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里遍地泥泞,却也正合“疏影横斜水清浅”的意境。湿漉漉的山径,糁了梅花瓣雪白残香,铺了一地,权作岭南之雪。陆放翁云“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于此间也未必。放翁不须嗟叹,这里的梅花尽管零落,但却是片片清浅的香痕,暗香于细雨如烟中轻袅,飘然如故。此处的梅林于六十年代植,已有三十余年。株株皆披苍鳞霜斑如甲,苍劲偃蹇,若虬龙之蟠腾生姿,勃然崛起,真乃玉龙也。也许是天天的风雨,频斗霜天,乃致玉鳞散落遍地,然周天并无寒彻。雨霁时,斜阳脉脉,雪白的梅梢,挂着风雨的残片,点点滴滴,那是清冽的玉龙艰难斗寒,劳苦之汗。如脂如玉,如琼如冰的花瓣,洁白无瑕,所吐的粉蕊,鹅黄嫩绿,噙着宿雨,百媚千娇。梁师铺开了纸席地而坐,对着梅花写生。他年届古稀,画技已臻极高的境界,绘形绘神的把梅花一枝枝最传神的一刻尽描进速写簿里。在疏影横斜间似乎可闻暗香的浮动。这里,梅花已纷纷飘坠,碾作香泥了,唯梁师的写生,把她最灿烂的一刻记述了下来。人的活动不尽在制造“温室效应”,如果人类的活动尽是如梁师采撷大自然每一刻的美好,那大概不致有什么“厄尔尼诺”气象效应了。越过如云如雪的梅花,山下的流溪河载着一夜的雨水,初涨碧绿,浸漫着这枫老竹翠的寒山。
去年五月间从化发生了水灾,龙潭、鳌头二镇淹了。从化是山区,山涧溪流如何受得了骤然倾山而下的洪暴,两镇顿成泽国,此事全广州人都甚为关注,我连夜挂电话致从化的老友谢连波,想问一下他那里的情况严重否?谢夫人接的电话,谓老谢抗洪去也。老谢是从化的作家,他的作品充满荔乡的泥土气息,颇有影响。他勇赴抗洪第一线,真不愧是人民的作家。后来,他抗洪归来了,电话中,只淡淡地说了一声“一切正常”。困我没有亲赴抗洪,自不敢杜撰场面如何壮烈。但我想起了流溪河边的梅花不知是否可以象征从化人抗击洪水时的精神。
这次,我又应邀到流溪写画,距上次已半年了。洪水为虐的痕迹荡然无存,刚刚过罢端午,应是蝉呜荔熟了,却无暑溽,天气却出奇的凉快,龙船水还浸漫着流溪河。温泉宾馆似乎沐浴初起,沾着斜晖,依山傍水,这半年来雨水一直不停,乍雨乍晴的。流溪河两岸的翠竹苍松,还沾若残雨,闪烁在斜阳中。处处啼鸟,声声蝉噪,远近的荔枝树,一丛丛的初挂青荔,似乎难觅当时逍过洪水的痕迹。只是长年有一条挖泥船,在流溪河上疏竣着淤泥,以保证水流的畅通,不至于淤塞,大概这也正是流溪河滔滔不绝,浩浩荡荡,而不成水患之故了。
我们住的是翠溪楼,据传当时周总理也曾下榻,松园临江处有钓鱼台,据说朱老总闲时喜欢在此垂钓。如今在此流溪河的急湍中,朱老总若健在也许一袭蓑衣,风雨中岿然不动,垂纶钓得巨口细鳞的鲈鱼。太阳在茂密的山林中筛出一道道的金光,照得潺潺的溪流金波闪烁,我想从化人大无畏的优良传统,大概也就是承袭了老一代革命前辈的作风。听说从化有一大抗洪工程可储存巨大的电能,就是平时电力充裕时把洪流抽上山,存于水库,待电力紧张时,再开闸放水,利用水流巨大的势能发电。桀骜难驯的洪水,却被从化人牵若鼻子乖乖地推动着水轮发电机的转子……我又想起了“流溪香雪”的梅花了。在日益喧嚣繁华的广州城外,有这么一个好去处,静谧幽深。没有塞车的嘈杂和所引起的迷漫的废气,没有霓虹灯眩眼昏花的闪烁,但见平岗细草的呜犊,鸡豕在竹篱间的叫声,菜田里的瓜棚豆架,瓦屋所积的柴樵,山鸟飞落农家觅食的争啼……尽管洪水为虐一时,但终不能淹没其幽,冲塌其静,洪水终在抗击下,悄然败退,这可是广州城难以看到壮怀激烈的场面。于是我铺开纸写了一只搏击风雨的苍鹰,题咏《七律》一首以记两次从化之行,诗日:风雨梅花始掩苔,天公泪面已难开。曾经处士敲歌板,还记元戎坐钓台。溪涨村深犹忠滥,蝉鸣荔熟岂遭灾?一呼万臂振城志,千里浩然道快哉!
