就成了他们的隐患。现在,你人还在他们手里,只有先把你整死,他们才安心。你看吧,宋征的下一个,就是你!”

“啊……啊……”李大夫脸色苍白,像喝醉酒似的在水里晃晃欲倒。我赶忙扶着他。

而真如老秦所料,新的迫害的苗头很快就露出来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刘俊大摇大摆地到田头检查质量。他站在田埂上先看看田里的草薅得干净不干净,然后在撂到田埂上的杂草堆里拣出一把,一根根地审视着。我们都屏声息气,像在听候宣判似的。

“李方吾,这草在你屁股后头,是你撂上来的吧?”他面带笑容,和颜悦色地说。“你过来,你过来。过来嘛!又没谁要吃你。”

李大夫连跌带爬地趟到田埂旁边,丧魂失魄地站在他面前。“你看看!你给我数数,这把草里有多少稻苗。”陡然,他脸色一变,大吼起来,“说!你说!你是啥用意?搞破坏?哈哈哈……”他龇出牙狞笑着,“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一手。咬人的狗不叫唤,暗地里来啊!无产阶级专政咋的你了?你就这么仇恨。上来!上来!你给我上田埂上来!……”

全水稻田里一百多对眼睛全盯在李大夫身上。李大夫已经失去了知觉,失去了分辨能力,低着头,垂着肩,呆呆地站在田埂上。刘俊叫来两个男战士,把撂在田埂上的杂草捆成两大捆,一边一捆挂在李大夫脖子上。又用一根草绳套着他的头,绳子的一端牵在一名男战士手里。

“带去游街!叫他示众!不打你就不倒!牛头不烂,多费点柴炭!我姓刘的就不信制不服你们这些资产阶级……”

灰黑的泥浆涂满李大夫花白的头发和胡须,又滴滴嗒嗒地流遍他全身。他像一头疲惫的牲口,被人牵着,拖着,顺着田埂农渠蹒跚着。跨田口的时候,他又摔了一跤,滚得成了一个泥团。稻田里是一片起哄笑骂的喊声:

“哈哈,大主任围起了狐皮领子……”

“这家伙,过去一双鞋就值六十块钱,这下也叫他尝尝赤脚医生的味道……”

“喂,金光明(这大概是牵他的男战士),你这头驴可是他妈的喝过墨水的呀……”

我偷眼看看坐在树荫下的她,她却早已背过了身去。

晚上,李大夫吃不下饭,躺在炕上老泪纵横:“怎么办?老秦,不幸而言中呀!……以后,肯定会像你说的那样,他们不放过我,要整死我呀……”

老秦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们两人到我小铺上坐下。“你看怎么办?”老秦问我。

“现在能怎么办呢?我只觉得这……这的确比拳打脚踢还可怕!”

“天真!”老秦不满地斜了我一眼,“这就是拳打脚踢的前奏,更厉害的还在后头哩。难道我们就这样,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我脑子里乱得很,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

“我记得你说过宋征和北京方面的关系。”老秦说,“我们要想办法和宋征的爱人取得联系,把宋征死亡的原因和我们这个所谓学习班的真实情况告诉她。跟她说,我们可以证明宋征死于严刑拷打,可是要保证我们证人的安全。由她向北京申诉,让宋征的老首长插手。他的爱人你是认识的。你要知道,他们怕的是你、我,还有李大夫三个知识分子。整完了李大夫,接着就是你和我。杀人灭口,是这些人惯用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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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李裳昕来说,萧无痕是她的劫。对于萧无痕而已,李裳昕是他的孽。他从四年前的家教老师,到四年后的合作商。一点点走进她的心房。四年时光,再遇故人,开口却是生疏。历经背叛,重逢,逃婚,错位的爱情,能否走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