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美意,师师定要收下的。”
李师师嗓音温柔,看着扬无咎点了点头。
面上倒还压得住,眼睛却不住地弯了起来,扬无咎心中觉得这样的李师师看得颇为舒心,是个明明白白的样子,他也觉得愉快。
“今日携了青梅酒来与娘子分享,实为愉悦,剩下的青梅酒便留与娘子,不日再来教授娘子绘画,如何?”扬无咎想到明日还要一早随秦桧进宫,今天必要早些回去准备一番的,怕是没有空闲教李师师绘画,就等他出宫了再来吧。
李师师也不多问,只是拿了酒壶又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扬无咎,一杯自己拿着,眼含笑意地看着他。
扬无咎冲李师师举了举杯,仰头一饮而尽,李师师也饮尽了杯中酒,扬无咎觉得李师师眼睛晶亮亮的,似是褪去了不少平日的端庄持重,是个寻常女孩子的样子。
她这样子很好。
扬无咎今日不止一次地想到这句话。
他冲李师师再点一点头,直接撑住窗框跃到窗外的大树上,几步跳下院墙离开了。
李师师可以算得上哑然失笑了,这郎君肃起来颇为文雅沉静,然而又言行不羁,言语甚至要叫寻常女孩子脸红了,偏偏他又一派正经,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语言状似不在意却又句句点到,想来应是一个不俗之人吧。
她竟觉得有些欣赏。
复而低头,自嘲地笑了笑。
将酒壶中剩下的青梅酒全部倒进一个冰裂纹的精致酒瓶里,仔细封好,李师师把酒瓶放到柜中,脸上的笑意渐渐褪了。
秦府。
王氏见扬无咎回来了,赶忙拉着扬无咎进到厅内,笑吟吟地说:“无咎啊,明日你随你兄长进宫,嫂嫂想着该给你再挑块好料子做件新衣裳,你来看看喜欢哪一块?”
大厅的桌上铺着好几块刺绣精致的布料,扬无咎打眼瞧了瞧,对嫂嫂的好意并未推脱,说道:“嫂嫂给我用这块青色的布料做吧。”
王氏拿起那块浅青色的布料朝扬无咎身上大概比了比,笑着点点头:“好,嫂嫂给你做,明日你便穿着新长袍去见皇上。”
谢了王氏后,扬无咎便回了房间,他想起李师师对镜梳妆的样子,嘴角不觉微微翘起。拂开画纸,蘸了新墨,扬无咎手执画笔仔细勾画,浅墨晕开,扬无咎便就着那晕开的墨痕描摹,他一向不爱画太过精细的图景,似乎太过精进于细节,颜色太过具体,画就死了。
他曾向老师说过他的画永远是半幅画,一半他画成,另一半是看画的人在心里画成。如此,画才是活的,每一个人都觉得它是活的。
画纸上墨色浅淡,浓郁交叠相织,说不上到底画了什么,但那流动随意的墨色偏偏就让人看了心里宁静,那一大片像是信笔带过的墨染也许是雾后隐着的山岚,也许是天边积着的的云气,但也许也只是无意义的一笔,但它偏就和谐,偏就叫人看了舒服。
正要将画纸卷起来收好,有人推门进了。
是秦桧。
扬无咎道:“兄长有何事吗?”
秦桧脸上似压着什么事一般,他说:“无咎,刚刚皇上派人传了口谕来,让你现在便随我入宫。”
“不是明日吗?”
