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梅馆本是隶军总督冯大志闲置在尧州的一所老宅子,虽是常年不住,但里面的摆设和用人却样样不缺。因这次北上算是公事,这老宅子也就成了冯大志提供给段奕铭的临时住所。
慕景仪半扯着段奕如回到望梅馆的时候,下人们已经准备好宵夜。一进门便是扑鼻的香气,段奕如扶着慕景仪小心地迈过门槛,抬头见宅子里的老管家朝着两人跑来。
“二位小姐可回来了,段旅长特意吩咐厨子做了尧州的特色炒糕,已经做好老半天了,就等两位小姐回家了。”这老宅子闲置了多年,第一次来客人,老管家说起话来,眉眼里都是喜悦。
本就是两个孩子,又难得来北地一次,一听有尧州的特色炒糕,慕景仪一时忘了腿上的伤,一边知礼地应着,一边拉了段奕如的手就往屋里走。
膝盖上的伤被扯痛,让慕景仪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石子地上。段奕如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了一把,冷喝道:“刚才不还能拉着我跑半个尧州城吗,怎么这会儿倒疼了?”
老管家这才看到慕景仪膝盖上的伤,奶黄色的绒圈洋裙被磨坏了一大块。
“哟,慕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还伤着了?”
慕景仪忙直了身子,拍了一下沾在裙摆上的残雪,笑道:“王叔我没事的,刚才和奕如在花市玩,人太多,不小心摔了一下。”
段奕如在一边斜了眼角,道:“可不是吗,那么多人就她自己摔了,还摔得那般热闹。”
慕景仪知道她还在赌气,笑着拽了拽她的衣角,连忙说:“是是是,是我不对,让段小姐担心了。”见王叔还一脸疑问地看着她们,又补了一句:“听说尧州的炒糕就要趁热吃才香,段小姐你真地要在这跟我怄气?”
段奕如拿手指不客气地戳了一下慕景仪的脑门,说:“看大哥一会儿不念你!”这话说完,她才想起来从进门之后,就没见着段奕铭,就连他带来的侍卫队长何家成都没有瞧见。
段奕如扶着慕景仪去屋里坐下,环顾四周,却还是没寻着大哥的影子,便问道:“我大哥呢?还没回来吗?”
慕景仪怔了一下,随即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让丫头取了筷子,一下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炒糕,只道:“这尧州炒糕,又嫩又软的,单是瞧着就觉得好吃,有劳王叔了。”
段奕如却耐不住性子,问:“王叔,我大哥到底去哪儿了?”
慕景仪笑着夹了一块酥脆的炒糕递到她嘴边,道:“当兵的哪会像咱们这么闲散。这次来尧州,段大哥本就有公事在身,定是被哪家军长或是部长的请了去。”
段奕如本来还想问个明白,见慕景仪这个样子,只得叹了一口气,道:“就随你们吧,让人不明白。”
特色糕点,几盘小菜,虽不能像男子那样痛快饮酒,奕如和景仪却吃得心满意足。刚放下碗筷,老式木门便“吱”的一声被人推开。
王叔起身去瞧,见是何家成回来了,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精致的彩锦礼盒。王叔匆匆迎了上去,刚想去帮他拿东西,何家成却往后退了一步,倒不是嫌弃王叔的意思,只是这礼盒里的东西,旅长再三吩咐要亲自交到慕小姐的手里。
慕景仪坐在屋里,将何家成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段奕铭这个时间叫人给她带了礼物,这就表明,别说是今天晚上,估计明天的生日舞会他怕是也回不来了。
何家成将礼盒拿到慕景仪的身前,却被段奕如抢先一步夺去,问:“怎么就你自己回来了,我大哥呢?”段奕如的语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何家成还是一脸恭敬,也不回答,变戏法似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画着彩色脸谱的戏票,道:“二小姐,这是春生堂的两张戏票,段旅长要您明儿个陪着慕小姐去听戏,赶巧,正是你们喜欢的《望江亭》。”
“什么乱七八糟的。”段奕如有些生气地将戏票扔在案上,怒气冲冲地喊:“我问你我大哥呢?你又是回来送礼物,又是塞戏票的,他怎么不自己回来?”
