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方孝孺的死,除了使我们看到专制皇权暴虐之外,究竟使社会获得了多少益处?仔细检视一下,一点也没有。虽然方先生激烈反对朱棣做皇帝,被灭“十族”,可朱棣还是做了,初时谁也不敢谈论方孝孺的事,甚至连收其骸骨的人都加以屠戮。一百多年之后,明神宗却表扬他,给他彻底平反。这回,皇权又发挥了作用,朱明王朝在道德上又站在制高点上了。
实际上,方孝孺争执的是朱允炆当皇帝,还是朱棣当皇帝的问题。他认为朱允炆处于正统地位,朱棣则是篡权。篡权的人,当然应该讨伐,因此朱棣让他起草即位诏书时,他披麻戴孝,大骂不止。很明显,他对是非的判断,具有奇特的逻辑,虽然他没有成为有利就上的庸俗者,没有堕落为“有奶便是娘”式的御用文人,却也成了朱允炆的御用者。中国历史上的不少守节者,其实多如方先生。统治者一面鼓励士人成为方先生那样的人,一面又大开杀戒,如此这般,方孝孺类的士人,岂会减少?
方孝孺是为朱允炆尽忠的臣子,他的死,对社会的进步毫无意义。社会即使有再多的方孝孺,顶多让朱棣杀得手乏。朱棣完结,再来什么什么皇帝,杀来杀去,依然如故,社会没有多大进步,不过换了杀人的人,换了被杀的人。可叹的是,士人偏偏高调赞颂方孝孺,替皇帝赞美方孝孺。实际上,那种选人制度,不论方孝孺痛骂朱棣,还是后来的皇帝表彰其忠,都于事无补。
过去读过资中筠先生论述方孝孺及布鲁诺的文章,其中说,在抽象的个人道德上,方孝孺和布鲁诺都是为捍卫自己认定的“死理”宁死不屈,但他们各自捍卫的“道”和“理”却有天壤之别。确实,布鲁诺坚持地球就是围着太阳转,是科学,任何权力也无法改变,这种先进的科学思想会造福于社会。方孝孺维护的则是朱元璋的孙子还是另一个儿子当皇帝,这于国于民没有意义。从秦统一中国开始,一代一代的中国士大夫为这类事,耗尽聪明才智,对历史进步有何意义呢?
都出“国”了
在春秋战国之时,秦国为强者之一,所谓“战国七雄”中的“七雄”就有秦国。但其强大,不是从来如此,翦伯赞先生在《中国史纲要》中说,秦孝公时,秦国是“君臣废法而服私,是以国乱、兵弱而主卑”,楚国和魏国则常在战争中取得胜利。那时秦国在外交上地位颇低,不能参与中原各国之盟会。
在严峻形势的逼迫下,秦孝公力图振兴,下令求贤,修德行武,进行了一场重大改革,商鞅就是在这个时候跑到秦国去的。贾谊在《过秦论》中所说的“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横而斗诸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都是这次改革的结果。杜佑《通典·田制》说:
秦孝公任用商鞅改革,数年之间,国富兵强,天下无敌。杜佑所言,侧重的是经济改革,实际上,秦能吞并六国,是政治、经济、军事诸方面综合作用的结果。最成功之处,恐怕还在于握有权柄的人在观念上把人才放在了突出的位置,尽可能使他们发挥应有的作用。
洪迈的《容斋随笔》有《秦用他国人》一节,其中说,七国虎争天下,莫不招致四方游士。但六国所用之相,都是它的宗族及国人,独独秦国不然,建立霸业之初就重用外国人,“皆委国而听之不疑”。洪迈是否夸大其词,姑且不谈,因为“听之不疑”之类的话太满。秦国一度曾想全部驱逐“诸侯人来事秦者”。但不管怎么说,社会的发展和进步是离不开人才的,这一点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不因古今和中外而有区别,也不因战争与和平而存悖异。战国时达官贵族大规模养士、三国时曹孟德的“唯才是举”,都属于重视人才的行为。只就战国时代来说,齐国的孟尝君,赵国的平原君,楚国的春申君,魏国的信陵君,各养士数千人。当然,人们不能不看到其中蕴藏的现实原因。周谷城先生在《中国通史》中分析说,六国为要对付强秦,不惜用“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至于四君子养士,为“入则可以威胁所在国的国君,使迁就自己的意思;出则可以威胁邻国的国君,使迁就自己的意思”。假如形势变了,和平取代了战争,统一代替了分裂,四君子们是否还会如此对待人才呢?假设历史是荒唐的,但似乎也不是毫无意义。倘若以为四君子们、曹操们一度重视过人才,就认为我们有倚重人才的历史进而陶醉起来,那才真正是“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呢!
