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个月后,师公道、招弟、彬彬换了新衣服,燕子停在师公道肩头,一家人浩浩荡荡步行前往南溪古渡口。
许多村人站在榕树下等船,看师公道一家鲜衣美裤,都感到好奇:“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师公道神秘地一笑:“等人。”
片刻,一条船自南溪彼岸缓缓渡来,船上坐着十数名过客,其中两名年轻人,皮肤黝黑,眼睛晶晶发亮,一看就和本地人不一样。燕子籁籁发抖,像人一样打起寒噤。师公道抚着燕子的羽毛,低声安慰:“太师母,挺住。”
好似才片刻,又好似过了若干个世纪,渡船终于靠岸,两名年轻人跳上岸,一人用古怪的声调问:“者(这)礼(里)害(是)南溪么?”
师公道握住他的手答:“是,这里是南溪。”
两位黑人身后有位干部模样的年轻人道:“我叫韩育,是市外事办的干事。陪同两位华侨回南溪寻根。请问您是师科长么?”
“是。谢谢你。我正是狗儿师傅的徒弟。”
韩育说:“我把情况都告诉了他们。这两位都是戴两仪老人的孙子,这位叫阿里育,这位叫苏里诺。”
阿里育叽哩咕噜说了一通,还扬了扬手中的青瓷花瓶。
韩育翻译道:“阿里育说他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是送爷爷的骨殖回乡,这也是爷爷临终前最后的愿望。”
燕子一跃,飞上青花瓷瓶。师公道对韩育说:“你告诉他,这只燕子身上附着奶奶的灵魂。”
韩育犹豫了一下,如实翻译。
阿里育和苏里诺睁大眼睛,忽然笑了,又叽哩咕噜说了一通。
韩育也笑了,对师公道说:“中国人真是神奇。他们问你是不是想说,奶奶的灵魂像这只燕子,会飞起来?”
师公道见他们不信,微笑着说:“你们这次回来,除了带回爷爷和奶奶的定情信物、一块玉琚,还带回了爷爷写的回忆录,对吗?”
“你是先知?能未卜先知?”
“我不是先知。我只不过比一般人看得深些、远些。”
8
戴两仪的回忆录怪诞离奇,事隔多年读来,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当年戴两仪逃出癫庐,不辨方向,只管赶路,一路上只怕人不怕鬼。有东西吃便吃一点,没东西吃就饿着,不知跑了多远,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戴两仪发现自己跑到了海边。那是一片渺无人烟的天之涯、海之角,前无去路,后无退路。戴两仪大哭了一场,疲累至极的他沉沉睡去。
次日早上,戴两仪一觉醒来,发现海面上多了一座山。他新受挫折,一方面处处对世界充满怀疑,另一方面认为存在的事物便是合理的。当下他爬上山顶,想在山上找点野果来吃。谁知整座山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哪里有野果?戴两仪灰心丧气,瘫坐在地上,忽觉身下的大山动荡起来,莫非来了地震?他想爬下山,一回头,大山竟已和海岸分离,往大海中间飘去。戴两仪望着越来越远的海岸,喃喃自语:“没想到我戴两仪竟葬身在这荒岛上。也好,也好!”
大山不知飘了多久,戴两仪饿得晕了过去,在晕倒之前,他看见一条大船从远处驶来,他想叫喊,叫不出声,他想挥手,举不起来。
当戴两仪再次醒来时,大山又靠近一处海岸,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在挥锄挖山。他勉强爬下山去,那群人见了他大惊失色,互相鼓噪,也不知说些什么。戴两仪浑身发抖,再次晕了过去。在朦胧中,似乎有人往他的嘴里灌水。他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硬地上,浑身发酸,有一个人急匆匆地跑过来,给了他一点吃食。食物味道很怪,戴两仪饿极,虎咽狼吞起来。那人见他一副饿鬼投胎的样子,不禁嘿嘿欢笑,戴两仪仪抬头看他,大吃一惊,食物在喉,却咽不下去。眼前的人浑身上下都如黑炭,当他发笑时,露出森森的白牙,黑白对比实在太强烈。
黑人说出一连串单词,戴两仪一句都听不懂。黑人连比带划,似乎让他快吃,戴两仪看他似无恶意,加上肚子实在饿到极限了,于是慢慢地又吃起来。黑人似乎很得意。叽哩咕噜说了一串,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过了好久,那群衣衫褴褛的人回来了,像南溪的村人挑粪,每人肩上都挑着一担东西,似乎是鱼肉。此时,戴两仪才发现他们全都是黑人。好在这群黑人外貌虽然怪异,对戴两仪却颇和善,于是戴两仪便在当地住了下来。
当他学会当地的方言时,才知道当年那座会移动的山是一条巨大的海安鱼。海安鱼是一种怪鱼,比鲸鱼还要巨型,每到冬春交接时节,便会泊靠海边。起初人们见到它,以为它是海神,每每烧香献贡祭拜它,它一发怒,卷起浪潮,把沿岸的村庄都淹没了。人们见它不吃敬酒,遂提锄去挖它的肉,肉粗糙不能食,但用作肥料,农作物的收成可以加倍。挖肉之后,海安鱼飘然而去。以后遂以为常,当地有“海安鱼不可烧香只可挖肉”的谚语。
戴两仪和当地人每天下田干活,换取食物。他本是财主出身,不耐劳作,谁知当地人更不耐劳作,每次下田,必选歌喉佳者在田埂上唱歌,把劳动变成娱乐。那些青年男女起初还有个劳作的样,接着渐渐与歌者相和,兴致一起,便搂搂抱抱干些寝室中事。
不知多少年过去了,他在这座城市娶妻生子,赚下了偌大的家业。愈近生命的尽头,一种不可克服的乡愁愈来愈浓重,每日蘸泪作墨,写下情深意切的回忆录。
这些事说起来并不复杂,三言两语便可画出轮廓。然而以七八十年的时光为背景,以七八十年无可言说的深愁为主旋律,又有谁会觉得这些事再简单不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