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将最后一点余晖温柔的洒落在唐麟的脸上。
唐麟的脸却已经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
他奋力的爬到了风凌的面前,居然伸出双臂,紧紧的抱住了风凌的右腿。
他是靠右臂爬过来的。
因为,他的左手一直用力的按着他的右腰。
此刻左手一松开,右腰上就有鲜血汩汩冒出!
挣扎着爬到了这里,他已然气若游丝。
风凌蹲下身子抱住了他,只盼望他能够在临死之前说出仇人的名字。
唐麟的眼神已经变得很空洞。
但他还是努力的抬起头来看着风凌,嘶声道:“商公堡!”
——这就是他一生之中所说过的最后三个字。
狄雁儿跑上“望海楼”的时候,齐阿九正在陪着“黄蜂神剑”唐越喝酒。
他放下酒杯,吃惊的看着狄雁儿,道:“你跑得这么急做什么?难道你干爹的‘黄金船’出事了?”
狄雁儿喘了一口气,道:“不是。我只不过是有一个消息要急着赶来通知你们。”
齐阿九试探着问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狄雁儿道:“对于你来说应该是一个好消息。因为你已经不必再为这一次打赌的事情担心了。”
唐越道:“对于我来说呢?”
狄雁儿道:“绝对是一个坏消息。”
唐越皱了皱眉,道:“为什么?”
狄雁儿叹了口气,道:“因为唐麟死了。”
风凌还呆呆的站在尸体旁边。
唐越看着唐麟的尸体,双眼中如欲喷出火来。
他盯着风凌,道:“是你第一个发现尸体的?”
风凌叹了口气,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还没有死。”
唐越道:“那他临死之前有没有说过些什么?”
风凌道:“他说‘商公堡’。”
唐越沉声道:“‘商公堡’是谁?”
齐阿九接口道:“‘商公堡’不是人名,是地名。”
唐越怔了怔,道:“地名?”
齐阿九道:“是的。唐麟临死之前还挣扎着回到这里,也许正是想要告诉你杀害他的凶手就住在‘商公堡’。”
唐越点了点头,道:“他伤得这么重,居然还能够逃回来,我想‘商公堡’一定离这里不远。”
齐阿九道:“的确不远。”
唐越点了点头,道:“我能不能求你们一件事?”
齐阿九道:“什么事?”
唐越道:“替我买两口上好的柳州木棺材。”
狄雁儿忍不住问道:“只有一个死人,为什么要买两口棺材?”
唐越冷冷的道:“因为无论是谁杀了唐门的人,我都一定会让他血债血偿!”
狄雁儿道:“原来另外一口棺材是准备留给凶手用的。”
唐越道:“是的。”
狄雁儿道:“可是如果你也敌不过那个凶手呢?”
——连号称“唐门第一高手”的“毒燕子”唐麟都已经死在了那个凶手的刀下,看来唐越能够报仇的机会的确不大。
唐越淡淡的道:“那么另外一口棺材就留给我自己用。”
每个地方都会死人,所以每个地方都会有棺材铺,这个美丽的海滨都市自然也不例外。
棺材铺居然就在“商公堡”。
无论多么美丽的都市,都难免会有阴暗、丑陋的一角。
“商公堡”无疑就是这个都市里最龙蛇混杂的角落。
那里除了有一家棺材铺之外,居然还有一家赌场、一家妓院、一家狗肉馆、一家杂货店、一家豆腐坊与一个很脏、很大的菜市。
风凌站在菜市口,叹了口气,道:“想不到‘鸟语林’附近居然也会有这种地方。”
这个地方距离“鸟语林”实在很近,就仿佛是一个人的两半边脸。
其实,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也都不过如此。
它们光明的一面越光明,黑暗的一面也就越黑暗。
这实在是一种讽刺。
齐阿九也叹了口气,道:“其实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我无聊的时候,也会到这里来逛一逛。”
“鸟语林”美丽得仿佛仙境,这里也许才是红尘。
可是,神仙也难免会有思凡的时候。
风凌笑了,道:“所以你与这里的人都很熟,是不是?”
齐阿九道:“是的。”
风凌道:“你与那家棺材铺的掌柜也很熟么?”
齐阿九点了点头,道:“那家棺材铺的掌柜叫做陈守财,人如其名,是一个标准的守财奴。”
风凌道:“他的名字叫做‘守财’,卖的却是‘寿材’。”
齐阿九笑了笑,道:“所以他整天都板着一张棺材脸。”
风凌道:“那家赌场的老板是谁?”
齐阿九道:“赌场的老板叫做步彩虹。”
风凌道:“女人?”
齐阿九道:“是的。据说她是这里出了名的母老虎,那家妓院也是她开的。”
风凌道:“想来她一定赚了不少钱。”
齐阿九道:“是的。”
风凌道:“那家饭馆好像是卖狗肉的。”
齐阿九点了点头,道:“所以那家饭馆的老板就叫做郭屠狗,是一个标准的大老粗。”
风凌想了想,忽然道:“那家杂货店里卖不卖绣花针?”