然而,什么样的人算是人才,是很模糊的,李世民认为“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李世民的大臣封德彝却觉得“于今未有奇才耳”。历史上很多皇帝任用小人,实际他们并不觉得那些人是小人,“小人”云云,是后代总结教训时得出的结论。任用“小人”的皇帝,没准儿以为自己任用的是纯而又纯的人才。《世说新语》载,汉元帝与大臣京房讨论历史,说到周幽王、周厉王亡国的原因,元帝认为“其任人不忠”,京房问:“知不忠而任之,何邪?”这时元帝说了句令人深思的话:“亡国之君,各贤其臣,岂知不忠而任之?”元帝所说的是实话,天下没有一个人会故意任用“小人”。最后却出现天大的误差,根本原因在于标准不一致,人们使用的词汇虽然一样,所指的含义却截然不同。就如今日一些人口喊选拔人才,最后选择的却是庸才,却是口言善身行恶之人。出现这一结果,除了有人故意如此,不少人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是人才。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云:“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馀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此处涉及的“才”与“德”之论极是,历代君主也把《资治通鉴》作为治国的参考书,然而我们的古圣贤之书太偏于讲解道理,真正操作起来却缥缈得很,让人发怔。然而历史不等人,就在你发愣的时候,大好时光已经逝去。可以说,如何把理论用于实际,是一个古老但一直没有解决好的课题。
张謇之见
现在看起来是常识性的东西,如果倒退往回看,当时的弄潮儿就没有我们这样轻松。因为那个时候并没有现在这么多现成的知识,一切只能靠他们自己去感悟,去摸索,去实践。
比如教育这件事,自孔子时代起,它的社会作用和功能就获得了比较深刻的论述,《论语·子路》云:人口众多之后就要设法使人民富足,富足之后就要使他们受教育。我们姑且不论教育和经济繁荣的关系究竟何者为先,只从孔子把富裕和教育紧密结合的思想而言,足以让后人思绪万千。然而由于主客观方面的各种原因,人们几乎没有机会把这种深奥思想付诸实际。到张謇时代,教育与经济繁荣的关系,仍然困扰着无数人。
困扰,对庸人、懒人来说正好是偷懒的借口,就贤者、勇者而言却正是探索的动力。无论康有为的变法,孙中山先生的革命,还是张謇的发展实业,都是为了从贫弱中把中国拯救出来。“拯救”这个词语,说一说是相当容易的,实行起来却颇难,不仅可能伴随着血和泪,而且需要有舍生忘死的精神。即使见不到血污,踏实肯做的作风、细致创新的观念,也是孜孜不倦工作的底色。张謇一生不懈兴办实业,关注教育,与他把理论和实际相结合的做法分不开。在我们历史上纯粹讲求理论的人不少,把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的人却不多,张謇一生的活动都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产物,杜绝了空洞的理论说教。吴良镛先生曾在文章中说:“张謇规划建设思想的形成根植于他的哲学思想与方法论。他治学处事主张理论实践相结合……”张謇自己认为,学问兼理论与阅历乃成,一面研究,一面践履,正求学问补不足之法。
张謇,南通人,1894年考中状元,成为翰林院修撰。当时甲午战争,中国败绩,国事日颓。“实业救国”的思想在张謇脑中萌芽、茁壮开来,自1895年起他陆续创办了南通的第一个近代工厂——大生纱厂(后改名大生一厂),大生二厂,大生三厂,大生副厂。并建成了纱厂的原棉基地——拥有10多万亩耕地的通海垦牧公司。之后,张謇又创办了广生油厂,复新面粉厂,资生冶厂等,兴建了天生港口和发电厂,在城镇之间开通了公路。南通因此也成为我国早期的民族资本主义工业基地之一。述说张謇这些人人尽知的业绩,其实是想复述他实事求是,兴办实业的独特思想。
同时,张謇也十分重视教育,重视教育看似是人之常情,实际好多人手中有了几个钱之后,最容易遗忘的就是教育。大概教育是难以立杆见影的事物,只知眼前利益而无宽阔胸怀和长远见识的人,不能明晓其中深意。张謇“父教育,母实业”的思想,突破了我们熟知的“治贫先治愚还是治愚先治贫”的思索套路。他在兴办实业的同时,没有忘记文化教育事业。1902年创办了我国最早的师范学校——民立通州师范学校,1905年创建了我国第一座民办博物苑,1907年创办了农业学校和女子师范学校,1909年倡建通海五属公立中学。1912年创办了医学专门学校和纺织专门学校。后来,农、医,纺三所学校合并成为南通学院。还兴办了各种中、初级职业学校,短期讲习班和特殊教育事业。