虽段奕如的脾气有些冲,可毕竟是旅长的小妹,何家成又不好直接得罪,只是今儿晚上,段旅长被邀去的地方实在不方便对两个姑娘说。
见何家成吞吞吐吐,慕景仪也有些生气了,抢下段奕如手里的礼盒,道:“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没有他在,我生日难道还过不成了?走,咱们进屋去。”
何家成看着慕景仪也只能干叹气,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邀请旅长的人偏偏选了一处风月场所,这要是被慕小姐知道了,还不得哭着喊着要回安亭去。何家成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又急急地往回赶。
慕景仪不知怎么了,竟有些莫名的烦躁,以前总听段奕铭说什么军人爱大志,她总是不以为然,但今天却格外生气。她胡乱地拆开礼盒外的丝绸带子,里面包着的竟是一串精美的晶石项链。段奕如看上去比慕景仪更惊讶,连忙抢了过来,说:“这不就是你画里的那串珠子吗?”她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将项链举在灯光下面看,竟有一个小小的“慕”字。“难不成跟你头上那发卡一样,大哥又专门找手艺师父做的?”
听到段奕如问话,慕景仪的手下意识地往发顶摸去,这才发现那枚锦葵小发饰不见了。来尧州之前,还是段奕铭亲手给她别上的。慕景仪心想,刚才街上混乱,是不是丢在了那里。
“发卡丢了。”慕景仪的声音很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说给奕如听,还是给自己听,心里愈发不安起来。
经过刚才撞人一事,司机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车速也稍稍放慢了些。到明月楼之前,司徒恺一路都在小眠。他实在是乏了,沈云德连连叫好了几声,他才勉强睁开眼睛。
司徒恺从营地匆匆赶回来,自然来不及回府换衣服。风尘仆仆的一身戎装,被明月楼的彩灯一照,整个人显得更加威武挺拔,处处透着成熟男子的魅力。
明月楼本就是些高官公子的聚集之地,司徒恺自然也是这儿的常客,只不过最近一直奔波于洛京前方战场,有些日子不露面。这刚一进后厅,他就被来来往往的莺燕歌女拥住。
“哟,少帅,您可算是来看我们了。”
刺鼻的胭脂香让司徒恺蹙眉,后包厢的门还没开,里面却传来一阵放肆的戏谑。
“我说少帅哟,既然来了,就赶紧进来吧,留在门口做什么?莫不是要让明月楼的姑娘们都挠了心肝才罢?”
司徒恺浅笑,随手摘下军帽递给沈云德,轻咳一下,才推门进去。
坐在屋内的人正是尧军三大司令之首钟千虎的儿子钟文韬,也是他司徒恺最好的兄弟,更是自家亲大姐的丈夫。
司徒恺走到桌前坐下,先是拿了杯酒一饮而尽,道:“你倒过得逍遥,让我回来不是要为我荐友吗,人呢?”
钟文韬直了直身,让身边的小姐重新给他斟满酒,笑得一脸轻浮,说:“着什么急,难得你能抽空从炮弹堆里跑出来,先让牡丹小姐陪你喝几杯再说也不迟。”
刚说完,那叫做白牡丹的女子便自主下腰,举着酒杯坐进司徒恺的怀里,一只手挂在他的脖颈上,一只手拿了酒杯送到他的嘴边。
钟文韬是司徒恺从小到大的兄弟,知根知底,知心知情。在这莺燕满地的明月楼,钟文韬为什么独点一个白牡丹,司徒恺自然也是清楚的。白牡丹那带着笑的浅浅梨涡,是司徒恺此生都不能逃的……
司徒恺就那么坐着,瞧着在自己怀里撒娇的白牡丹,瞧着瞧着,眼前却出现另一张嫣然的脸。白牡丹在看着他,她也在看;白牡丹在笑着,她也在笑,一个笑得妩媚,另一个却笑得让他心痛。
他伸手将白牡丹揽进怀里,低头将杯里的酒全部喝进嘴里,没有咽下,反而转头用手擒住白牡丹的香肩,将美酒注回她口中,他便借着酒意攫取她的笑中泪。
“少帅······”
白牡丹一声娇笑,司徒恺脸上却立刻有些不耐烦。他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尽,将白牡丹从身上推开,再开口却让人感到满身的寒意。
“滚。”
“少帅。”白牡丹轻声唤他,不知所措地看着一旁的钟文韬。
钟文韬抬头看了一眼司徒恺,对白牡丹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白牡丹虽有不甘,却只能听从,收拾好衣襟便推门走了出去。
两人沉默了几秒,钟文韬见司徒恺脸上的忧闷一直未散,便抬手给他斟了一杯,语重心长道:“妍秀都离开这么长时间了,你又是何苦呢?”