齐阿九道:“当然有得卖。杂货店的掌柜叫做包大有,店里的货物包罗万象,什么都有。不过听说他是一个‘笑面虎’,专门喜欢坑街坊们的钱。”
风凌道:“豆腐坊呢?豆腐坊的掌柜又是谁?”
齐阿九道:“豆腐坊的掌柜叫做潘老大,名字虽然很威风,其实却是一个病秧子。听说他卧床不起已经有大半年了,所以生意一直都由他的女人潘寡妇勉强打理着。”
——女人死了老公,就成了寡妇。
风凌奇道:“潘老大还没有死,哪里来的什么潘寡妇?”
齐阿九叹了口气,道:“潘老大病得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他的女人与寡妇其实又有什么分别?
风凌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沉吟着道:“陈守财、步彩虹、郭屠狗、包大有、潘老大、潘寡妇,你认为他们之中谁的嫌疑最大?”
齐阿九怔了怔,道:“什么嫌疑?”
风凌道:“当然是杀死唐麟的嫌疑。”
齐阿九道:“我不知道。”
——对于这件事情,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关心。
风凌道:“那你知道什么?”
齐阿九淡淡的道:“我只知道如果我们还不赶快去找陈守财,他的那家棺材铺就要打烊了。”
陈守财果然板着一张棺材脸。
熟人来买两口上好的柳州木棺材,他居然都不肯给一点儿折扣,甚至连运费都得齐阿九自己出。
经过杂货店的时候,风凌进去买了一包桂花糖,准备拿回“望海楼”去送给狄雁儿吃。
包大有满脸笑容,点头哈腰的招呼,显得既热情、又厚道。
可是那一包桂花糖的价钱却比市面上足足贵了一倍。
齐阿九与风凌回到“鸟语林”的时候,狄雁儿正站在“望海楼”前发呆。
齐阿九笑了,道:“你还没有吃晚饭,是不是?”
狄雁儿道:“是的。”
齐阿九道:“你想等我们回来陪着你一起吃,是不是?”
狄雁儿摇了摇头,道:“我想今晚你们恐怕已经不会再有胃口陪着我一起吃饭了。”
齐阿九怔了怔,道:“为什么?”
狄雁儿叹了口气,道:“因为此刻有一个人正在楼上等着你们,却害得我在楼下足足的站了一个时辰。”
楼上只有一位客人。
这个人年纪甚轻,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丹,实是一个罕见的美男子,穿着一身锦袍,服饰华贵已极,想来必定长于大富大贵之家。
里希夷!
齐阿九勉强笑了笑,道:“是你?”
里希夷道:“你认得我么?”
齐阿九叹了口气,道:“如今这个地方不认得你的人恐怕已经不多了。不过我实在不明白,你怎么会忽然来找我们?”
里希夷道:“我找的不是你们,我只找你。”
齐阿九怔了怔,道:“找我?”
里希夷道:“是的。我今晚包下了整个‘望海楼’,就是为了等你。”
齐阿九苦笑着道:“其实自从柯百灵死在“望海楼”前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人愿意来光顾这里了,你又何必如此破费?”
里希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听说唐麟已经死了,是不是?”
齐阿九道:“是的。”
里希夷道:“他是怎么死的?”
齐阿九道:“被人一刀刺死的。”
里希夷居然叹了口气,道:“一个暗器高手居然不能够死于暗器之下,可惜!可惜!”
齐阿九目光闪动,道:“如果他还活着,你真的有把握让他死于‘魔针’之下么?”
里希夷摇了摇头,道:“我但求能与天下暗器高手一战,谁生谁死,其实根本就不重要。”
齐阿九道:“可是唐麟已经死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里希夷淡淡的道:“我留下来,只不过是因为我还想与这里的暗器高手一战而已。”
齐阿九道:“这里还有暗器高手?”
里希夷点了点头,道:“据我所知,至少还有一个。”
齐阿九道:“谁?”
里希夷道:“你!”
风凌忽然笑了,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暗器高手?”
里希夷道:“十三年前,江南有一个‘七星堂’,是不是?”
风凌道:“是的。”
里希夷道:“‘七星堂’的堂主‘一剑七星’薛北斗是‘七星夺命剑’沈飞虹的师弟,曾经以一柄铁剑、七点寒星威震江南,闯出了好大的名头,是不是?”
风凌道:“是的。”
里希夷道:“可是他在长安却被一个年轻人以一张紫金弓、三支狼牙箭打得大败亏输,‘七星堂’也从此一蹶不振,是不是?”
风凌道:“是的。”
里希夷道:“所以那个年轻人就得了一个绰号,叫做‘一箭落七星’,是不是?”
风凌道:“是的。”
里希夷道:“听说那个年轻人叫做齐梓轩,是不是?”
风凌道:“是的。”
里希夷就冷冷的盯着齐阿九,一字一字的道:“你是不是齐梓轩?”
齐阿九终于叹了口气,道:“是的。”
里希夷道:“弓箭,算不算暗器?”