“许是皇上明日有什么事情,不得空召见你。现在便快走吧,马车在府外候着呢。”
扬无咎快速将画纸卷起放好,略一整了整衣衫便跟着秦桧出了府,独自上了马车。
约摸半刻钟后,马车停在了宫门外。
一名内侍领着扬无咎过了一道道宫门,又曲着饶了些宫中小路,到了一处假山花园停下,内侍拜退,扬无咎见前方石凳上坐着一个男子,身着明黄长袍,头戴金冠,正一个人执子下棋,那该就是当今皇上。
扬无咎走近了,向皇上行了礼。
当今皇上,曾经的端王,先帝哲宗颇为疼爱的弟弟,赵佶。
赵佶却并未抬眼看扬无咎,只是自顾自地思考下一步该落哪一颗子,似乎并未打算搭理被他召进宫的扬无咎。
扬无咎觉得莫名。
眼前的皇上虽年逾四十,但却保养得极佳,看上去也只比自己大了几岁一般。召他进宫,现在难道是要晾着他?赵佶神色颇为淡漠,全然不在乎身旁的扬无咎。
扬无咎性子本就散漫随意,本就受不得被这安静守礼的氛围拘着,于是他先开了口:“皇上看了无咎的画,以为如何?无咎恭听。”
听得扬无咎出声,赵佶哂笑了下,打眼扫了一眼扬无咎,复又低头轻轻落了字,有些威严的声音:“今日召你到这假山花园来,便是让你看着这花园,再想一想你的画,可懂?”
虽是冬日,但皇宫毕竟是皇宫,那些花匠没日没夜地熬在花房里,便是为了培植出这些个姹紫嫣红装饰皇宫,每一天都要花开之景。赵佶选的这处花园,更是花团锦簇,颜色甚至都要晃了人的眼,说是暖春盛放之景也不为过。
然而,这景色在扬无咎看来却是个败笔。
四时之景,才有四时之乐,而这费劲力气装扮出来的样子,不仅是虚假的,更是死的,寒风不饶它,这些花又能盛开几时。这样的景色,没有生命,堆砌出来的罢了,有何欣赏价值。
但扬无咎并未将心中真实想法说出来,他想刺探刺探赵佶的用意。
“无咎觉得花园景色艳丽非凡,令人沉醉。”
赵佶“啪”地一声又落了一子。
“你说的没错,艳丽非凡,怎么才能叫艳丽非凡?”
“皇上指的是色彩。”扬无咎听到此处,心下已有悲哀之感,他一向在作画时尽量回避色彩,他觉得色彩太有限制力,只有最浅淡的墨色,水晕才有渲染力。而赵佶由此看来似乎甚为看重色彩,并不与他同谋,那梅意,他却能嗅得到吗?
赵佶神色这才略有舒展,他站起身走到盛开着的红芍药旁边,抚了抚芍药花瓣,道:“色彩,工笔,诗作,三者合一,才算是画。花朵生于世间,本就该明**人,而画者就该将这景分毫不差得画出来,你所做的墨梅,既无色彩点缀,也无工笔之迹,更无诗作相辅,我竟不知秦大人为何如此力荐你绘画才能不凡。”
扬无咎心下沉了。他不想再多言。话及至此,已是足够。
看来是他高看了他们这位皇上了。
素主无求,艳主奢靡。
喜爱艳丽本无过错,然而如此执于艳丽之色,实在可笑,甚至可悲。
见扬无咎沉默不语,赵佶继续说:“我见画作上你点笔染墨的能力尚可,也可在书画院谋一职位,悉心磨练一番。”
荒谬。
扬无咎直视眼前神色略显倨傲的皇帝,郑重开口:“皇上便能将墨梅与这花园之景同一而论?无咎愚笨,不能受教。”
“墨梅?梅花亦可装点色彩!何况你那画上花朵稀疏,哪里该是花图该有的面貌?”赵佶见扬无咎并未承下他的情,反而有顶撞之意,登时冷下了脸。
扬无咎现在总算彻底明白他画成墨梅图前秦桧的支吾之语,周邦彦的顾左右而言他,他的这两位兄长是在提前给他做好心理准备,让他不要抱有太大希望啊!
