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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公道沿着来时的路走回范承家,范承的妻子和妯娌正跪在范老者灵前致哀,范承众兄弟和亲戚散坐在院子里闲聊。一名亲戚对范承说:“虽然老伯去世是件哀事,可你儿媳妇娶过门五年,一直无孕,现在突然大了肚子,可见老伯是为你家添新丁腾出位子。也算是喜事。”
范承点头称是,抬头见了师公道,赶紧把他让在长凳上,端给他一杯茶。师公道喝了一口茶,道:“我刚刚去了古寨小学。”
范承道:“见到了校长没?”
“校长倒是见到了,无影儿也见到了。只是说起校长夫人,校长突然生起气来。”
“这也怪不得。校长夫人是金瓜村人,在娘家的闺名叫杨瑛,生得十分美丽。嫁给范校长后,因是本村人,大多有亲戚关系,便按辈份喊她‘瑛婶’、‘瑛嫂’、‘阿瑛’。这十年来,我们本村人也只在晚上见过阿瑛,从来没有在白天见过她的。”
“十年前?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十年前的盂兰节,全村‘祭孤’。你也知道,参加‘祭孤’的大多是青壮年,老弱留在家中。范校长参加了‘祭孤’,年迈的父母和阿瑛夫人都留在家中,那时阿瑛已怀胎十月,只待一朝分娩。小学校偏偏在当夜发生火灾,那时候的学校除了两间教室是土坏屋,其余的都是棚屋,火势漫延极快。等范校长和村人把火救下来,范校长的父母已经丧命火中,连骨头都找不到。”
“那阿瑛呢?”
“阿瑛侥幸逃过一劫。不过村人心里始终有着狐疑。大火过后,大家都以为范校长的父母和阿瑛都已葬身火海之中,村人帮着范校长料理后事,范校长堂堂七尺大男儿,竟哭得像小女孩一般,当时在场的人,都陪着他哭……可是到了晚上,阿瑛竟回来了,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甚至不知道有火灾这回事。有些人心里暗嗤:这娘们,别看她长得有模有样,大难临头,竟不顾父母自己跑掉了。范校长见阿瑛平安归来,肚子里的孩子也安然无恙,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濒临崩溃的精神也挽回了好些。当晚,无影儿就降生了。范校长时常安慰自己:也许为了无影儿的降生,父母预先腾出位来。阿瑛坐了月子后,落下一个毛病,白天不敢见人,晚上也甚少到村里来。”
“除了无影儿,范校长家有没有再添一口?”
“没有。而且怪事,自那以后,村里竟没再死人,也没再添丁。我老父是十年来村里第一个办丧事的。”
“那村里不是不够九十九人了么?”
“想来范校长家减二添一,村里应该是九十八人。可是每次村里统计人口,那些统计的人都会莫明其妙地头晕或中暑什么的,结果算出来还是九十九人。”
夏季雨多,黄昏时分,天空飘下几点雨,入了夜却又停了,只是闷闷的,在酝酿着暴雨。
法事如常进行,“担经”过后,有一个小小的歇场,由娘乖、娘顺接着唱,师公道拐到戏台后撒尿。刚转过戏台角,师公道浑身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心知有异,眼前忽出现一对老夫妇,端坐在交椅上,交椅前跪着一名女子,女子黑发如瀑,腰身妖娆,尽管看不见她的眉眼,但已能感到她的媚气。
只见老夫妇叹了口气,对女子说:“十年前是我夫妇求你,为我范家留下一条血脉。你本答应留下血脉后,绝不留恋人世。如今十年已过,镇儿因你的原因,不敢走出古寨村寻求发展。这倒也罢了。你可知道,十年来古寨村阴阳失调,既无人死,亦无人生。这样长久下去,危害非小。”
女子叩头道:“阿爹阿娘。非是阿瑛贪恋人世,实在是郎君对我情深意重,不忍割舍。”
老夫妇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既已为鬼,还贪恋人世,你,你要遭天谴的。”
女子道:“只要与郎君多聚一日,阿瑛不怕天谴。”
老夫妇道:“在人世我们有缘为公婆儿媳。在阴间你我乘同一条渡船,为了等你,我们已求船夫等了十分钟,也就是人世间的十年。你若再不走,渡船立马便要开走,到时你成了孤魂野鬼,后悔可来不及了。”
“我不怕做孤魂野鬼,只想和范郎朝夕相处。”
老夫妇长叹一声:“痴儿不悟。我们去矣!”
老夫妇化为一阵烟走了。
女了抬起身,回眸一笑,美得不可方物,瞬即亦化为一阵烟消失了。
师公道喃喃道:“天地间竟有这么美的鬼。怪不得范校长堂堂一表,竟也不能自拨。”
4
法事完毕,师公道收拾法器回家,娘乖娘顺押着锣鼓法器先行,师公道自骑了摩托车落在后面。憋了一夜的暴雨终于降临了,来势如山洪暴发。师公道披着雨衣,刚拐过一条小道,一对老夫妇立在路边榕荫下朝他招手,定睛一看,正是昨晚在戏台角遇到的老夫妇。
师公道停了车,问:“有何见教?”
老夫妇道:“俺夫妇是古寨小学校长范镇的父母……”
“我知道,我昨晚见两位和儿媳妇谈话。”
“噢,法师既已知情,免得俺夫妇多费口舌。俺两人斗胆祈求法师,俺儿媳既已为鬼,久留人间为不祥,请法师妥为开导,让她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恐怕我法力小,反而弄巧成拙。”
“俺夫妇在此间等待十年,好不容易遇到法师这等能沟通阴阳的异人。请法师勉为其难,也算做下一场大功德。”
师公道低头想了一会道:“好吧!”
老夫妇道了谢,化为烟雾走了。
师公道调转车头,慢慢驶近古寨小学。范镇刚好撑着伞从学校里走出来,见了师公道,鼻子里“哼”一声,回头锁了校门,往村里走去,仿佛根本没见到师公道这个人。师公道不敢贸然闯进校园,在榕树下停了车,徒步沿学校围墙转了一圈。
他猜测,既然校长宿舍在南侧,一定会朝外开几扇窗吸纳空气。他绕到南侧一看,果然有几扇窗窗棂向外。他蹑手蹑脚贴窗往里望,第一个窗口对着厨房、浴室。他刚把头贴住第二个窗口,浑身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第二个窗口正对着卧室,一个女人正在梳妆,从她的后影看,正是阿瑛。
阿瑛痴痴地望着面前的镜子,慢慢伸出双手,那双手真像《诗经》所形容的“手如柔荑”。师公道为这双手所迷,只见这双手扶上了如瀑黑发,摇了几摇,竟然把头取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