齐阿九道:“弓箭当然也是一种暗器。”
里希夷点了点头,道:“所以,有一样东西请你收下。”
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纸片,递给齐阿九。
时间:三月初六,申时。
地点:“望海楼”前。
决斗人:齐梓轩、里希夷。
决斗项目:暗器。
盘口:以二博一。
夜,已深。
狄雁儿将一粒桂花糖轻轻的含在了嘴里,然后脸上就露出了微笑。
她笑得比桂花糖还要甜。
齐阿九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喃喃着道:“看来那个冤大头的钱花得其实一点儿都不冤……”
风凌却在看着那张纸片。
他看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道:“看来有人又以你与里希夷的决斗为名设下了赌局。可是,你真的打算与里希夷决斗么?”
齐阿九苦笑着道:“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风凌道:“可是你淡出江湖已久,里希夷怎么会知道你就是‘一箭落七星’齐梓轩?”
齐阿九道:“当初我年轻气盛,行事太过张扬,江湖上认得我的人不计其数,他若是存心想要打探我的来历,其实倒也并不难。”
风凌摇了摇头,道:“可是里希夷一向僻居关外,应该绝对不会认得你。我猜一定是那个设下赌局之人故意向他泄露了你的身份,想要引他与你决一死战。”
齐阿九道:“那个人是谁?”
风凌叹了口气,道:“不知道。”
齐阿九也叹了口气,道:“其实无论那个人是谁都已经不重要。”
风凌道:“难道这一战真的已然势在必行?”
齐阿九道:“是的。”
风凌道:“为什么?”
齐阿九苦笑着道:“因为,如果我不接受里希夷的挑战,那就是临阵退缩。这种丢人的事情,齐阿九偶尔做一两次也许还不打紧,齐梓轩却绝对不能做!”
风凌无奈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齐阿九忽然向狄雁儿笑了笑,道:“你干爹这一次带着金忘筌出海,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
狄雁儿道:“如果顺利,明日黄昏时分一定就会回来。”
齐阿九道:“好!明日黄昏时分你带我去见他。”
狄雁儿怔了怔,道:“唐麟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去见他?”
齐阿九淡淡的道:“因为我要与他再赌一次。”
三月初四,黄昏。
“黄金船”果然回来了。
赛黄金的心情很好。
他微笑着向齐阿九、风凌与狄雁儿道:“我有一件事情要宣布。”
狄雁儿道:“什么事情?”
赛黄金道:“我宣布从此刻开始,我的‘黄金船’上又多了一名水手。”
狄雁儿道:“谁?”
金忘筌道:“我。”
风凌怔了怔,道:“你真的已经决定留在‘黄金船’上?”
金忘筌笑了笑,道:“是的。”
风凌道:“为什么?”
金忘筌道:“因为我喜欢出海。”
齐阿九忽然道:“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宣布。”
赛黄金道:“什么事情?”
齐阿九道:“唐麟死了。”
赛黄金居然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的道:“可惜!可惜!”
齐阿九道:“可惜什么?”
赛黄金道:“可惜你没有了翻本的机会。”
齐阿九道:“也许是可惜你没有了赢得‘鸟语林’的机会呢?”
赛黄金淡淡的道:“那也说得是。”
齐阿九笑了,道:“如果你觉得可惜,我倒也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从怀中摸出了里希夷送来的那张纸片,递给赛黄金。
赛黄金也笑了,道:“你还想与我再赌一次?”
齐阿九道:“是的。”
赛黄金眯着眼睛道:“我猜这一次你一定会买齐梓轩赢。”
齐阿九道:“为什么?”
赛黄金叹了口气,道:“因为齐梓轩就是齐阿九,齐阿九就是齐梓轩。如果这一次你还是买里希夷赢,就算赢了我的十万两黄金,难道还真的能够带进棺材里去不成?”
——原来他也早就知道齐阿九的身份。
齐阿九点了点头,道:“不错!这一次我当然要买自己赢。如果侥幸赢了里希夷的‘魔针’,我就可以翻本;倘若不幸死于‘魔针’之下,‘鸟语林’就是你的了!”
赛黄金想了想,道:“好!我就与你再赌一次!”
齐阿九道:“可惜这也许已经是最后一次。”
赛黄金道:“看来你对于这一战好像并没有什么信心?”
齐阿九道:“的确没有。”
赛黄金道:“既然没有信心,你为什么还要接受挑战?”
齐阿九淡淡的道:“因为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赛黄金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淡出江湖十余年,面对强敌之时居然还有决一死战的勇气。唉!‘一箭落七星’果然是名不虚传!”
齐阿九道:“多谢!”
赛黄金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齐阿九道:“什么条件?”
赛黄金道:“如果我赢了,我只要‘鸟语林’的地皮,里面的人我可不要。”
齐阿九怔了怔,道:“为什么?”
赛黄金微笑着道:“因为你有九个老婆,我却已经是一个老人。如果你的九个老婆都跟了我,我怎么受得了?”
齐阿九笑了。
风凌也向着赛黄金笑了笑,道:“我可不可以借你的新水手用几天?”
赛黄金道:“当然可以。”
他也在笑,笑得好像一只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