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秋,你等我一下。
那个跨向石滩水道的身影,反而触电一般地急走起来。
阿秋,你停一停,听我讲一句话!
水道深处那片哗哗响着的水声,更不肯停下来。
路北平飞起步子就往溪水里跳,踩得水花飞溅如雨。灰暗中,前面那个倔犟的背影仍在悻悻前行。路北平追得火起,划开臂膀,三下两下几个箭步冲上去,从背后一把将阿秋搂住,赌气说道:阿秋,你不是要躲我吗?不就为着那天我推了你那一把,一直记恨我吗?我还给你!我现在都还给你,行了吧?!
他努着劲把阿秋箍到胸前,不管他如何挣脱,死死不放。他忽然感觉到,怀里那个抗顶着逐渐松懈下来的身体,在微微抖颤。
他松开了手。暗影中,阿秋低着头,不做声,似是在落泪。他知道阿秋心里郁积着种种委屈,便伸手把他的肩膀扳过来,阿秋,对不起。
阿秋拂开了他的手,背过身,默默然继续向前走去。
晨雾中水声响脆。路北平想起;这一段水路,正是他头一回造访寨子的那个夜晚,阿秋陪送他走回山那边去的同一段路。也正是那一席夜谈,第一次让他觉出阿秋内心的敏感和孤独。只要在人群里,阿秋都是落落寡合的;可是只要和他单独相处,阿秋的言淡风采,又每每让他吃惊。他有着极其不谙世故,甚或是鲁直乡气的一面,常常显得木讷寡言;可一旦拉开话闸,其言谈见识,却又时时流露出仿若世家子弟一般夸张炫目的书卷气息。即便是日常的性情里,他也时而是闪烁着阳刚、锋锐,时而又是极尽阴柔、善感的。事实上,对那一次尴尬经验,阿秋这一阵子的反应,有点超乎路北平的想像。在那个异性交往极其贫乏也极其敏感的年头,下乡知青的日常生活里,其实并不缺乏同性伙伴之间这种宣泄性的猥亵行为——大会战工地的集体夜宿中,他就遭遇过高中同学的“摸营”;有愿打愿挨的,也有不愿打不愿挨,踢骂一通了事的,谁都不会对此过于当真。似乎这只是青春期性躁动的必经阶段,他从来很少往深里细想。可是这一回,阿秋似乎深深受创,却让他觉得事情有点“严重”起来了。
如果不是昨晚的那一场火把惊魂,他和阿秋之间,也许会就此冷淡下去,最终形如陌路。
阿秋,他终于开了口:谢谢你昨晚……
——不必再提。阿秋沉声打断他,却放缓了脚步。
昨晚八哥轰走了那些家伙,你又上哪里去了?路北平仍旧执著这个话题,阿佩煮了一大锅生姜马蹄糖水压惊,就是找不到你。
阿秋闷声走了一段,突然说:我不想让你认为,我是为了要你感激我、可怜我,昨晚才站出来帮你那个忙的。如果你这样想,你就看错了人。
路北平哑然。他知道自己又触着了阿秋的什么敏感神经。
两人默默相跟着走出了水道,踩着岸坡上的青草露水,坐在了那一回他和阿佩第一次打照面,那堆像是无主的、爬满青苔的朽旧原木上。
天色还早。太阳还没出山。几乎每天,阿秋都是这样带露出行的。对于路北平,却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可能循着阿秋的早起脚步声,找到一段和他敞怀独处的空间,重建一段已经荒疏多时的交情——在“断交”的这一段长时间里,茫茫山原大野,他常常会念及这一段交情的不可替代。他有许多关于世事人生的牢骚怪话,想对一个合适的人讲——阿秋就是命运选中的那个合适的人;他也乐意听到阿秋的那些异味袅袅的“花梨紫檀”和“纳兰性德”的故事——无论阿佩或者阿芳,八哥或者朱弟,都讲不出这样的故事。可是他也隐约明白,他和阿秋之间,有一道什么脆弱的、危险的界限需要小心维系,一旦再一次打破、碎裂,也许面临着的,将会是深渊和毁灭。
这种预感既让他害怕,又让他感到一种莫大的魅惑。
昨晚那个班长是什么人?坐定下来,倒是阿秋主动开了腔,你要小心,他们显然是专门为了算计你而来的——都为了什么呢?
