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后,轩辕彻经常做同一个梦。在梦中,他眼前只有爷爷当年挂在房门口的那幅珠帘,一圈又一圈。伸手轻触珠帘,悬珠碰撞,发出的却不是寻常的珠玉之声,其声铿锵,如兵刃相击,铁甲相撞。懵懂跟随爷爷习武之时曾问过一句。爷爷却只摸了摸他的头,眼中依稀是大人口中叫做怀念的东西,笑着对他说“小彻还小,长大之后,你就会知道了。”
一首陌生却似曾相识的歌谣在轩辕彻脑海中回荡不止,记得那天爷爷破例喝了一壶酒,听爷爷说,是一个叫北凉的地方,以近十万将士的死伤为代价,大破北莽骑兵。那是轩辕彻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爷爷唱这首歌,一千零八字,《煌煌北凉镇灵歌》。
北凉参差百万户,其中多少铁衣裹枯骨。
辽东征夫成老卒,今朝他乡作故土。
为报将军殿上死,天子冷看北凉卒。
旌旗曾教西楚孤,垒西谁敲鱼龙鼓。
白衣曳死叶家女,十万大戟入府库。
将军一骑入宫来,三尺白绫戮宫妇。
多少宫人城头望,男儿泫然妇孺哭。
亡魂嚎啕山鬼哭,多少儒生骂人屠。
马踏九国丧礼义,江山却是谁入主。
功与名,一入庙堂莫谈江湖。
利与禄,六百袍泽都入了土。
征途几沉浮,将军苦不苦。
功名付与酒一壶,试问帝王将相几抔土。
利禄谁享,骂名谁负,冤魂缠谁跛足。
将军白发,老卒成孤,却看九国湮土。
屠戮屠戮,东越西蜀。
呜呼呜呼,红粉化骷。
好男儿,应擎着那北凉刀斩天下头颅。
小娘子,却休要盼郎君封侯他乡远赴。
来来来,反手为云又作雨覆。
来来来,教霸业化作生灵涂。
煌煌镇灵写作赋,其中多少离家丧子哭。
南雁北飞哀鸣呜,士子如鲫北莽赴。
春秋九国成一统,离阳天子江山属。
将军铁骑入北凉,青牛道上车千乘。
手捧桑椹献娘亲,笑问可堪入母口。
铁骑纵马踏江山,先灭紫禁压龙虎。
清凉山上听潮阁,秘籍万册绑武夫。
白云千载空悠悠,流光淡看人老无。
寒甲未褪老卒猝,鲜衣走马多纨绔。
王与侯,锦衣玉食雪天火炉。
民与卒,却愁粮少难交税负。
浮生叹几度,百姓苦不苦。
霸业黄粱一枕付,试看荒山野冢几人哭。
山上走兔,林间睡狐,气吞江山如虎。
珍珠十斛,雪泥红炉,素手蛮腰成孤。
十万弓弩,射杀无数。
百万头颅,滚落在路。
好男儿,莫要说那天下英雄入了吾觳。
小娘子,莫要将那爱慕思量深藏在腹。
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
来来来,试看谁是阳间人屠。
六百孤骑辽东出,试问豪装徐样何人铸。
将军无用败战复,珠玉无用换死卒。
景河曾将大戟折,公主坟头白熊驻。
鱼龙死战十六卒,西垒壁前兵圣怒。
大凰宫内绝大楚,一生色甲三尺素。
襄樊含恨十万鬼,钓鱼台上儒生目。
一寸城墙一寸血,一寸草木一寸骨。
马破川关行千骑,蜀中皇城有剑枯。
十二蜀卒九战死,蜀官无人做亡奴。
兵锋直略北汉都,大魏南唐尽虚无。
刀与弩,他朝为我墓。
笔与书,无非骂人屠。
春秋九国一朝覆,豪阀高门成湮土。
凉人埋骨三十州,凉王屠尽百万户。
鸿雁北归光不度,今日将军北凉主。
面北背南北凉孤,独镇国门北凉虎。
六百辽骑剩老卒,今朝他乡望故土。
纵马踏破江湖胆,武夫兵器皆入簿。
天下悍勇只一石,八斗北凉收于库。
大凉龙雀鱼龙鼓,徐旗铜钲无鸣处。
世人恨我北凉骨,敢笑敢讥不敢触。
北凉刀后北凉卒,北凉死战无人顾。
凉雍大雪白马弩,北莽一步不敢入。
谁言边塞无风骨,谁道凉州尽匹夫。
睥睨庙堂几酸儒,天下雄文不足书。
山间孤虎,深渊盘龙,卧看天下翻覆。
听潮万鲤,芭蕉千叶,朱唇丹凤人孤。
十万弓弩,射杀无数。
百万头颅,滚落在路。
好男儿,莫要说那天下英雄入了吾觳。
小娘子,莫要将那爱慕思量深藏在腹。
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吴家有女衣缟素。
来来来,试看谁是阳间人屠,徐字王旗在逐鹿。
魂临酆都招旧部,凉骑六百灭阎都。