(第38章)呵!广州
人人皆知上海有条南京路,北京有条长安街,亦都知广州有条中山五路。那真是商贾骈坐,罗肆巨千的市廛所会,万商之川,好一派夏屋渠渠,巨室沈沈的规模。那华灯初上,万家灯火,馆宇胪列的崇丽繁景不过如昨。
为建成现代化大都市的百年之计,筑土构钢兴建地铁,拓宽高路,建设九衙经纬的现代化大交通。一夜之间,广州城好几条繁华路段缭坦联绵的高堂邃宇,尽夷为平地。本来好一条熙熙攘攘的中山路从东山口一直到西门口,全无了以往的豪华。当时称华南第一家的新华立体声宽银幕电影院,只剩下一截残壁;那些曾经显赫一时的老字号的崇楼峻宇,如艳芳照相馆、华北饭店、惠如酒家只剩下一堆颓垣败瓦……
隆隆的机声在震撼着广州,一时间,万方辐辏,陆行不绝水行满河的广州,更是车水马龙,毂击肩摩,旷日烦费的大塞车。这也许是新的广州城正待破茧而出化蝶前的阵痛。但待到地下铁路穿透东西,解放大桥飞架南北,一条条更畅通的现代大都市的脉络即将搏动,中逵达道正直平康,进速致远。广州,番禺大邑,岭南名都,会更具青春的风貌。
广州,自瓜皮小帽,垂着长辫,而至对襟唐装,“三自一包”,直到今天时髦风尚,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倜傥潇洒,其中也不过是近几十年内外的事……
五十年代,爱群大厦楼高14层,屹立珠江之滨,已在广州城鹤立鸡群了。一道海珠桥横跨珠江,已经相当宏伟了。文革炮声隆隆中,人民桥飞架南北,全市欢呼又一伟大胜利,接着30层的白云宾馆又奏响一曲响彻云霄的凯歌……
不久,“白天鹅”矗立起来了,未及10年,国际金融大厦更以63层之巅,勇摘东南亚之冠。不过,在上月便被深圳的68层的“地王”夺魁。广州,乃至整个珠江三角洲,佛山、番禺、顺德、中山、南海、东莞……都都相望,邑邑相属,鲜见了禾田蔗林,桑基鱼塘,多见的是长桥高路,纵横交错,经纬八方。一路上,尽是璇宫华屋,朱甍雕墙,飞檐轩翥,轮奂一新。更不消说广州的玉宇琼楼,尘合云连,呈现日新月异的现代化繁华的趋势。
不日,当我们回想着搭地铁如同坐潜艇,高架路上,搭汽车如同搭飞机,或者在高耸入云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指点江山。眺望着现代化建筑群闪烁的玻璃幕墙,锃亮的不锈钢装璜,雕修缮饰极尽技巧,玲珑相望辉映溢目,想起将来我们的后人会不会怀想起广州城当年的辉煌?如同我们现在登越王台的怀古?广州城早在宋朝就对外开放,是个商旅联槅,隐隐展展的南大门,贸易繁盛,经济发展。古羊城的八景之一“海山霁晓”,指的正是今北京路新闻电影院附近海山楼旧址。当时,此处是陆联长毂海合艨艟的经商口岸。常有数十个国家的船舶来此贸易,鲸波澹澹,舢舻千里,甚是壮观。这浩浩珠江上当时还有一块礁石名海珠,流传着一个在当时很前卫的神话。相传有一艘外国商船淀泊在礁石边,外商带的是一颗价值连城的珍珠,要到广州交易,那一夜清风明月,波光粼粼,他拿出珍珠在明月下再作鉴赏,岂料不慎珍珠坠入水中,顿时这礁石熠熠生辉,乃有海珠石之称。只是此石至今已经湮没了,但也说明了广州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有了海洋文化。还有一处更具证明这一点的地方就是今之光塔路,古称番坊,乃古代外侨聚居点。唐宋时大批阿拉伯商人长驻广州经营香料、犀角、象牙……广州先民也因此有了操奇制赢,发贮鬻财的商品意识。如今广东经济发展之领先,大概正是这种传统的继承。
