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林很不解,为什么士子们放着好好的古墨折扇、青竹玉箫不带,偏偏随身携着一把绣花剑。难道他们以为带了把软剑自己便是剑客不成?亦或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对剑的侮辱,是对天下剑客的莫大嘲讽?
“已经是第十六个了。”
池林轻轻喃了声,用布拭去剑刃上尚留有一丝余温的血液。眼眸深处却是瞅也没瞅倒在身前那个身着青衫的年轻士子,就像方才的屠戮不过是杀了一头牲畜罢了。
从白到黑,由正至邪,只是短短一天时间,池林便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境遇翻覆。从一名堂堂太古剑道院弟子,皇室青睐有加的剑道天才,沦落为太古帝国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在剑道院一场寻常可见的集会中,池林当着皇室的面针砭时弊,抨击了当政者夜夜笙歌的昏庸作为。
皇室的暴怒总是来的很恐怖。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将剑道天才池林收押帝国天牢。
天牢又称为死牢,只进不出。
这是所有犯人的噩梦,也是执政者最令人胆寒的惩罚手段。
巅峰之上的池林在狠狠坠落地面之后才发现,自己也只不过是一介凡人。个人的武力和国家意志抗争的结果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玉石俱焚。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池林或许会犹豫一番,但原先那番抨击的话却是始终会说出口的。因为池林执拗地以为,剑客应当有着自己不变的信条。
天牢里从来没有关进过这么年轻的犯人,除了牢头林三照旧摆着一副死活脸,其他的狱卒纷纷显得有些恐慌,生怕沾染上这个打破天牢惯例的年轻剑客身上的秽气,招惹上那些需要抬头仰望的贵人的怒火。
因此,天牢内最高级别的监房甲子房被理所当然的安排给了池林,即便右侧的乙子房空无一人。反正进了天牢都是要死的,呆在哪座监房不是待。更何况,甲子房里宽敞整洁,连罕有的阳光也能沐浴,所以一干狱卒心里显得很是安然。
池林自然知道这个甲子房的来处,这监房内关押的主便是举国皆知的卖国贼冯国伦。没想到自己竟能与冯狗同住一个屋檐下,池林自嘲的笑了笑,这就是皇室对自己的惩罚?糟蹋自己从不在乎的名声?
自从知道了这个帝国的度量之后,池林便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境界,即便是连身旁白双鬓微白形如枯槁的冯狗都未曾理会。一人端坐在草榻之上,闭目沉思,脸上竟泛出一派安然自得的神彩。
“好,好一个傲骨嶙嶙的年轻人。”
冯国伦眯着眼仔细地打量着池林,心下一派赞赏之色。
“老头,闭上你的臭嘴。”池林微微睁开双目,瞥了瞥身旁,鄙夷之色尽显。顿了顿,池林继续毫不客气地说道,“别以为我会看在你花甲之年的份上就对你客气,卖国贼始终是卖国贼,做人的尊严即便是给狗也不会给你的。”
“你。”
冯国伦闻言老脸一红,气急之下拿手指了指池林,喝道:“方才还看你是一个傲骨峥嵘世俗罕有的年轻人,眼下仔细想来也不过是凡夫草包一个。”
“傲骨峥嵘也好,凡夫草包也罢,从你老贼嘴里说出来总之听着都不像是人话。”池林讥讽一笑道。
“你。”冯国伦胸口一滞,又像似想起了什么,反笑道,“你就算恨我千刀万剐也不得不否认一个事实,你辱我越深,这太古愚民就会将你这侮辱加倍扣在你头上,毕竟一个和卖国贼关押在一起的小人也注定是一个人人喊打的狗贼。”
“住口。”
池林双目悚然睁开,眼中竟是泛着点点寒芒直直逼近着冯国伦,“无耻狗贼,休要将这屎盆子扣在我头上。我池林行得直坐得正,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你万万不该侮辱一个剑客的信条。你再多说一句,我便拔了你的舌头,你倒是信也不信?!”
冯国伦从未在一个年轻人身上感受到过如此逼近真实的死亡气息,即便是在帝都游街被万千太古臣民无情羞辱喊打喊杀的时候,愣神之间竟被池林的气势震慑下来。
气氛顿时一阵紧张,一方是怒目而视的池林,另一方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头。
“世人都说我是卖国贼,呵呵,卖国卖国,究竟是谁在卖国呢?”冯国伦顿了顿,竟是幽幽说道,语气显然全无方才那般咄咄逼人。
“如果我刚才没听错的话,你这卖国贼竟然还在为自己辩解?你这狗贼为何如此铁石心肠,怎么不想想那些被你害死的数万边关将士的亡灵?”
“你是如何进来的?”冯国伦没有辩解,而是瞅着池林反问道,眼色平静的吓人。
“哼,若是没有昏庸的皇帝和你们这些奸佞,我太古帝国何尝会沦落到被跳梁小丑欺压的份上!”
“你既是知道这昏庸荒淫的皇室,又为何如此信誓当当地认为我便是那无耻的卖国贼,难道你也只是随风附和,认同那些愚民的信念?”
冯国伦自嘲一笑,继续说道:“我从来没想过替自己辩解,只是每晚睡觉时看见那不停在脑海浮现的数万将士的亡灵,我就痛恨自己到无法自拔,戍守边疆的将士至死都不知道害死他们的凶手,这是多么无奈又可悲的事情?”
池林凝着眉头瞅了瞅冯国伦,老朽面庞上浮现的青筋看似不像作假。
“照你所说,卖国贼另有其人,而被整个太古帝国认为的卖国贼,你,不过只是一个替罪羊?”
“呵呵。”冯国伦轻轻笑了声,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皇室不想承担的责任总得有个人替他们背着,即便那个人曾是运筹帷幄立下无数卫国功勋的军师。”
池林这才想起,除去“卖国贼”称号,眼前的冯国伦也曾是太古帝国人人敬仰的无敌军师,若真如冯国伦所言,皇室为了推卸责任,嫁祸给一个功勋卓著的老臣,那对于皇室而言的确就可以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了。
“你要我如何信你?我终究还是不相信一个偌大皇朝的统治者竟会连认错的勇气都没有?”
池林眼色显得有些灰败,一天之内,曾经岿然屹立在心中的伟大皇室接连给了池林数次沉重的打击。
冯国伦却像似没有听见,答非所问道:“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夫既已迈入耄耋之年,早已看透了生死。名声对我而言,只不过是随身携带的陪葬品。纵使遗臭万年,死后也只是一了百了烟消云散罢了。但是,对于你不同,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的自身遭遇其实已经让你认同了我的话,我们太古帝国的皇帝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贤明的君主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不觉得此刻的谈话对于我们两个天牢死囚来说显得太过于杞人忧天了么?”
冯国伦闻言轻笑了一声,“胸怀天下的人即便身处绝境也不会畏缩逃避的,路,终究是会有的。”
“路?”池林愣了愣,“你一个天牢死囚竟然还说有路?”
“你忘了我曾经是干什么的了?阴谋计策,那是我的专长。”冯国伦瞅着池林嘿嘿干笑了几声。
池林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跳入了一个陷阱,此刻眼前显得有几分无良和几丝阴险的冯国伦,难道真是先前那个无奈抑郁的“卖国贼”冯国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