据说这首镇灵歌是离阳王朝首位北凉王的子女年少时所作,二女徐渭熊作词,长子徐凤年谱曲,一直为北凉军传唱不衰,北凉境外也多有流传。天下大势,分分合合,北凉王仍旧独镇草原,与离阳王朝保持着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微妙态势。而离阳王朝虽然依旧姓赵,但数代藩王之后,春秋时期遗留的不安定因素逐渐消失,就连南唐子民都开始嘲笑别人为丧家犬之时,其他藩王便明显不再那么老实了。只是令人诧异的是,最先对离阳朝廷发难的竟是一度令朝野上下十分放心的靖安王。第六任靖安王赵武死前亲手为自己的儿子赵奕披上了黄袍,以文书的形式向离阳王朝通报,靖安王世子赵奕称帝,国号韩。
离阳王朝自然不能忍受如此局面的发生,派龙骧将军林玉良领十五万大军讨伐赵奕。只是大军还没望见靖安道,淮南王赵衮便直接与赵奕联手,主动出兵,在靖安道外伏击林玉良。此后广陵王赵瑜,燕剌王赵旻,胶东王赵奢,淮南王赵衮竟先后昭告天下,以所谓清君侧为由,自立国号,年号不变。而这林玉良倒也硬气,十五万兵马边战边退,一天一小仗,三天一大仗,最后打得只剩五万不到,但硬是被他一路拖到了太安城之外的险要关隘,死守半个月,才堪堪挫败了赵衮与赵奕的联手攻势。
此役之后,天下震动,乱象复起。
不得不说,天下乱虽乱,中原好歹还是姓赵的。原本离阳王朝若是国君性子平稳一些,一脉相承下来,也不至于乱到如今这个地步。只是政策总是好的,问题永远出在执行政策的人身上.林玉良退回京畿关隘之后,迅速聚拢周边地区可以调动的兵力,倒不是杀个回马枪,而是倾尽全力,死守太安城。
原本离阳坐拥三十州,海晏清平,虽说明眼人都知道削藩已渐成大势,可离阳灵宗赵晟的一手无理手却差点打翻了离阳先帝的布局。赵晟自幼聪慧过人,熟读经史,八岁开始在先帝成宗赵悙身边旁听政事,且对于许多先贤悬疑也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按理说这就是个开创盛世的帝王胚子。但是,他对战争却同样有种莫名的爱好。赵晟精力旺盛,自幼跟随成宗近侍勤练弓马,闲暇时更是有过他日当于北莽草原行秋猎的豪言壮语。继位之后,赵晟为达成这一目标,连续两次发兵二十万进攻北莽。皆大败。诸位藩王自然是作壁上观,实力并未受到影响,而离阳王室的影响力,就此大大衰退。
须知当年第二任北凉王徐凤年以一地之力,联合中原江湖宗师,于拒北城大破北莽四十万大军,更是一鼓作气将北莽南朝打了个通透,几乎将北莽彻底打回草原。此后数十年间,北凉也不过堪堪控制住了原北莽南朝的数座重镇,其余地方,北凉可以占,但必定守不住。此后数十年,北莽不断积攒国力,同时向更北处进行侵略,十数年后,虽然依旧没办法把北凉怎么样,但其实也不过相当于北莽与北凉重新划分了地界限,仅此而已。赵晟的二十万大军,对北莽而言,只是送上门的装备粮草,而已。不过赵晟此举也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再次告诉中原的将领们,中原将士与北莽,北凉之间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话说赵晟还是有几分血性的,两次失败也确实为他练出了一批敢战士卒,便想着再次筹兵,第三次北伐,离阳王朝有这份家底。但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而作为重要产粮地的青州数年中连逢旱情,虽说饿不死人,但多余的粮食肯定是交不出来的。只是赵晟年轻气盛,失败过后神经大概是略微敏感了些,在一些大臣的煽风点火之下,认为老靖安王赵武想乘此机会向朝廷发难,于是下诏严厉斥责赵武,并派出户部侍郎王逊,魏廷二人直接前往青州督促粮草。赵武大怒,就此一病不起,只知赵武在收到广陵王赵瑜的一封亲笔信后,便拍床而起,与朝廷正式决裂。
其余藩王中,淮南王赵衮本是保持中立,无奈被广陵王赵瑜拉下水,算是不得已而反。唯一力保京畿的胶东王赵奢原本正调兵遣将打算跟其余藩王过上几招,却同样收到了广陵王赵瑜的一封亲笔信,加上辖地内不断有人大肆议论离阳朝廷打算就近夺了赵奢的兵权,以绝后患,而且京城来的官员到自己的地盘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指点江山,架子摆的比自己还大。于是,赵奢也很干脆的反了。
之后,林玉良死守京畿三年零六月,终于景定十三年冬,因广陵王赵瑜与燕剌王赵旻联手昼夜攻城,破灵山关隘,林玉良率麾下将士于关门阻敌三个时辰,积尸盈门,继而巷战整整五天,最终力竭而死。此战之惨烈,太安城外二十里,凡有巷井处,必有死尸过百,流血满地,其年雪凝为冰,皆有血色。
如今太安城,只是太安城。