我居于文德路一带,离是处不过百尺之遥,此一带旧景曾极具有秀丽的古典美。古河文溪自白云山东麓,菖蒲涧的滴水岩流出,经上、下塘,至越秀山下小北门外,分两路流人广州城,一路至今之西湖路;一路人登峰路长塘街,汇人清水濠,流出珠江,至今依然可辨。当时可谓广州城之交通要冲,其作用也就是现在的高架路了;因为当年珠江水其实是海水,便又多了供应广州淡水和农田灌溉的作用。那清水潦在宋代是广州东部的重要码头;而西湖路一带,本是广州的天然湖泊,湖中有沙洲称为药洲,古羊城八景“药洲春晓”是处也。不远处的北京南路的太平沙,也曾是古羊城八景的“太平烟浒”。当时的绿柳红荷,翠竹碧榕,今日安在哉?只留下“四围莲叶三分水,一个沙鸥破夕阳”的旧咏,给人留下无限美好的思绪……
时代的变迁,这些广州城区中的“药洲春晓”、“太平烟浒”,“海山霁晓”、“象山樵歌”、“景泰僧归”旧八景均已湮没,花地的“大通烟雨”也荡然无存,只有黄埔的“扶胥浴日”、石门的“石门返照”还依稀可辨痕迹。这不知可否算是新陈代谢?只是新的羊城八景似乎水泥钢筋味重了,如“流花琼楼”、“珠海丹心”……均是现代化建筑群。当然,此亦为美学中的一种崇高美,我想这种崇高美,不日会更多出现,在中山五路,在解放路,在天河石牌……到那时肯定会比现在更加繁华,毂连轮接的车流川流不息,划出千道万道七彩的流光,那不啻万家灯火,更是灯红酒绿,火树银花,城同不夜了。
旧广州大自然的美逐渐被淘汰了,代之以人工建筑的懋绩崇勋,改造那世界变呀变了样!虽然没有人会再沉迷寻味“细雨骑驴”的古韵,但也希望有夹道榆柳的八车广路,现代化的广州城应该宽容大自然的美。当我们在直摩九霄的高建筑上,看着人行其下,望之如蚁,再举首摘星拂云,怀想起羊城百媚千娇,婀娜多姿的旧八景时,我们的后人又会如何怀想我们的怀想?现在还算有一个“白云松涛”是大自然的美。我们若不暇自省,留待后人省之,而后人省之又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省后人也!
(第39章)花城又新春
白云珠水,镇海越王宫。秦皇统,佗尉拥,汉武封,冼氏同,大邑三江重。高路纵,大桥拱;华厦耸,万千栋,摩长空。经济大潮,四虎亚洲踊,笑引雕弓。正扬鞭策马,望处尽英雄。世界方东,气如虹。
黄埔飞鞋,怒发冲,热血涌,木棉红;旌旗动,神州梦,跃工农,缚苍龙。今我轩辕种,更倥偬,创奇功。星月捧,天鹅宠,秀山隆,赤堞花城,南粤飞丹凤,几度征鸿。二千新世纪,岭海画图中,万里春风!
《六州歌头》甲戍岁束赋广州
是阕乃我晨起登作协十楼天台练功,瞰眺广州城有感而发。这时,日之初浴,咫尺之间,似伸手可扪。奈何夸父之追,女娲之补耶!熹微晨光,清凉晓风,盈盈于天地间。予人以混沌初开,朦胧的美感;宇宙无穷,雄浑的惊慨。天际一抹鱼肚白,尽染青黛,透出旭光,昶然而亮,云絮乃燃,红炬烛天……须臾,霞飞日出,广州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