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正午。
“鸟语林”里冷冷清清,平时高朋满座的“望海楼”上居然连一个客人都没有。
齐阿九哭丧着脸,看着桌子上的那盘“素炒苦瓜”发愁。
风凌终于忍不住笑了,道:“这盘菜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看的。”
齐阿九嘟囔着道:“这盘菜好像是你要的。”
风凌道:“是的。我喜欢吃苦瓜,据说苦瓜可以清火气。”
齐阿九道:“你难道不怕苦?”
风凌淡淡的道:“如果你的脸可以吃,味道一定比苦瓜还要苦。”
齐阿九道:“如果你也莫名其妙的输了五万两金子,你的脸说不定比我的脸还要苦!”
风凌笑道:“幸好我一向都很穷,可没有五万两金子拿去输。”
齐阿九道:“所以你永远都理解不了我此刻的心情。”
他的表情很严肃。
风凌试探着问道:“你不会是拿不出五万两金子吧?”
齐阿九连忙道:“当然不是。我的赌品一向都很好!”
风凌似乎松了一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我可不想有一个赌输了就赖皮的朋友。”
齐阿九叹了口气,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其实我只是担心自己受不了那只老狐狸的脸色。”
风凌道:“赛黄金?”
齐阿九道:“是的。”
风凌笑道:“这一次他毕竟是赢家,就算趾高气扬一点儿,也是在情理之中。”
齐阿九点了点头,道:“所以,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风凌道:“你不会是想让我陪着你一起去见赛黄金吧?”
齐阿九道:“你不肯?”
风凌叹了口气,道:“当然不是。其实我也早就想去见识见识他的那艘‘黄金船’了。”
金忘筌忽然道:“他的船是不是在海上?”
齐阿九笑了,道:“船不在海上,难道还会在陆地上?”
金忘筌道:“好!我也陪你去!”
“黄金船”其实只不过是一艘又大又旧的木船,此刻就停泊在“鸟语林”西畔的海面上。
金忘筌怔了怔,道:“这就是‘黄金船’?”
齐阿九道:“是的。”
金忘筌道:“这艘船明明是用木头做的,为什么要叫做‘黄金船’?”
齐阿九叹了口气,道:“因为这艘船是赛黄金的!”
巨大的船舱正中摆着一张摇椅。
摇椅上铺着柔软的狐狸皮。
赛黄金就坐在摇椅上,笑眯眯的看着齐阿九,腿上居然还盖着一张厚厚的狐狸皮褥子。
他已经是一个老人,身子瘦小枯干,颧骨很高,两颊深陷,下巴尖尖的,嘴唇上还留着两撇小胡子,看起来活脱就是一只成了精的老狐狸。
齐阿九皱了皱眉,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笑的时候,样子很讨厌?”
赛黄金淡淡的道:“如果你赢了我的金子,笑起来的样子一定比我更加讨厌。”
金忘筌忽然道:“你的腿很冷?”
赛黄金道:“我的腿怎么会冷?”
金忘筌道:“既然不冷,为什么要盖着一张褥子?”
赛黄金道:“你想知道?”
金忘筌道:“是的。”
赛黄金笑了笑,忽然伸手掀开了那张褥子。
褥子下面居然是空的!
金忘筌怔住。
赛黄金的腿的确永远都不会冷。
因为,他的两条腿都早已被齐根截断!
风凌也怔了怔,道:“你的腿呢?”
赛黄金叹了口气,道:“三十年前,在一个赌局里输给别人了。”
风凌道:“输给了谁?”
赛黄金道:“那个人已经死了十几年,我哪里还会记得他的名字?”
——他居然连那个人的名字都已经忘记了。
风凌道:“难道你不恨他?”
赛黄金淡淡的道:“他虽然赢走了我的两条腿,但是活着的时候既安不到自己身上,死了之后也不能带进棺材里,我为什么要恨他?”
风凌想了想,道:“有道理!”
赛黄金瞥了齐阿九一眼,道:“何况愿赌服输,天经地义,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恨不恨的。所以我宁愿砍断自己的两条腿,也绝对不会赖皮。”
齐阿九从怀中摸出了厚厚的一叠金票,叹了口气,道:“我虽然不愿意砍断自己的两条腿,但是我也绝对不会赖皮!”
赛黄金接过金票,随手就揣进了口袋里,道:“我信得过你。”
齐阿九“哼”了一声,道:“这一次是你的运气好,山水有相逢,我们后会有期!”