天子之家,应是只爱这满园春色吧,哪管这春色是真是假,哪管画意何存呢。
“想是无咎冒昧拜托兄长献画,无咎的绘画才能拙劣,不得皇上心意,无咎惭愧,无颜进入书画院。”扬无咎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很用力。
赵佶看出扬无咎不过假意贬低自己罢了,心中怒起,一声冷笑:“你既如此,便永远只能与村梅相伴!”
扬无咎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但脸上依旧平静,似乎他真的只是惭愧自己画艺不精。
赵佶动了气,召来近侍将扬无咎带出宫外,扬无咎却打断道:“既然皇上不喜无咎之画,便将那墨梅图给无咎带离皇宫吧”
“村梅粗糙,我也不留着,你便取走吧!”说完衣袖一摆,气愤地离开了假山花园。
“谢皇上。”
心里不屑着,该忍着的礼数还是得忍。扬无咎为着取回那副画,忍了他最为厌烦的礼数。
献画原本就是引子,他心里的抱负才是最终,“村梅”二字已然使扬无咎明白这皇上确实还是个端王,或者说他只是个皇上。
画虽小,亦见人心。
扬无咎来汴京前一直云游四海,年纪虽然还轻,但却见过许多人,几眼,几句,知人心。
罢了,罢了!
抱负只能是空谈!
老师,你却果然料定了无咎今日之景吗?扬无咎想起早年李公麟听他说完心中所愿后,与他说了一句:“无咎,心意尽,画意未尽。”
如今,心意未尽亦得尽!
扬无咎自嘲地嗤笑了声,拿过内侍取来的画,一步一步走出皇宫。
赵佶见完扬无咎后,心中憋了一肚子火气,他自小便画艺不凡,天下谁不知端王画艺了得,他皇兄都极为喜爱他的画,费尽心思给他找来许多精美的彩墨。
皇兄去了,他守着大宋。
朝堂之事繁杂不堪,常常缠得他脑袋疼,皇兄,父皇他们将大宋治理得井井有条,到他这却手忙脚乱。
秦桧献画,他也曾听过扬无咎的名号,李公麟的学生。李公麟画工笔绝佳,他甚为仰慕,怎生教出来的学生却不得真传,不仅废了工笔,连色彩也废了。他看着李公麟的情面上,还愿在书画院给他谋个位子,这扬无咎却不识好歹,面上虽端着礼数,眼里的抵触他却看得清清楚楚。李公麟的画没学到,倒学了个性子。
粗鄙村梅,岂配天家。
赵佶越想越生气,正这时,宫殿外传来内侍的声音:“皇上,蔡大人有事觐见。”
赵佶一听,立马回到:“让他进来。”
蔡京行事最合他意,此番前来,定是上次的事有了眉目!
“拜见皇上。”
蔡京身着绛紫色官袍向赵佶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赵佶忙走近,说道:“上次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臣已查到那女子是谁了。”
“你我之间不必拘礼,快说快说!”赵佶还是端王的时候便与蔡京很是相熟了,如今蔡京在他面前却要守这君臣之礼,他委实觉得麻烦。
蔡京见赵佶这幅着急样,也卸了礼数,凑近了说道:“潘楼街,李师师。”
“李师师……”赵佶低声重复了一句,“就是那据说才貌双绝的小娘子?”
蔡京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李师师……是她。
“皇上,我已得知她的底细,虽然出身兰阁,但是身家却还清白,从来只献曲艺,这城中不少年轻郎君都对她存了些心思。”
烟花之地,身家清白。
赵佶觉得他对这个小娘子的好奇心愈加浓了,正要开口,蔡京说道:“我已让童贯放出消息将兰阁隔开了,皇上若想,咱们便去看看。”
赵佶忍不住笑出声来,拍了拍蔡京的肩膀说:“知我者,蔡京也。”
才貌双绝么,貌美的女子他见多了,但若是冲着这烟花之地存着的才,他便要亲自去看看这个小娘子是否真如他人所说那般叫人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