阿秋,这就是我今天想找你说的话。路北平脸色沉凝下来,也许如今,只有你,才能帮得着我。
阿秋侧过脸来,静静望着他。
路北平苦笑:表面上,好像是为了——那位班长大概认定,因为我的原因,他总算争到手的女友阿芳又跑了——阿芳是我从前的旧相好;可是这后面的文章,我看出来,是为了我的那位从天上掉下来的阴府媳妇——阿娴。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越听越糊涂。
路北平便把那件“姣婆蓝”突然冒头的故事——阿彩的现身而又隐身,队长与阿彩、阿荣与阿娴的私染隐情,以及阿芳的登门劝告、金骨头的从中搅局等等,一总向阿秋端了出来。
啊呀呀,阿秋惊叹起来,果真全被八哥讲中了。我告诉过你的,八哥早就讲过,你身上一定有事。那天刚一听到你的那个什么鬼丈夫的故事,八哥就说,四眼结的这段鬼婚后面,一定有什么隐情。要不然,那位岳丈大人的队长,不会这样把他的“女婿”发配到这大山大野里来的。当日金骨头转身刚走,他就直叫唤:我们碗角背,肯定已经大祸临头了!
是吗?八哥真这样讲过?路北平惊诧地站了起来。
所以那天,才逼着要你——见血。
他想,八哥满口阴阳八卦的,其中倒是透着一种世事通明、人情练达。
阿北——这是这些日子以来,阿秋头一回这样叫他,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你一直不跟我讲?目光直直盯着他,话音里含着怪责:不过,这些事,你不能再对八哥讲,也不好和阿佩讲,他们已经受不住这个惊吓了。再怎么说,我们起锚以前,我一定要帮你,把这件事弄出个清白头绪来。
起锚?什么起锚?路北平听着耳熟,忽然想起昨晚八哥说的,让他始终不明就里的那些话。
阿秋显然说漏了嘴,忽然变得讷讷起来,低下眼睛,终于说:阿北,我不想瞒你。我们做流散的,拿着官家的入山许可驻进山来,做生做死,拼死拼活,就为换出一张白纸黑字可以护身的准山证。等到准山证一到手,就该要赶紧起锚了。八哥说:月盈则亏。我们做木的人,不能等到伐尽了树头,伤透了地气,惊动了官家地面,才松手。我们碗角背这一份家业,就是靠着这个不贪不过、及时抽身,才没有散摊的。阿秋停了停,轻轻吐出一口气:况且这些日子,山里惊动的已经太多了……
你是说,你们要走?路北平忽然想起那个雨夜,八哥劝他走的那番话,还有昨晚那一顿气氛异常的晚饭,顿时明白了一切。不禁悲从中来:阿秋,我知道是我拖累了你们,害了你们……说罢不觉又黯然神伤:山野茫茫,他究竟又做过什么害人的、拖累人的事情呢?
