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如去了晨报报馆,刚走进报馆办公楼,就看到忙忙碌碌的职员,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油墨香味。她恍惚记起许多年前,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趴在窗玻璃前向报馆里张望的情形。虽不是这家报社,却同样能勾起清如幼年的回忆。
小时候,家里经济拮据,她只能将头发剪短,穿弟弟的衣服去做报童。按照惯例,报馆将报纸低价批给了大户头,大户头再卖给他们这些小报童。大户头赚足了差价,留给他们小报童的不过是一点微薄的利润。
有一次,清如实在是想多赚几个铜钱,就趁着天未亮,溜到报馆里直接批发报纸,没想到被大户头逮到,差点被打死。
那天,她带着一身的伤,哭着跑回家,一头扑进父亲的怀抱,希望他能安慰自己。可是父亲却沉痛地说:“孩子,是你不懂这个世道,你活该挨打!大户头就像是蚊子,需要吸我们的鲜血才能存活。你绕过他们去批发报纸,不是要断他们的财路吗?谁能给你好过?”
清如抬起头吃惊地看着父亲,父亲的眼角依稀有泪光闪动。
世道。
这两个字深深地烙在清如的心里。父亲说得对,这就是一个吃人的世道,不想被吃掉,就必须找出一条双赢的道路。
所以,当清如长到十五岁,开始接一些画画的活计的时候,她就咬了咬牙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还算体面的旗袍,然后每天对着镜子练习淡定自若的表情。
人靠衣装马靠鞍,她不能让人第一眼就看轻她。
一个记者模样的年轻人匆匆走过来,问道:“你好,请问你找谁?”
清如定了定心神,说:“我姓宁,在万兴洋行供职,今天来,是想找社长商量些事情。”
年轻人有些疑惑,但还是礼貌地问:“社长在忙,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清如故作姿态说:“自然是有个头条的消息要提供给社长,不知道你们可有兴趣一听?”
一听到“头条”二字,年轻人顿时两眼放光,忙让清如落座。
“这边请,我马上就去通知社长!”年轻人话一说完,就急忙往社长办公室跑去。
清如接过冒着腾腾热气的茶,强行让怦怦乱跳的心平静下来。没过多久,她就被请进了社长办公室。
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前,正伏案写着什么。清如走进去,他连头也没抬,只是问:“你有什么事?”
清如看了一圈,没发现有坐的地方,心里便知道社长定是没将自己放在眼里。
“我本来是诚意提供有关孟家大公子的消息的,没想到社长不感兴趣。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辞吧。”清如的目光冷了下来,作势就要往外走。
社长这才抬起头,从眼镜片后面瞄了她一眼,反问道:“你说什么,孟家大公子?”
“留学三年归来,孟氏财团的正式继承人。他的新闻,社长不想要?”清如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就应该将架子端足。
果然,社长的态度有所转变。他起身走到清如身旁说:“你的消息可靠?”
“我就在万兴洋行做事,你说我的消息准不准?”
社长忙将自己的办公椅拉出来,请清如坐下,赔着笑脸说:“是赵某人不识泰山,不知宁小姐能否详细说说?”