赛黄金目光闪动,道:“你想不想翻本?”
齐阿九怔了怔,道:“天下间又有哪一个赌徒输了不想翻本?”
赛黄金笑了,道:“如果你想翻本,我倒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齐阿九的眼睛里已经发出了光,道:“什么机会?”
赛黄金轻轻的拍了拍手,就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从船舱外面走了进来。
她的手上拿着一张纸片。
时间:三月初六,申时。
地点:“望海楼”前。
决斗人:唐麟、里希夷。
决斗项目:暗器。
盘口:以二博一。
金忘筌叹了口气,道:“‘毒燕子’唐麟是蜀中唐门的第一高手,名头应该比柯百灵大得多,想不到赌局此刻居然只开出了‘以二博一’的盘口。唉!里希夷的人气升得好快啊!”
赛黄金也叹了口气,道:“因为他已经用柯百灵的血染红了自己的名字。”
齐阿九盯着赛黄金,道:“你还想与我再赌一局?”
赛黄金道:“是的。这一次你想赌多大?”
齐阿九想了想,道:“黄金五万两!”
赛黄金不动声色,道:“你买谁赢?”
齐阿九道:“里希夷!”
赛黄金笑了,道:“如果你赢了,我就得赔给你黄金十万两。看来这一次,你可不只是想要翻本那么简单。”
齐阿九道:“你怕了?”
赛黄金淡淡的道:“我只怕你输了赔不起。”
齐阿九道:“不错!我手上的确没有那么多的金子,但是我还有祖产!”
赛黄金道:“鸟语林?”
齐阿九道:“是的。”
赛黄金道:“你若是输了,就把‘鸟语林’赔给我?”
齐阿九道:“是的。”
赛黄金笑了,道:“好!我们一言为定!”
金忘筌的脸色已经变了。
——齐阿九居然要把祖产也拿出来赌!
——谁若是生了这样的败家子,就算已经躺进棺材里,只怕都会被气得跳起来!
他想要向风凌使一个眼色,让风凌去劝一劝那只已经发了疯的“赌鬼”。
可是他忽然发现,风凌的神色也非常古怪,眼睛竟直勾勾的盯着赛黄金身边的那个小姑娘,仿佛已经中了邪!
那个小姑娘穿着一身大红衣裳,圆圆的脸蛋、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红红的嘴唇,看上去倒有点儿像是一个布娃娃。
微笑着的布娃娃。
那种笑容可爱得不得了,很天真,又仿佛很神秘。
难道她真的会使邪法?真的可以在不知不觉之中就控制住人类的灵魂?
风凌的确正在痴痴的看着那个小姑娘。
事实上,自从那个小姑娘走进船舱之后,他的眼睛就再也没有去看过别的地方。
他本来绝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竟真的会有“一见钟情”那种事。
可惜这一次却由不得他不信!
金忘筌只好用力的干咳了几声。
赛黄金忽然向他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的这艘旧木船为什么要叫做‘黄金船’?”
金忘筌怔了怔,道:“不知道。”
赛黄金道:“那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谁的金子最多?”
金忘筌道:“难道是你?”
赛黄金淡淡的道:“不错!长安‘第一庄’的‘富贵神仙长乐侯’倪东来拥有的产业最多;金陵‘铸剑山庄’的大公子‘怒剑’萧涤尘收藏的珠宝最多。可是如果论到黄金,这个世界上就绝对不会有人比我更多。所以,我住过的屋子就是‘黄金屋’,我坐过的船就是‘黄金船’。”
金忘筌道:“其实我也很喜欢你的这艘‘黄金船’。”
赛黄金道:“你究竟是喜欢黄金?还是喜欢船?”
金忘筌摇了摇头,道:“我喜欢大海。”
赛黄金笑了,道:“如果你真的喜欢大海,就不妨留下来。因为我的‘黄金船’随时都可以出海。”
金忘筌又怔了怔,道:“你为什么要出海?”
赛黄金淡淡的道:“因为一个站在海边的人,永远都不可能真正领略到大海的波澜壮阔。”
金忘筌想了想,道:“好!我和你一起出海!”
赛黄金道:“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
金忘筌道:“什么要求?”
赛黄金道:“我的宝贝干女儿这几天里心情不好,想要上岸去散散心,所以我希望你的朋友能够陪着她到处逛一逛。”
金忘筌道:“我的朋友是谁?”
赛黄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风凌,道:“就是他。”
金忘筌也伸出右手食指指着那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道:“你的宝贝干女儿就是她?”
