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马车回了秦府,秦桧出门来迎扬无咎,沉默不语,似是一早便料定了献上墨梅图的结局。扬无咎看着面露无奈之色的兄长,原先肃着的面容竟浮现出了笑意,甚至带着一丝玩味:“兄长这副愁眉苦脸的作甚?倒不如祝贺无咎日后终于可以潜心修画。”
他轻快地揽一揽秦桧的肩,很愉快的样子:“不过以后可能要一直借住兄长家里了,兄长可不会将无咎赶了出去吧?”
秦桧见扬无咎还能如此开玩笑,心中也放心了些,“无咎,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你嫂嫂与我都愿意。”
得,瞧他兄长这正经作答的样子。
扬无咎堵着的心思也散了不少,冲秦桧笑着点了点头,进了府。
几日后,汴京的雨下起来了。
冬的冷意似乎此时才真正蔓延开来,往日熙攘的街道也空了下来,虽然临近年关,但却年味浅淡。
兰阁这几日仍然闭着门,一种难言的紧张气氛在兰阁里偷偷游荡着,自从上元以来,整个兰阁就像是沉入了最深的水底,黄氏传下来的少言之令,更是让那些不知道发生何事的人心里惴惴不安。
有胆子大的侍女私下问了李师师,但李师师也只是笑笑罢了,并没有说些什么。
揽月也搞不懂了。
“娘子,为何我们不能同他们解释一下呢?这大家都闷着心思猜,在兰阁待着心慌得很。”
李师师回答道:“解释什么?告诉他们兰阁兴许要和朝政扯上关系?这句话说出去,兰阁连表面上的平静怕是都维持不了了。”
“那我们可以编个别的理由糊弄一下,也省的弄出这么古怪的气氛啊。”揽月真的觉得这些天兰阁简直是快要待不下去了,下面的人不敢说话,都盯着她,盼着她说出点什么来,弄得她也干脆什么话都不说了,什么多余的事也不去做,怕惹了别人多想,引起慌乱可就糟了。
李师师当然明白揽月是在怎么想的,她其实心里也十分不喜欢这些天的诡异气氛,但是在这个敏感时期没有什么比沉默更好的法子了。
“谁知道这阵风波什么时候才能过去?找了一个理由,维持多久?还要再找下一个?且忍着吧。”
李师师捏了捏揽月的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
揽月愁眉苦脸地在李师师身边坐下:“娘子,咱们要无聊多久啊?一直待在屋子里都快闷出病来了。”
李师师何尝不是这样想?她面对着外人和下头的侍女侍从端着冷静大方的样子,可对着亲近的人确是十足十不安分的性子。这点揽月可是亲身体会,李师师可是带着她不知道男扮女装偷偷跑出去玩多少回了呢!就连翻墙钻洞这种事她们娘子都很拿手!
“唉,只能盼着皇上早日结束这场风波了吧,不然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李师师撑着手肘,有气无力。
“娘子,等到过年的时候,咱们是不是可以……”揽月一想到过年,不禁冲李师师兴奋地挑了挑眉。
“是啊,过年……”
揽月继续兴奋地往下说:“娘子,你想想,清河街上的那家暖锅有多美味,咱们从前……”
清河街,暖锅。
李师师听到此处,神色黯了黯。
幼时她的弟弟也总在过年时缠着她带他去吃暖锅,清河街两边玩乐的店铺有很多,她便带着他来来回回地逛,他们分开前的一年,他还偷偷攒钱给她买了一个坠着玉的簪子。
后来,父亲滥赌,将她卖进兰阁,她再没见过弟弟。
“娘子,娘子!”
揽月见李师师眼神空空的,伸出手晃了晃。李师师这才一下从回忆中惊出来,“嗯?”
“娘子怎么走神啦?莫不是想吃那暖锅想得魂都丢了?”揽月打趣道。
“大概是吧,离上次去清河街都好久了。”李师师赶忙笑了笑,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
不知妈妈打听到弟弟的消息没有。
揽月趴在桌子上,忽然道:“咦,娘子,那白衣郎君自从上次走了后就没再来了,娘子你还说他可能会常来呢,这次可是猜错了。”
经揽月这么一说,李师师也想起那郎君从上次拿了青梅酒过来后,就没再出现了。
还说要教她绘画呢,怎么也不见个人影啊。
枉她还将那青梅酒好好留着,想着他下回来时能再与他饮一杯,聊上几句,人到底哪儿去了……
“娘子!”
揽月凑近重重地拍了拍桌子,“娘子,你今天怎么了啊,怎么总是说着说着就走神了?”
李师师慌乱地摸了摸头发,心虚道:“有吗……”
想到他那天突然出现提着酒壶站在窗外,白色衣袍的边在风中被轻轻吹起一点,他冲她轻轻挑眉,李师师的脸上慢慢浮上了一层红色。
“娘子……”揽月的声音颇有些哀怨地直直冲入李师师的回忆中,李师师这才终于晃过神来,有些紧张地用手碰了碰脸颊,正了正色:“嗯,你说。”
说什么啊,根本就没有在听嘛…揽月腹诽。
“哦,对了,娘子,那天我听茗路……”
揽月突然想起一事,话刚说了半截,却听得黄氏焦急的声音伴着“噔噔噔”上楼梯的声音传来:“师师,快些梳妆,妈妈有急事。”
李师师和揽月对视一眼,旋即起身到梳妆台前坐下,揽月将李师师随意散着的头发束到脑后,分成三股,分别向上盘起,李师师手执青黛细细描着眉,口中应着:“妈妈,知道了。”
黄氏推开了门,脸上有为难之色,揽月正要拿起素日里李师师常用的白玉簪子将头发簪起,黄氏急忙打断:“换成那只红玉蝴蝶簪!”