刚刚露脸的日头被一片浓云网住,挤射出一道道光针光刺。如果是日落,那该又是一片血红的蛇云了,他想。
两人一时都住了声,遥远处,山下隐隐传来连部村头当当敲打的出工钟声。丝丝缕缕的,裹着一片无力又无奈的离乱之情,忽然袭上心头。
阿秋站起身走开去,又回过头来,像是忽然横下了心似的,终于说:阿北,我不想装作我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我阿爸以前常对我讲,五百年才修得同船渡。我们相识一场,你今天既然找我,我想要你知道我的心,读懂我的心。
阿秋如此直白的语气和目光,让路北平一时不敢正视。
这一阵子我想了好多,阿秋把那柄随身的砍刀往地上一插,平静地把话吐出来:我总是在想,我想和你阿北好,算不算是一种罪过?八哥讲过,有生有养的就不是忌讳,这个世界,有情有义的东西,都不应该是忌讳。可是,人和人之间,平时可以有情有义,情意的尽头,可不可以有情有爱?我真的不懂了……阿秋的嘴唇哆嗦了起来,手上却紧紧捏着那把拄在地里的砍刀,仍旧一字一句地说得沉稳:我本来想怪责你,入山以来原来带着那么多的心事,可是从来都不肯告诉我。我却是把自己的什么根底都愿意交给你的。我知道,你没有用我待你的本心,待我。
阿秋……
我承认我中意你阿北,我讲不清楚这个中意的理由。或者,中意是不需要理由的,只有不中意,才需要理由?阿秋凄然一笑:我知道这个世界不公平——阿佩可以和你好,你可以和她好,阿佩还可以和八哥、阿木他们好,你的那个冤鬼队长一家,为这个好,可以好出满天神佛来,简直都已经“好”出人命来了!可是,我阿秋……不敢和你阿北好。我怕自己有罪……
路北平本来是蹲在木头上的,搂着肩膀,听……听着听着,他抬起了头,松下了手,他看见阿秋眼里噙着的泪水。他触着了他的善感之中那分铁硬的执著。他知道阿秋这番话,显然是思量了好久才吐出来的,却又是他从来未曾这样去思量过的。眼前这个一身黝黑的山野男人,一个曾经向他述说过“李叔同”、“紫檀花梨”和“纳兰性德”的须眉男子,像是在向他宣读着一篇破格的、化外之民的关于“好”的宣言——这一个“好”字,原来有着这么艰深的学问哪。
阿北,我们相识一场……阿秋仍旧把手扶在那把砍刀上,直直望着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不求你什么,就只求你……
他忽然打住了,嘴唇哆嗦着。
路北平呆呆瞅着他。
只求你……让我对你好,行不行?
透过泪光,阿秋的目光抖颤着,似乎是乞求地、期待地,却又是锐亮斩截地逼视过来。
路北平低下了头。
阿秋抽起砍刀,转身就要走。路北平猛然抬头:阿秋!你别走,你听我讲……
路北平用手拂开露水,拍拍身边的木头,示意阿秋坐下来。
阿秋踌躇着,远远坐下,捧着脸,把头深深埋在两膝之间。
——好。允诺这一个“好”字,原来竟有这么艰难。路北平伸过臂膀,慢慢地把阿秋搂进了怀里。
2
闷闷下了多少天的秋冬霉雨一停,巴灶山,像是埋进了一堆蓝绿纱绡里。偶尔露脸的阳光成了调色盘,早晨封住山林的雾霭,是蓝莹莹凝结成块状的;午后弥散的山烟水气却是绿汪汪的,像是从翠山碧林上褪流下来的颜色;到了傍晚,几道斜阳一打,那遍山蒸着的云霓便成七彩的了。浓重处燃着烧着,轻淡处洗着染着。溪谷里,更是煮着沸着一炉炉的娇红淡紫,仿佛山鬼地母的巧手,正为什么人,准备着一顿烟水的餐宴。
远远地看见,阿佩坐在水边。
阿佩总是这样坐在水边的,他想。
阿佩就是那个妖娆的山鬼地母吧,他想。
坐在水边的阿佩,最让人窝心,他这样想。
这一回,是他在默默地偷看她。隔着那片野蕉林——就是她和阿扁第一次偷看他洗澡“露阳”的那片野蕉林,也就是他把自己的“第一回”交给了她的那片水边的野蕉林。蕉林托出了暧昧的美感,这水边,就成了他的宿命。几乎每一次,他和她,不期然地都是在水边做那件事的。阿佩告诉过他,计算日子,她肚子里的孩子,正是得之于打台风那个夜晚,洪水边上他们那一场劫后之欢。这也是一只牛崽呢,阿佩轻轻拍着肚皮说,你的那条玛丽亚母牛下犊子,把它的精气血气传给我啦。这个让他怵头的话题,阿佩总是说得那样轻松。
她大概来了大半天了吧?天色晴好,她把他窝棚里那些沤在霉雨天里的脏衣、棉毯、枕套、挎包、臭雨靴等等全抖了出来,就在溪谷里边洗边晾边晒。杂色的衣物摊满了窝棚下的山崖草坡,像是黎家寨子里过山兰节,山兰米酒坛瓮边,插满的花绿旗子飘带。阿佩坐在骄阳灼映下的一块临水的长石上,一双裸着的赤脚吊在水面上,水影托出那几只灼灼闪亮的象牙色的脚趾,碎花白褂依旧是那样半敞着,垂着的乳房和隆起的肚腹,隐隐可见。她不时弯腰往石台上撩着水,噼噼啪啪捶打着他的一对回力胶鞋和挎包,嘴里像足哼唱着什么。
他觉察到阿佩脸上淡淡笼着的忧郁,也像是一脉烟岚,罩着整座溪谷。
又是那一道沉静的、似乎总是远远凝望着的眼神。这一道眼神甚至在第一个相遇的瞬间,就攫住了他的心。这一回,却让他隐隐觉得,透着冷然的隔膜了。
一块小石头扑通扔进水里,阿佩不动。
又一块更大的石头砸下来,阿佩依然不动。
路北平只好从蕉林走出来。
我早知道你在看我呢。阿佩头也不回,我就想让你看,看个饱。
这个阿佩,山里头什么动静都逃不过她的耳目。
还有一个人是谁?阿佩手上仍在揉搓着,我听出还有一个人,是阿扁么?