赛黄金道:“是的。”
金忘筌沉吟着道:“给人家当跟班可是一份苦差,我至少也得先问一问他愿意不愿意……”
赛黄金微笑着道:“不必了。我想他一定会非常愿意。”
他微笑时的样子真的很像狐狸。
成了精的老狐狸!
风凌还是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
可是,他跑得很快。
因为那个穿着红衣裳的小姑娘一直拉着他的衣袖,使劲儿的往前跑。
他终于忍不住喊道:“布娃娃,能不能停下来先让我喘一口气?”
小姑娘笑了,道:“谁是布娃娃?”
她一开口说话,跑得就慢了。
风凌也笑了,道:“难道从前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很像一个布娃娃?”
小姑娘“呸”了一声,道:“没有!你呢?从前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很像一只木偶?”
风凌奇道:“我哪里像木偶?”
小姑娘笑道:“如果不像木偶,又怎么会被人家拉着走?”
风凌苦笑着道:“那也说得是。”
小姑娘道:“木偶有没有名字?”
风凌道:“有。”
小姑娘道:“木偶叫什么名字?”
风凌笑道:“风凌。布娃娃呢?布娃娃有没有名字?”
小姑娘道:“有。”
风凌道:“布娃娃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道:“狄雁儿。”
布娃娃很可爱。
布娃娃的名字也很可爱。
风凌道:“布娃娃为什么拉着木偶到处走?”
狄雁儿微笑着道:“因为布娃娃喜欢木偶。”
风凌心中一荡,道:“奇怪!布娃娃的脸居然没有红。”
狄雁儿笑道:“傻瓜!布娃娃的脸怎么会红?”
布娃娃的脸当然不会红。
木偶的脸居然红了!
风凌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我不信。”
他忽然伸出双臂,将狄雁儿的身子平平托起,然后就横抱着她向“鸟语林”跑去,一直跑到了大门口,居然还是不肯将狄雁儿放下。
狄雁儿的脸真的没有红。
她居然还大声的唱起歌来——
木偶抱着布娃娃,跑到花园去看花。布娃娃哭了找妈妈,笼子里的鹦鹉笑哈哈……
风凌笑了,道:“布娃娃也喜欢到花园里去看花?”
狄雁儿摇了摇头,道:“如果喜欢,她就不会哭着找妈妈了。”
风凌道:“那她喜欢看什么?”
狄雁儿侧过了头来看着风凌的眼睛,道:“是不是无论她喜欢看什么,木偶都会抱着她去看?”
风凌道:“是的。”
狄雁儿道:“如果她喜欢看尸体呢?”
风凌吃了一惊,道:“尸体?”
狄雁儿道:“是的。”
她的表情一点儿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风凌道:“可是,花园里没有尸体。”
狄雁儿道:“花园里今天才刚刚死过人,怎么会没有尸体?”
风凌道:“你是说柯百灵?”
狄雁儿道:“是的。”
风凌道:“可是他的尸体已经被公孙大侠带出去择地安葬了。”
狄雁儿道:“葬在哪里?”
风凌道:“不知道。”
狄雁儿想了想,道:“也许有一个人会知道。”
风凌道:“唐麟?”
狄雁儿微笑着道:“木偶之中,你算是最聪明的了。”
风凌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是唐麟,一定也会偷偷的跟着公孙大侠。”
狄雁儿道:“不错!他应该比我更想知道柯百灵葬在哪里。因为他比我更想看到柯百灵的尸体。”
风凌道:“当然。你只不过是想知道你干爹这一次打赌会不会赢,而他却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
狄雁儿笑了笑,道:“据说唐门的毒砂比黄金还要值钱得多,是不是?”
风凌道:“是的。不过蜀中唐门是暗器世家,他们的经验也许更加值钱。”
狄雁儿点了点头,道:“唐麟真的能够从伤口上分析出里希夷‘魔针’出手时的方位与速度?”
风凌淡淡的道:“连你都分析得出,何况是他。”
狄雁儿瞪大了眼睛看着风凌,看了很久,忽然道:“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风凌道:“你想求我带你去找唐麟?”
狄雁儿道:“不是。我想求求你,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
风凌叹了口气,道:“我舍不得。”
狄雁儿低声道:“舍不得也得先放下,难道你听不见后面已经有人来了么?”
后面真的已经有人来了。
不过,那个人既不是跑过来,也不是走过来。
他是爬过来的。
风凌终于轻轻的放下了狄雁儿。
他回过头来,就看到了唐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