揽月吓得怔了一下,并未多言,从梳妆匣中取了红玉蝴蝶簪换上。
李师师不发一言,看着镜中的自己。
头发束好后,李师师打开衣橱,并没有拿往日爱穿的浅色襦裙,而是拿了去年上元时黄氏找人用上好的苏州织锦缎子给她做的斜纹粉桃襦裙,这件襦裙李师师只在去年上元穿了一次,虽然面料精美,但李师师素爱浅色,不喜太过艳丽,这一年来都未再穿过。
黄氏知道李师师猜到了什么,便说:“我与揽月先到楼下去,你换好衣裳便下来吧。”
李师师点头“嗯”了声。
能让妈妈这么慌张的人会是谁呢?在这个时候出现,是否与兰阁以后的命运相关呢?李师师的心里有很多疑问,但她明白,纵使再多疑问不安,她都得亲自去看一看,她不能慌。
黄氏在楼下焦急地等着,李师师终于换好襦裙下了楼。
她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粉红与大红交织的襦裙与发中晃着细碎玉坠的红玉蝴蝶簪交响映衬,耳边的碎发随意地垂在露出的优美脖颈边,眉色如远山雾岚,双眼如秋月剪水。
赵佶等着不耐烦便从屋中推门出来,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李师师。
传闻中的容色倾城。
赵佶只觉得说是容色倾国也不为过。
李师师走下楼梯,向赵佶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黄氏脸色还是有些紧张,稳了稳声音说道:“师师,这位郎君便是过来求些曲子听的,你进屋弹奏几首吧。”
李师师面上平静,倒没有一丝慌张之色,顺从地点了点头进了屋。
赵佶在桌子旁坐下,李师师兀自走到屏风后抚琴试音,赵佶开口:“娘子不问问我为何突然来了兰阁?”
李师师回答:“奴以为不必问,也不能问。”
“哦?怎么个不必问?”
“郎君寻到兰阁来,难道其中之一的原因不是为了听一听奴弹奏的曲子吗?”李师师的嗓音十分干净,同琴音相和,便又多了几分清冽。
赵佶笑了:“当然,娘子曲音绝妙,自是想听。那又怎么个不能问呢?我何时说了不能问呢?”
李师师答:“这个奴不说破,郎君自知。郎君既然想听奴的曲音,便听曲吧。”
李师师白玉般的指尖在琴弦上不断拨动转换,那曲音便有如细碎的雪花扑簌簌地从树叶上落了下来,一会飞扬,一会下落。
那屏风上映出的窈窕身影,在琴声中更显别样的美丽。
赵佶有些承认那些传闻了。容貌昳丽,有如飞仙。至于才嘛,适才说了几句,虽不至窥全部,但这娘子的才智确不可小觑。
今日突袭兰阁,虽然一方面是想瞧一瞧这李师师,但为了见个女子他还不至于如此仓促。更重要的是近来朝局有些不稳,朝中官员接二连三地互相检举,他听得些风声,说是兰阁与朝政有些暗地里的关系。他便更想过来试探一番,若是此番前来正好见着些朝中官员,便顺道可将这兰阁封了,立即查处。现在看来,兰阁闭门,也瞧不出什么东西,便欣赏这“汴京第一娘子”吧。
一首《高山流水》后,李师师猜想这郎君的性子,换了首她素不爱弹的《金玉宴》,琴音不再干净利落,指法中也多了许多揉弦,琴音靡靡,在这青天白日时平添了妖娆之音。
如李师师料想的一般,比起《高山流水》,赵佶显然更喜欢这首《金玉宴》,女子红裙俏丽,配上这温柔之极的乐曲,正是极好。
赵佶还想再与李师师说一说话,便开了口:“我听得娘子曲音绝妙,不知可曾拜过什么音坊中的师父吗?”
“未曾,奴的琴艺多是自己练习。”
“娘子曲艺深得我心,改日送与娘子一把雕花桃木琴如何?”
李师师心中带了些不屑。
“谢郎君赠琴,奴谢过。”她并不想收这郎君送的琴,然而从他言行举止来看,此人心性倨傲,接受了赠礼是好,若是不接受怕是要惹得他不快,也许会给兰阁惹来麻烦。
一曲终了又是一曲,李师师从未连着弹过这么多首她最为不喜的宴饮之曲,然而这位郎君兴致盎然,很满意的样子。
约摸三个时辰之后,天色已渐渐暗下去了,赵佶估算着时间应该要回宫了,说道:“今日便听到这里吧,娘子琴艺,实在妙绝!今后定会常来拜会娘子。”说着起身告辞。
待赵佶走后,黄氏将李师师拉到一旁问到:“这郎君可曾说了什么?”
李师师安抚似的握了握黄氏的手,答道:“他未曾说什么重要的,只是听曲罢了。妈妈知道他些什么吗?”
黄氏:“他是蔡京蔡大人领进来的,提前并未招呼,因此我才急急忙忙让你准备。”
蔡京?
“蔡大人不是一向甚少来的吗?”
“师师,这蔡大人权位不小,他带来的人也必定不凡,我们要小心些。”
李师师:“知道了,妈妈。”
回到房间后,李师师看着镜中盛装打扮的自己,只觉得非常疲惫。
这束着她的红妆,她不爱。
她有些失神地坐在梳妆台前,身体中的无力感越来越强烈。
“娘子身着红妆却蹙着眉头,实在叫本郎君疑惑啊。”
略带戏谑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李师师猛然向窗外看去,扬无咎身着浅青色的长袍斜倚在树干上,眉目清朗,嘴角带笑。
“怎么,娘子不欢迎我这个绘画老师吗?”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