显然,阿佩也是在温习着往日的情景。
是阿秋。路北平应着,阿佩吃惊地抬起头来,环望一圈,阿秋?他——人呢?
他走了,先回山那边去了。路北平答得略略不自然,阿佩显然感觉到了,便笑笑:阿秋那晚搭救了你,你和他,算是重修旧好了吧?你们做什么去了?
路北平诡秘地一笑:我们刚刚办完一件大事,现在还说不得。
噢,你们还有什么对我说不得的事?
想起刚才设计的那一段恶作剧,路北平忍不住偷笑,便把两只手臂从后面伸过来,环过阿佩的腰际:你阿姐,怎么想到,今天过来帮我清洗打理?
阿佩一巴掌拍下去:好意思,沤咸菜,臭翻天!
路北平缩回手,笑问:阿佩,你刚才嘴里唱的什么?我怎么听都听不分明。
咸湿歌。做流散的咸湿歌。阿佩赧然一笑,你个读书人,听不得的。
我偏偏就想听。
阿佩张口就哼出来:说你的鸡仔说你的球,你的鸡仔放在我的嘴巴头……
好呀!真够咸湿的!路北平被这出奇的粗俗激得止不住嘎嘎傻笑起来,刚要动手,已经被阿佩一巴掌推落到溪水中。
齐腰深的溪水打着急漩,路北平滑了几步,刚站稳,听见岸上的阿佩轻声命令道:四眼,把你的牛头裤,除下来。
路北平忽然想起当日的情景——“露阳”。有了那一幕,才会有日后的许多幕。心里就有点发酸,脸上却笑着,学着她刚才的话:好吧——让你看,看个饱。
两人似乎都有点心照不宣。一如那顿“最后的晚餐”一样,仪式一般地,完成着这一次“最后的耍戏”。
阿佩呆呆地看着路北平赤裎的身体,一步步向岸边摆荡过来,嘴里呢喃着:四眼我要记住你的好身子,记住四眼你的好……
又是这个——好。路北平苦笑,极力想把气氛拉回到刚才的轻快,便又重施当日故技,把水花哗哗地向阿佩撩泼过来。
好你个牛魔王!阿佩一时忘情,踢打着水就要跳下来。路北平忽然猛醒到什么,几步抢上前拦住了她——
水冷,小心伤着仔仔!话刚出口,忽然语塞,一时顿住,却又脱口而出:阿佩,听说你们要走?
阿佩一惊,手上一松,手里那只回力胶鞋掉进水里去,顺着水势就要流走。路北平两步跨过去提起那只胶鞋,回过头来,阿佩已经是泪光盈盈。
你知道了?一定是阿秋告诉你的?阿佩抹着眼角的泪水,他们几个男人什么都不跟我讲,就是怕我肚里这个仔仔有拖累。我已经放下话头了——这个仔仔不落地,我就不肯走。四眼,我今天过山来,本来就想拿你一句话的:你你——到底想不想要这个仔仔?
我……路北平一时僵立在水中,只觉得冰冷砭骨。
山野里的话题,每一个都来得那样斩截。他忽然想到那个清寒的早晨,阿秋对他的那一场大逼问。
他默然。把她搂得紧紧的,似乎一松手,怀里那团温热,就会化作灰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