清如不语,双眉一挑,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矜持。社长记起了什么,忙往她手里塞了几个银元。
清如一惊。
她本意只是想小小地矜持一下,不料社长竟然会错意。不过,眼下也只有将错就错了,她将银元放进皮包里,清了清嗓子,说:“孟氏下个月要举办一场酒会,庆祝孟大公子就职,同时也趁这个机会结交各界名流。酒会上,江瑶瑶一定会参加,而且和孟公子……”清如挤了挤眼睛,狡黠一笑。
关于这个酒会,她也是在一次领工钱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万兴洋行的职员议论才得知的,没想到今天派上了大用场。
社长顿时心领神会道:“你说他们之间有暧昧……”
清如连连点头说:“总之,你们重点采访江瑶瑶就对了!”她说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又说:“如果不是孟氏家风严格,他们之间的事情恐怕早就公开了。”
从晨报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清如是被社长送出来的。刚才还忙着排版的职员们,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谁都无法理解,一向傲慢的社长怎么会这么看重一个小丫头。
清如也觉得扬眉吐气,告别社长后,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这个时间,该去找另外一个人了——万兴洋行的总经理孟嘉和。
“宁小姐,总经理在开会,请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漂亮的女秘书为清如端来一杯咖啡。
清如道了声谢,打量起这间办公室来。虽说总经理是新上任的,可这摆设、什物都是半新的。看来,外界传说孟嘉和不喜奢华,低调做人,所言非虚。
清如正想着,身后突然响起三声“笃笃笃”的敲门声。
她回头,看到一个眉目俊朗的青年站在门口。偏生不巧,阳光从窗口射进来,正流泻在他笔挺的银灰色西装上,折射出细小耀眼的光芒。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有那么一点晃眼,可也美得紧。
衣上流光人如玉。
清如莫名就记起了国文课上学过的一首诗,其中三句便是:“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面前的这个人,配杜少陵的诗句真是绝了。
清如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那个男人已经开了口,他的声音富有磁性:“宁小姐,我记得我们之前未曾谋面,不知你今日造访所为何事?”
真是毫不客气的开场白啊。
清如连忙鞠了一躬,自我介绍道:“孟少爷,你好,我是英达中学的学生。”
“哦,有何贵干?”孟嘉和信步走到办公桌旁,目光却早已不在清如身上。
清如突然觉得有些可惜,并不是因为没能引起他的注意,而是觉得自己为了一些画稿稿费,要去欺骗这样的一个人,当真是罪该万死。
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她也没了退路。清如打了打腹稿,斟酌着说:“孟少爷,我觉得贵公司将月份牌女郎江瑶瑶换下的做法,十分不妥。”
“哦?”孟嘉和一挑眉毛,“玉蝶儿最近是娱乐版头条的新宠,我起用她为月份牌女郎,哪里比不过江瑶瑶?”
清如摇了摇头,笑道:“新宠?很快就不是了。”
孟嘉和坐在皮椅上,以手支腮,一双深邃的眼睛望着清如,却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清如定了定神,又说:“孟氏下个月是要开酒会吧?到时候,孟少爷一定会看到晨报的记者都围着江瑶瑶团团转……我在晨报里实习过,里面的一些消息还是知道的。”
“你在晨报实习过?”
“是的,实习期间我也结识了一些同事,不然我怎么知道这些呢?”清如平静地一笑,“说起来,我也算是半个记者。娱乐圈里谁更有价值做月份牌女郎,记者其实最清楚,不是吗?”
孟嘉和的眉头皱了起来,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保密。”清如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孟少爷不必急着下结论,酒会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告辞。”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无法在他面前地说谎。
清如伸手就去拉房门的把手,然而孟嘉和却比她提前一步,恭敬地为她打开房门。
不愧是从国外留学归来,礼节确实到位。清如脸红着,低声说了一声谢谢,正要走出去,他却向她伸出手来。清如慌了神,正想要退开,孟嘉和已经眼疾手快地从她的发鬓上拿下了一点什么东西。
那是一朵绿樱。
小小的花瓣躺在手心里,恰好是掌纹相交的位置。清如想,如果自己能够算得上他掌心中的一道掌纹就好了。
“是在哪里不小心沾上的吧。”孟嘉和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樱花,“还是比较珍贵的绿樱呢。”
清如想起江瑶瑶花园中栽着的樱花树,不由得一阵心虚,忙说:“孟少爷,我告辞了。”
他淡淡一笑道:“好。”
清如飞也似的逃出万兴洋行,总觉得背后有一把银亮的刀在剜着自己。
今天的这场戏,她演得极好,不仅骗了赵社长和孟少爷,还意外得了几块银元。可是为什么自己总觉得心虚呢?
办公室里,孟嘉和坐在皮椅上打电话,意态风流。
“这个月的广告牌女郎是谁?哦,没什么,我提议待定……对,暂时不要和江瑶瑶解约。”
放下电话,孟嘉和有意无意地瞥向桌子上的那朵绿樱花。
清风拂来,吹得樱花微微颤抖,一如那个少女,表面平静如水,却藏不住惊怯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