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红
——妈妈不会老,妈妈也不能老,我愿意全心全意求这世上可能存在的神灵答允我这件事。
“妈妈,我好爱你好爱你噢!”
这是电影里嗲得不能再嗲的台词。我跟我妈从来不说这个。不但我自己说不出口,就算勉强闭着眼睛,堵着耳朵说了,也非吓着我妈不可。而且,我敢说我真的是每时每刻都“好爱好爱”我妈。
从小我就认为我妈不是最爱我,起码她更疼弟弟——重男轻女,没办法。特别记得小时候还在农村,一天爸爸、妈妈、小弟、我,我们四个躺在老家的大土炕上,不知妈哪根筋动了动,忽然她一把揽过弟弟:“我就喜欢咱们家小死蛋子。”(妈不知跟谁学的,给弟弟起个小名叫“小蛋儿”)那会儿小弟弟又小又傻,只会在她怀里继续酣睡,全然不知正“沐浴在幸福的母爱里”。爸爸也不甘示弱,学妈妈的样子把我拉过去:“我就喜欢咱们家小死丫头子。”这才算给我心里上添了一些平衡。可回想起来,总是感觉不大好。我妈对我的喜爱程度,是不是可以由此略见一斑?
于是我固执地认定妈妈没有爸爸喜欢我,从小就跟爸爸更亲近一些。后来离家念书,半年才回家一次,我曾经调侃我爸:“爸爸,没有我在家跟你玩你很寂寞吧?”爸爸拿眼角透过报纸边缘对我睨视:“我才不寂寞呢!巴不得你天天不在家才清静。寂寞的是你妈,她一天到晚唠叨:苹子怎么还不回来?烦死了。”我接不过话茬,我能说什么呢?就会傻笑。
这也不能说我妈很爱我啊,又没有直接的证据。
那次在学校写作文,题目好像叫《我生活在幸福之中》。冥思苦想半天,我决定把“母爱”
来歌颂一下,就写道我小的时候有次生病高烧不退,妈妈急得没办法,听有个偏方上说杏仁能治,就找来好多杏核,用小锤子一个个敲碎了取出仁加鸡蛋炒来给我吃。事是真事,那股又苦又涩的味道让我现在回想起来都皱眉,我还特别强调了一下妈妈端给我碗的那只手上砸起的血泡(那种暗黑的红色,好吓人,怎么也忘不了)。写完之后很不安,怕被老师骂又俗又土,不料老师看了大为感动,一再说写得“真挚、感人”,并给了三十八分——满分才四十。可我一直不肯让老师当范文在班上念,不是假谦虚,实在是写得太不经心。平常我苦心经营的作文老师反应一般,现在为凑数弄出来的,怎么念得出口?好几年以后的今天回想起这件事,也许我真的写得“真挚、感人”?
也许妈妈一直像爱弟弟一样爱我,我不觉得?
我真的不觉得,我还以为当妈妈就应该每天给我们做饭,做好衣服(我妈有一双巧手,我穿的衣服大部分是她做的),我在学校生气了,理所当然回家冲她发脾气。妈妈为什么从来不抱怨呢?她也把这当成“理所当然”了吧。如果说人的见识随着年龄增长,为什么我直到今天也不懂得妈妈那瘦瘦小小的身躯里到底有一颗什么样的心?
《我的妈妈是傻瓜》是我在《读者文摘》上看过的一篇文章,那一天那一刻,我忽然有个不敢说出口的疑问:是不是天下的妈妈都是傻瓜?
这问题的答案越来越让我心痛。每次跟妈妈骑车上街,我都要表现出极大的耐性,老远看见红灯,她就会大叫“红灯,红灯,快停车!”明明骑到路口,正好可以变绿灯的嘛!而且她骑得那么慢,真让我受不了。有一次我的一个同学指着一位和我妈妈年纪相仿的妇女说:“这老太太……”吓了我一跳,原来我妈也被人背后称“老太太”啦!她头上的第一根白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我不知道,如果我妈妈是傻瓜的话,我一定是她的傻瓜女儿,有时候我故意在家里大叫大嚷,像小孩子一样跳着脚撒娇撒赖。在我心底的一个小角落里,固执地认为:只要我不长大,爸爸妈妈就永远也不会老。
妈妈不会老,妈妈也不能老,我愿意全心全意求这世上可能存在的神灵答允我这件事。就算让妈妈最爱弟弟也没关系,只要她也分一些爱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