如商业学校,银行专修科、测绘专修科、工商补习学校,镀镍传习所、蚕桑讲习所,女工传习所,伶工学社,盲哑学校等。(据《南通档案局(馆)·南通名人·史海先贤》)取得这些功绩,固然在于这位先贤辩证理解实业和教育二者之间的关系,同时也是他不断向外国学习,不断实际操作的产物。1903年,张謇考察了日本,参观了35个教育机构和30个农工商单位。他发现,两国有许多共同面临的问题,在日本解决得很好,在中国却是障碍重重,或者根本解决不了。主因在于两国政治不同,第一,日本没有超越法律之上的权力;第二,在日本权力受到广泛的制约。中国落后的病根,是封建专制统治阻碍经济文化和社会的进步。只寄希望于宫廷斗争,光绪皇帝重掌大权,或者仅仅依靠思想开明的地方督抚来推行新政,都不是根本办法,必须在全国范围内掀起立宪运动。五大臣出洋考察回到上海时,张謇专程前来与载泽、端方、戴鸿慈等商谈,并发起商、学两界公宴为他们洗尘。可惜,宪政最终惨不忍睹,徒有虚名。
张謇不是把政治与经济联系起来的第一人,这位体制内的人物,对皇权没有批判之意,只是为国家好,那时朝廷内的立宪派多是如此。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教育和实业。他说:“有实业而无教育,则业不昌”,“不广实业,则学又不昌”,认为实业和教育事业是相辅相成的,“非人民有知识,必不足以自强,知识之本,基于教育”。这些话,如果出自今日,并不新奇,但在二十世纪初叶,就相当的振聋发聩。正因为这一坚定的理念,一个个工厂,一座座学校才得以诞生。更难得的是,张謇不忘中国实际发展水平,主张立学须从小学开始,坚持从基础做起,认为有些人主张办学应从大学办起的观点是错误的。他指出:“凡事须由根本作起,未设小学,先设大学是谓无本。”人到了急迫的时候,最易浮躁,最易忘掉基础。张謇却冷静客观分析实际情况,这不仅在那时难得,现在做到这一点也不是易事。
远见,可以是别人永远也没有的见识,也可以是别人当时没有后来却有的见识,更可以是人人都懂却没有办法落实的见识,张謇把三者几乎全包了。只说抓基础教育这一项,后人中能有几个可以脸不红去见他?
一种无声无息的悲剧
在古代文化界,有几位女性颇有声望,比如后汉的班昭,又比如唐代的宋若莘。(《旧唐书》作宋若华)这两位的名字,很多国民并不知晓,其实她们对古代妇女地位的认可和规范,比吕后和武则天有着更为广大的影响。
《后汉书·列女传》曰:班昭,一名姬,字惠班,是班彪的女儿,《汉书》著者班固的妹妹,扶风曹世叔的妻子,博学高才。曹世叔去世得早,班昭很有德行。其兄班固著《汉书》,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完成就去世了,汉和帝命班昭续完这部著作。班昭多次被召入宫,为皇后贵人讲学,又给刘向的《列女传》作注,号曰曹大家。
史册对她帮助其兄续成《汉书》一事多所称道,孰不知她的《女诫》对后世的影响远大于此。班昭生于光武帝建武年间,当时,豪族地主经济得到了很大发展,族权、父权和夫权的力量也有极大加强。为了使即将出嫁的女儿们少遭受些挫折,班昭把自己做媳妇的经验和对生活的理解写出来,成为《女诫》,并用它来教导自己的女儿。
可能《女诫》适应社会的需要吧,问世不久,就走出了私人教科书的狭小天地,成了通用的女子课本。明末清初儒者王相把班昭的《女诫》、唐代女学士宋若莘的《女论语》、明成祖徐皇后的《内训》、自己母亲刘氏的《女范捷录》(又称《女范》),合称为“女四书”。
《女诫》是我国第一部以儒家正统思想阐述女性教育的专著,共1600字,全书从卑弱、夫妇、敬顺、妇行、专心、曲从和叔妹七个方面阐述了女性应遵循的封建伦理。今日人们常常提起的“德言容功”,就出在《妇行第四》。“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专心第五》则云:“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
此类文字,历史上的男性撰著常常乐此不疲,但从一位才貌兼备、有地位的妇女口中亲自说出,则是第一次。女性素来为男性瞧不起,圣人孔丘把女人和小人并列。西哲亚里士多德认为女性本身的痛苦是由其性质决定的。古代男性皇帝后宫佳丽动辄成千上万,女皇帝武则天讨了几个面首,就被世人举为奇淫的典范。男权控制的世界,男性对政治、经济、文化都有决定大权,女性无参与的权力。没有权力参与,便低眉顺首,便忍气吞声,便默默忍受,只能使持权者更加猖狂,女性的悲剧程度更加深刻。在男权社会,男人会把无数的网罩在女性身上,如果女性自己始终不作挣脱的努力,作茧自缚,只能悲上加悲。《女诫》以女性自我束缚认同、适应男性社会,结果只能越来越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