司徒恺将酒一饮而尽,自嘲地笑着说:“不然呢?亏你还是我姐夫,就给我找这样一个风月女子来代替?”
钟文韬见他有意玩笑,也反口应着:“是是是,是姐夫不对,不该这么轻浮鲁莽。”然后他又挑眉,道:“不过,我家妹子倒从小就一副非你不嫁的样子,要不你们……”
“文韬!”司徒恺出声打断他的话,严肃地说:“现在先不谈这些,说吧,这么急着把我从洛京召回,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这么兴师动众介绍给我?”
钟文韬知道他是有意回避,也不再与他开玩笑,手中的酒喝尽之后,神秘兮兮地对着他眨了眨眼睛,问:“若是个能帮我尧军夺得大政的人,你说值不值得?”
“哦?”司徒恺扬了扬眉,道,“当真是个厉害人物?”
正说着,突然有人敲门。钟文韬笑着站起身,说:“高人来了。”
司徒恺本以为会是位诸葛亮、姜子牙般的神秘长者,没想到门一开,走进来的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英俊才郎。与司徒恺刚硬的一身戎装相反,那男子穿着一身靛灰色西装,眼角满是笑意,整个人看上去气宇轩昂。
钟文韬朝他招了招手,道:“奕铭,这就是我尧军少帅司徒恺,刚从洛京回尧,你来得恰是时候啊。”
段奕铭带着一脸敬意,走到司徒恺面前,抬了胳膊意与他握手,道:“久仰少帅英雄名。”
钟文韬定然不会介绍一个无用之人给他认识。段奕铭的体魄举止虽不是老者的样子,却有着睿者的气场。司徒恺轻笑,回握他的手,也客气道:“我哪里是什么英雄,倒是早就听文韬说,段旅长才是位真正的勇将。”
两人气场相当,钟文韬在一边微微含着笑,命人重新斟满了酒,举杯站起来,说:“你们俩啊,一个是出身将门运筹帷幄的尧军少帅,一个是饱经艰辛智略满腹的隶系英雄,别的先不说,这酒一定要先喝上一杯才对。”
握手的两人都轻笑着接了酒,对于钟文韬看似无意的话,彼此心照不宣。
司徒恺率先举起杯子,说:“好,段旅长幸苦地从南地赶来,作为东道主,这一杯我就先干为敬!”
段奕铭也不客气,待干了第一杯之后,又让人满上,道:“今日有幸与少帅相识,这杯酒应是我段奕铭敬少帅才对!”
见两人一来一往地敬酒,钟文韬忍不住笑出了声,将两人的酒一并揽到自己面前,也不再绕弯子,道:“此次冯督军让你来尧州,想必已经都安排好了吧?”
段奕铭点了点头,想着钟文韬如此着急地从洛京召回司徒恺和他见面,说明持续了数月的洛京之战,尧军已处在被动位置,而此时的隶军正需要一个强硬的靠山,如此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便道:“如今整个洛京都被郅军弄得乌烟瘴气,当兵打仗为的是保百姓安宁,我隶军力量虽薄,却绝不能袖手旁观。”
此时,隔壁不知什么人在耍酒疯,只听“砰”的一声像是有人摔倒在地。司徒恺浅笑不语,将段奕铭的自若神态看在眼里,良久才起身道:“好一句当兵保安宁,段旅长如此豪气,着实令人佩服,”说着,司徒恺又让人重新将酒斟满,“这一杯,是我敬段旅长的义薄云天。”
“且慢,”钟文韬站起来,一改刚才吊儿郎当的神态,凛然道,“段旅长来助我尧军,这杯酒怎么能少了我?”
“来!”一声痛快,三人同时举杯,这番情景颇有风华正茂、志气正浓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